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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又紫 16904 字 24天前

☆、第66章 1.0.5

夜色孤清,锦月吱呀一声推开凌霄殿的门,立时一股浓重的、古怪的汤药味,混着一股血腥,铺面而来。

令她胸口不觉一窒。

里头的侍女、内监早已被遣下去,烛光映着寝殿越发空荡、沉寂,仿佛一座空城,又似一座坟墓。

轻轻撩动的床帏若隐若现地露出内里一角,可见一只松松放置在身侧的手,有一条剑伤从那手腕延伸到手背上。

锦月走近,纱帘后的弘凌已经可以看清容颜轮廓和模糊的眉眼。

弘凌的容颜让锦月蓦地心头一悸,呼吸也不稳了,莫名的烦乱让她握紧了拳头转身欲走,可又顿住——

兆秀等人在外头等着,若自己现在就走了,难免兆秀会干出什么事来……

风将小窗的一扇吹开了些,窗外天上正乌月蒙蒙。

锦月闭目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回身,撩开了床帏。

弘凌安静地沉睡在罗衾下,被子只盖到胸口。他穿着的黑缎绣金云纹滚边的衣裳,乌黑的头发松散地铺在枕上。

他裹在象征尊贵的黑色里,仿佛穿着一层与人隔绝的盔甲,阻挡别人也护住自己。渴望温暖,却又总将自己包裹在冰冷中。

锦月坐了一会儿,屋中的药味越发让她窒闷得难以呼吸,胃里的干呕顿大作。

她还未来得及退开远离弘凌,便扶着床边干呕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解。

锦月抚着肚子,腹中仿佛有一阵浅浅的生命的温暖,汇入四肢。

孩儿,难道你也有眼睛,看见了他,所以激动吗……锦月心绪难平,眼前的男人就像个魔咒,在她终于下定决心斩断一切后,却早已暗暗在腹中埋下了生命。

应当是两月前在含英斋中那回。

不过,孩子是孩子,弘凌是不是弘凌,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勉强在一起的父母,也并不会带给孩子美好的童年。

锦月终于止住了干呕平复下来。

弘凌还在昏睡,并不能察觉锦月方才在他身边的不适干呕。

锦月顺了顺气,屋中的古怪药味就越发清晰起来——清苦、腥臭而呛鼻。

‘弘凌究竟得了什么病,要用这样古怪的东西?’

锦月不解,好奇心让她不觉目光落在了弘凌衣襟口,那里隐隐有红痕。

罗衾被推开,弘凌在睡梦中浑然不觉自己衣裳,被一双素手褪了下来。

锦月手指不小心触及弘凌肌肤,一烫缩了手,许久才颤颤地继续拨开弘凌的衣裳。

而后她便惊吸了口气——

弘凌身上各处穴位留着施针后的针孔,密密麻麻,仿似中毒般地伤口微微发乌。他手指尖的针孔略大,还有丝丝乌血往外渗。

他本身上就交缠着伤痕,而下更显得触目惊心!仿佛除了他脸和手背还干干净净、清秀俊美,其他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天啊!锦月胸口一阵窒息,呼吸也困难起来,坚持地颤着手,翻开了弘凌的眼皮——瞳孔涣散无神,仿佛将死。

他竟病得,这样重!

锦月不住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被床前放的梨花木踏床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幸好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袖子,才让她不至于跌倒。

站稳身形锦月才发现,不是袖子被什么勾住了,而是弘凌突然攥住了她的袖子。

“……不……不要走……”

蓦地弘凌低声说了这样一句。

锦月以为他醒了,吓得慌忙抽回袖子,别开脸冷道:“本宫只是应你属下要求过来看看,并不是我想来,你不要想多……”

“……”床上无应答,锦月垂下的眸子之间那只手在朝自己的袖子吃力蠕动。

锦月狠狠收回袖子、拿好:“本宫是五皇子妃,太子请自重!”

锦月冷言说罢,才发现弘凌竟是胡言乱语,根本没苏醒。拉她袖子,也仿佛是本能反应。

锦月连连大舒了两口气,又觉自己方才的惊慌,滑稽可笑。不过是两句梦呓,竟将自己吓成这样。

事到而今,她怕他什么呢……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锦月正猜测着弘凌的病从何起,为何这样古怪,门外便响起了兆秀的敲门声:

“娘娘,时辰到了,您可以回尚阳宫了。殿下应当度过危险期了。”

锦月一个警醒,见弘凌脸上确实回暖了些许血色,半睁着的眸子也紧紧闭上。

而方才他睡梦中显露的些许纯真、脆弱,都消失无踪,柔美的容颜有着些许男女莫辨的美,却被眉宇间那一股冰冷、煞气冲撞得让人生畏,和着他脖颈上的伤痕的图腾如何也让人觉得亲近不起来。

他,又变成了平日所见的,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东宫太子,

或许和弘允那样爽朗、宽厚的人呆在一起久一些,她竟觉得弘凌这样的冰冷气息,有些陌生了……

兆秀进屋来,锦月才猛地回神,赶紧离弘凌床榻远了一步。

“娘娘,您可以回宫了。”兆秀躬身提醒。

“本宫知道时辰,不必你再来提醒。”锦月冷声,一挑眼皮看这狡猾的军师,“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这样诡异。”

兆秀又是一副温温儒儒却油盐不进的样子。“兆某说了,是旧伤复发,再说娘娘是东宫的敌人,尚阳宫的嫔妃,恕兆某不能禀告。”“今夜多谢娘娘善心,不过今夜之后,还请娘娘不要再来东宫打搅太子殿下。娘娘,请回吧。”

锦月朝他眯了眯眼睛,冷说:“答应过我的事你记好,若泄露半个字,本宫饶不了你!哪怕你在东宫,我也能将你拖出来剥皮抽筋。”

兆秀不觉一凌,这样的尉迟锦月他从未见过,身经百战、见过天下王侯不少,但也被这个柔美女子的警告眼神一慑。

“这是自然,娘娘腹中骨肉的秘密绝不会从我兆秀的口中泄露出去,尤其是对太子殿下。毕竟……”他一顿坦然道,“毕竟我们也都不希望娘娘再回东宫来。”

冷盯了兆秀一眼。“你们对小黎见死不救,本宫是记得的!总有一天,我要找你们算这笔账!”

锦月轻哼声,迈步欲走,却发觉袖子被拉扯住——昏睡中的弘凌竟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兆秀抬了抬眼皮微有些吃惊。这证明,他找锦月来陪同是对的。

就像太子哪怕昏睡也不忘放下戒备敌人,太子今夜哪怕没有意识,也不会认不出尉迟锦月。

这女人味道,恐怕太子已经刻在骨子里了。

锦月使了些力气,才将自己袖子从弘凌紧攥的手掌心抽-出来。

兆秀在锦月不善地擦身而过出门后,望了眼床帏叹了叹,低声自言自语:

“太子殿下,莫怪属下擅作主张,您既然回了长安要复仇登基,便不能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锦月夫人生性孤高,不愿为姬妾共侍一夫,您终究,留她不住……”

*

从东宫出来回到尚阳宫,锦月与香璇和影姑回到昭珮殿外,却见殿中亮着灯火。

香璇惊道:“这……该不会是五殿下来了吧?”

周绿影哎呀一声,忧心道:“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娘娘,要不要奴婢进去先看看情况?”

微微沉吟,锦月望着殿中阑珊的灯火,是弘允无疑。他不爱点太多灯,只会在靠近槅扇的店门处点上两盏。

“不必了,直接进去吧。”

她不想在弘允面前那么鬼祟。

锦月觉香璇扶着她的手,冰凉凉的,顿了顿:“香璇你回去歇息,你身子弱,大晚上走来走去容易受风寒,早些睡。”

“姐姐我还是……”香璇本想说陪锦月进去,可是想想或许去了反而碍着锦月与弘允说话,便哎地答应了一声,回自己屋里休息了。

虽说香璇跟着自己,但锦月不想让她当婢女,宫中婢女多,不缺一个人伺候。能在深宫中一直跟着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真的不多。

里头,果然是弘允来了。

昭珮殿静谧的烛光里,弘允穿着一袭家常的浅色缎长袍,胸前和两臂上用银丝线刺绣着团云飞禽走兽纹,白天束了玉冠的长发,现在只用了一根大气简约的翡翠长玉簪,挽了一半,另一半松散披垂下来,直到腰间。

他正在桌案上作画,见锦月来微一莞尔:“你去了何处现在才回来了,我等了你许久,险些出门寻你了。”

“我……”锦月抿了抿唇,略一思量之后还是没有说实话。

若是说去东宫看病中的弘凌,弘允很可能会知道弘凌重病。而下尚阳宫与东宫关系敌对,如紧绷琴弦,若是弘允趁此机会……东宫恐怕抵挡不住。

“我心头闷得慌,就去花园走了走。”锦月改口道,说着摘下黑兽羽大氅。

周绿影忙伺候接过,叠好,放在柜子里。

弘允眸光微微一深。

“花园……”

而后他牵了牵唇角似有些无奈的笑容,目光略过锦月看向殿外的夜色。

“月如钩,花园月色想必很好?”

“嗯,今夜月色是不错,只是秋深夜风稍冷,是以我让影姑带了件大氅遮风。”其实大氅是遮脸和身形,方便走动的。

说罢锦月想起既然是“月如钩”,那点儿微光又能有什么“月色”,这样听来自己这话,真是漏洞百出。

幸好弘允并没有继续问下去,锦月才松了口气。

“我想着也有两日没来昭珮殿,不能让你太‘受冷落’惹人非议,今晚我也正好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是否睡了。”弘允顿了顿,拿起画轴递给锦月,“方才等着无事,便为你作一幅画,来看看。”

锦月不由吃惊,拿起画儿一瞧果然是在画她。“平时不见弘允哥哥耽于画作,这一展本领竟比从前还画得好。”锦月为掩饰方才的不自然,微笑赞道。

她不在他跟前,弘允竟还能将她一眉一眼都画得一模一样。

然而再看两眼,锦月却发现画儿有些不对劲——

画中的她,衣裳和太后穿的款式相似,发髻宽大厚重,缀着气派的十二枝花树金钗。

花树金钗象征着身份,是正式场合佩戴的饰物,数量多少代表地位尊卑,皇后、太皇太后是被册封过皇后的,可佩戴十二只。

而锦月是皇子妃,头上只能戴九树。

“我的衣裳首饰不对呢我的弘允殿下,这是太后的装束!而且……我怎的两颊都有皱纹了……” 锦月道。

弘允微微一笑:“我在画四十年后的你。”

锦月吃了一惊。“四十年后?”

弘允望着画,笑容淡下去,目光越来越深,哑声说:“只怕,你不会陪我到老。所以我想趁你在身边,将你老了的模样画下来,到时我也好带入墓中,以解思念……”

“弘允……”刚才为了掩饰自己去东宫的笑容一僵,锦月再笑不出来。

弘允的话,仿佛意有所指,说她要离开。

弘允抬起锦月手,锦月的袖子落入他掌心,锦月才发现自己袖口上被弘凌抓握后留下了带血的指痕,锦月立时心头一跳。

“我……”

弘允却适时松开她袖子,温声打断:“我从小看着你,现在朝夕都能看见你,若有一日我看不见,一定会很寂寞、很不习惯。”

在锦月说话之前,弘允又缓声道:“夜深了,歇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一起去看看太皇祖母。”

他容色如常,刚才的深沉目光仿佛只是灯火映出的阴影罢了。

周绿影上来扶住锦月,朝黑洞洞的大门看了眼,朦胧可见弘允与内监在夜色里越走越远,内监提着的灯笼如流走的一簇淡淡火光。

周绿影:“娘娘,五皇子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摇摇头,锦月叹了叹:“弘允哥哥虽然大度宽和,却一点也不迟钝,哪怕没有撞见,大约也有些猜想吧……”

弘允主仆那簇光芒渐渐转入昏暗,不见,锦月才从殿门口收回目光,看画。

这才注意到华中自己,所穿的太后服饰所代表的意义——她若是太后,那弘允必然是太皇。作为皇帝逝去,才是太皇。

“看来,弘允哥哥已决心争储……”

“小姐是说,五皇子殿下也和六皇子一样,有心争夺储君之位?”周绿影越想越惊骇,“那,那岂不是和太子成了对头?”

锦月手中攥着沾了弘凌血指印的袖子,只觉得弘凌留下的那点点血红,如火炭一样烫人……

弘凌是一团烈火,烧毁别人,也烧伤自己。这一片皇宫,又会被他烧成如何的模样?

守卫皇宫之北太极宫的禁军,是西卫尉尉迟正阳所管理。他上官氏的第二个儿子。东西卫尉轮换值夜管理羽林卫,今夜轮到他在宫中值夜,此时,他却窝在房中。

风将窗户吹开了些正看见他抱着个宫女啃脖子。

他值夜的手下不敢打扰,二守卫看了刻漏,开始在太极宫敲四更的梆子——

夜,已至最深。

连昭珮殿锦月寝殿里灯火也熄灭下去,各宫主子都睡着了,却有一处的灯火,在四更的梆子中亮了起来。

重重帷帐中,轻响了几声老人的咳嗽。

“月筜……把灯再挑亮些,哀家……眼神不济,看不清了。”

月筜姑姑忙答了声“诺”,窸窸窣窣撩开两重纱帘来吩咐侍女再挑亮点。

深色罗帐里,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立刻伺候床前的侍女拿了迎枕塞在老人背后,靠着。

太皇太后满头白发披散着,发丝干枯,如同她现在的模样,好似被时光吸干了所有养分,枯黄地萎缩在罗衾下。若是不动,只怕会被错认成已经薨逝。

“在殿里躺了两个月,哀家都觉着……好像已经躺在坟墓里了。大概过不了两日,哀家就要去找瑶华皇后母子四人,团聚了……”

月筜姑姑看太皇太后枯瘦如黄叶的手,仿佛几乎承受不住手腕碧莹莹的翡翠镯子,不觉悄悄擦了眼泪:

“太皇太后言重了,您身子已经好了不少,耳清目明,您要活上千岁呢……”

太皇太后气弱地摇摇头。“人固有一死,哪怕被人跪着喊了一辈子千岁,那也活不了那么长。哀家,不怕死,哀家怕的,是到死,还稀里糊涂……”

她说着有些激动,费力地咳嗽了几声,月筜和侍女忙替她顺气。

“哀家让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月筜姑姑捏着宽袖擦去哀伤的泪珠,正色对侍女道:“将书信拿进来。”

侍女忙答“诺”去取来,月筜拆开后双手呈递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入夜时分月筜收到谭詹事大人送来的信儿,说已经有眉目了,当年牵扯在瑶华皇后案子里的人,都记录在信中。”

“哀家眼睛,不济了,你念……”

太皇太后说话比之数月前康健的时候,十分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损着她仅剩不多的精力。

“诺。”

月筜姑姑吸了口气,只觉轻飘飘的一张纸捧在掌心却似千斤万斤的沉重。

这里头记录的东西,关系着一朝宠后和腹中嫡皇子的陨落,关系着勤劳执政半生却因受丧妻丧子之痛打击而病弱的皇帝;也是这里头的东西,造成了而今冷血残酷的东宫太子,和满朝、满皇都的惶恐动荡。

也或许,她的沉重感,是因为预感到这张轻飘飘的纸上记载着什么不得了的,还未被发觉的秘密……

……

灯焰摇曳,月筜姑姑念着,太皇太后渐渐气息越来越急促,虚弱无力的双眸胀满不可思议和愤怒,激涌的情绪似乎要冲破她瘦弱枯槁的身子,喷薄而出。

“竟然……竟然……是……”太皇太后浑身颤抖起来,险些滚下床。

月筜姑姑大骇,不敢再念下去,忙扶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息怒,现在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啊……”

太皇太后止不住的发颤,苍老混着的眼睛缠满极度愤怒而悲恸的红血丝:“瑶华皇后……哀家的瑶华皇后啊,这二十多年来……她是何其冤屈而不得伸啊……”

九十老人呜呜泣泪,声声锥心。太皇太后捏住薄薄的信纸直发颤:“若非皇后的信鸽染病,又恰好,落在了园子里被你截获……恐怕哀家到死,还蒙在鼓里……”

月筜姑姑思及瑶华皇后也泪若泉涌,当初还是瑶华皇后将她选入康寿殿伺候太皇太后的。“谁能想到,凶手竟是……当真,可怜了太子和莲才人母子。一个被杖毙,一个被皇上冷落丢弃冷宫,成了今日的模样。”

太皇太后心痛欲死,老泪纵横:“太子当年恭顺温和,如何是而今冷血残酷的模样……是哀家,和皇帝,将他生生逼成这样的……”

太皇太后泪水如注,“是哀家对不住他们母子,让他们为这狠毒的女人生生背负了一辈子的孽债……”

思及自己次次为皇后和尚阳宫,对付东宫,太皇太后悔恨、心痛难当,“哀家还有什么颜面入地下,见瑶华皇后和莲才人……”

“太皇太后娘娘……”

莲才人是弘凌生母,本是大姜后姜瑶华的贴身侍女,皇帝酒醉将她错认成了皇后而宠幸,得了弘凌,受封的七品才人。

太皇太后主仆一阵伤心拭泪后。

月筜姑姑问:“太皇太后,那现在咱们将这信拿给陛下看吗?”

太皇太后虽孱弱,却还老辣。

案子久远,证据不充分,当年的涉案人都死的死、离宫的离宫,寻不到了。而下皇帝病弱,只怕将皇后逼急了,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来,若伤及皇帝让弘允登了基,就谁也奈何不得她了。

“信中记录的宫人,还有多少在世?”太皇太后道。

“二十多年过去,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都去得差不多了。皇后也不会让知情人活着留在宫中的。”月筜姑姑说罢,忽无意看见个名字——“傅怀青”时。

她顿了顿,仿佛最近才在哪儿听过。

想了一会儿月筜才想起:“太皇太后,好像还有一个叫女官活着。她当年自请去后陵守陵数年,而后才回宫,年初犯了事入了暴室。日前、日才才被五皇子妃从暴室领走。”

“五皇子,妃……”太皇太后思索着,眯了眯眼睛。

“尚阳宫,尉迟……锦月?”

**

清晨的长安街道,十分热闹。

摊贩叫卖着包子、饺子糖葫芦,早膳饭菜的香气飘在街上,穿着布衣短褐、长衫裘帽的百姓来来往往,一股浓浓的民间生活气息充斥着大街小巷。

秋棠和静树被锦月领来尚阳宫已有两日,昨日在尚阳宫的姚尚宫处登记了关籍,领了腰牌,因为没有赐女官的职位,所以都称“姑姑”,作为锦月办事的随侍,而周绿影则专门贴身照拂锦月衣食。

今日一早,静树便领了锦月的命令出了宫。

她曾在皇后身边做尚宫,掌管栖凤台并总管各宫的尚宫,人脉广,遍及长安城中官邸,此次出宫便是奉锦月命令来查小皇孙之案遗留证据的。

她做布衣打扮,出宫门没入这百姓来往的大街中。一旁包子铺传来阵阵肉香,静树久在深宫,已有数年没有出宫来,一时闻到这肉香味儿便有些口馋。

“多少钱一个?”

头裹布巾的包子小二忙着擀面,头也不抬地比划了两根手指。

静树从钱袋子里掏出两个铜钱,递过去。“来一个肉的。”

包子小二在围裙上擦手一看,“哟!”了一声,看鬼似的看静树。“大姐,您这是多少年没上过街了?现在四铢钱已经不用了。”

他丢回来。

静树接过,不解:“四铢钱被禁了?那、那现在用什么买东西,小二,小二……”

包子小二忙着招呼别的客人,没搭理他,静树看着面前蒸笼屉里的包子吃不成,低“唉”了一声。

这时,却有一只小胖手捏着一枚稍大些的铜钱,从她和笼屉之间举起来。

而后是糯糯的声音——

“用这个钱买。”

静树再将视线下移,才见是个团脸的小娃娃,衣裳虽破了却穿得衣袖是衣袖腿儿是腿儿,头发毛茸茸、乱糟糟的却还固执的扎着个小包子头,应该是他自己梳的头发穿得衣裳。就是脸蛋儿有点儿脏。

是个小乞丐。静树下结论。

“哦?让我看看……”

静树想拿小黎手里的钱看看,不想小家伙火速收了回去,放进兜儿里、放好——

防着她咧!

小黎: “这个是五铢钱,你那个不对,买不了包子。”

静树这才想起,仿佛自己在深宫时有听闻过,朝廷改革了货币,换四铢为五铢,她多年不曾出宫,出来仿佛恍若隔世。

她目光落在小家伙身上。

小黎忙后退了一步,将钱捂好,戒备她:“不是我抠门,我要是给你买了,我今晚就要饿肚子了。”

静树:“……”

她咳了咳,自己难道看起来真那么馋么。

“我不是要你给我买,小……”她本想说乞丐,但看娃娃亮晶晶的眼睛,又改作尊称,“小公子。”

小黎还是捂着胸口的钱,不打算给。万一她抢,他可打不过。

静树忍俊不禁蹲下身。“你在爹娘在哪儿,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小团子眼睛渐渐发了红,垂下了脸。

他在这包子铺帮着人洗碗,洗一天得两个钱,这里是宫门,进不去,只能等着锦月出来。可是她听街上的人说,娘亲好像嫁给别人了,好像,不要他了……

看小团子满脸沮丧,静树不由心疼:“怎么,爹娘不在了么,还是不要你了?”

横袖子一擦眼泪,小黎坚定一指人流:“他们去买糖葫芦了,马上就回来找我!”

静树点头明了,而后想起锦月的命令,不敢耽搁赶紧启程赶往故人处。

静树刚走远,包子小二忍不住笑道:“小东西真聪敏咧,对,往后有陌生人问你你就要这样说,爹娘马上就来,坏人就不敢乱来了。”

小黎垂头丧气坐在铺子边的小石头上,望着不远处高高、仿佛耸入云霄的宫墙,眼泪打转转,而后又憋了回去。

他要相信娘亲!娘亲不会不要他的。娘亲也一定在找他……

“娘亲……” 小黎瘪嘴轻喊了声。

包子小二见小家伙沉默抹泪儿,揭开笼屉挑了最大个儿的那肉包子,送过去:“小东西,要是你娘亲一直不来,干脆给我当干儿子吧!你喊我声爹,我教你做包子,以后继承我这包子摊,怎么样?”

小黎眨眨眼瞅他半晌,把包子小二和脑海里英俊高大的弘凌一对比,又将包子小二和锦月放在一处一假想,一个寒颤,使劲地摇头。

小二不解。“咋地,小家伙儿还嫌弃我不好看?”

小黎眼睛转了转,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说:“我,我不能在这儿一直吃叔叔的包子,叔叔会被我吃垮的。”

包子小二被惹得哈哈大笑,越发喜欢小黎,带着面粉捏他脸。

然而小团子心里却在说:叔叔你真聪明,你确实不好看啦……

小黎在包子铺旁啃包子,对着宫墙叹气。

这时,人流中,渐渐钻出几个身穿短打布衣的男人来,他们眉间有冠宇杀戮而养成的杀气,眼睛如利剑四处搜寻,专挑孩子,袖中藏藏掖掖拿着幅孩子的小像。

“不对,不是这个!”

“咱们的‘货’脸要圆一些,好看一点。”

“……”

这边小黎包子正啃了一半,脸上粘着粒儿葱花儿,暂时将对锦月、弘凌的思念、沮丧抛诸肉包子后,也浑然不觉那边人在靠近。

☆、第67章 1.0.5

这是家老包子铺,生意好,包子馅儿大皮薄有劲道。

小黎吃完了一大个儿包子,两只小胖手流满了亮晶晶的油,还意犹未尽,又翘着小指头儿、伸着小舌头,把油舔了干净。

打了个饱嗝,小家伙才心满意足抬起脸蛋儿来回铺子帮忙,浑然不觉那边正有几道视线看着他。

穿短打布衣的几个男人,拔了几个孩子都不对,拿着小画像正愁找不着人,这一下正对上吃完包子舔手的小黎。

“老大,我怎么看那小孩儿……和咱们要找的‘货’有点儿像?”

“走,过去看看……”

因为是早晨,包子小二忙得不可开交,街上的商铺有老熟客,他在竹篮子里铺了一层干净白布,放上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盖上。

“小东西叔叔给你派个好差事,卖糖人儿的老李叔要四个包子,喏你拿着送过去,顺便找他讨个糖人儿吃,怎么样这差事?”

一听可以吃糖,小黎眼睛立刻亮起来,吞了吞口水忙不迭点头。

“嗯嗯嗯!”

小团子接过大竹篮走了两步又回头来,恭恭敬敬鞠躬道谢:“谢谢叔叔!嘻嘻……”

想着糖人儿,小黎抱着篮子使劲儿走,融入人流,从几个短打衣裳的男人身边擦身而过。

几人眼睛如鹰,盯着孩子过去,而后和小画像上的长相比对了比对——

“是这娃吗?”

“走近了好似又不太像了……”那人看了下画得歪歪扭扭的小像,“这娃娃好像比咱们这画像上的,好看太多了……”

“我看看……”另一凶煞煞的男人拿过去,“嘶,你说就凭四小姐给咱们这画像,真能找到人吗?”

几个凶煞煞的大糙汉围着巴掌大的一张小人儿图——纸上毛笔勾勒着个小娃娃,笔画生涩,时粗时细,直的不直、弯的不弯,脸一边大一边小,眼睛一个高一个低……

几人,一看,二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最后抓耳挠腮——

“心儿小姐长得貌美如花,怎么画个画儿这么丑……”

“呵,那你是没见过四小姐的字。”

“怎么,还能更还丑?”

那人想了想,形容道:“扎眼睛那种难看。”

几个凶巴汉子头痛于画像难以辨认间,这边小黎已经抱着包子篮子去了卖糖人儿的老李叔那儿,递了包子,那大爷笑呵呵揉了揉他脸蛋儿,现做了只小公鸡给他。

小黎边走边舔,又从那几个糙汉身边走过。

在长安城地毯式搜索好些天了,还是无果,几汉子商量后一致认为——传说太子英俊无比,不可能生出这种夜叉儿子,必是这画像不对,不是他们找人的功夫不好。

是以,几人悄悄从尉迟府的后门摸回去,复命。

上官氏听罢,怒放茶盏,啪地一声。

“没用的东西!找个孩子都找不到,我养你们作甚!”

四人噗通跪地,哆哆嗦嗦道——“夫人,不是我们不尽心找,是……是是……”

“是什么,快说!”尉迟心儿厉声呵斥。

四人中的老大颤颤抖抖递上皱巴巴的孩子画像——“夫人,这画像……”

上官氏拿过来一看,吸了口气,“这、这鬼画符怎么回事……”

说罢她忽然想起自己宝贝女儿画技拙劣,该不会是,她看了眼尉迟心儿,果然见她有些不自然地蠕了蠕嘴、尴尬又气愤。

“本小姐亲自画的你们还不满意?就按这个找!”尉迟心儿觉下不来台。

几糙汉苦哈哈,几乎哭出来。

“心儿,别任性。”上官氏呵斥,叹气。

“都怪老爷和我将你惯坏了,琴棋字画你样样不爱,你看这……这样子你也好意思画了拿给他们找!”

尉迟心儿人机灵、诡计多,唯独文化拿不出手。

被踩到痛处,尉迟心儿努努嘴不敢顶撞,气瞥了几汉子一眼,那几人都是一抖。

“孩子若是被宫里接回去,难免这娃娃不会说出个什么来,对我们不利。”上官氏想了想,“心儿,你说那孩子和太子长得相似?”

“我听东宫的人说,几乎和太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尉迟心儿道。

上官氏勾起一边深色红唇,绵绵笑了声:“那便让人画一张太子的画像,去找!”

见过太子的人便不少了,几汉子很快拿到弘凌的画像,一看,都是愣了愣。

一人馋道:“太子长得竟如此貌美,若是女子,必然倾国倾城……”

“嘶,我咋觉得有点儿眼熟……”

几人一想,齐齐睁大眼,从后门飞跑出府——

包子铺!

那个吃包子舔手的小娃娃!

几人刚从后门遁走,前头尉迟云山的铁木大马车就停在了朱漆大门外,两门童赶紧上前。

一人跪趴在马车旁当“踏凳”,尉迟云山动作粗犷地撩开马车帘子、踏门童的背而下马车。另一门童赶紧将马匹从牵去后门给马厩,喂粮。

“夫人和四小姐呢?”尉迟云山脸色不好,出气都带摩擦。

“禀老爷,都在琼华园里头呢烤火呢,今儿降霜,夫人……”

他怒声:“烤火!我看她们是又在说什么——”

尉迟云山及时顿住,免得祸从口出,而令身后的带刀随侍都下去,自己大步去了琼华园。

果如他所料,琼华园上官氏的卧房门窗紧闭,本该在屋中侍立的奴才都站在外头守着。

想起今晨早朝,太子将他手下三个将军升做有名无权的空头官,让东宫亲信接任,他一边不安、一边对这对宠爱了一二十年的妻女,喜爱又愤怒!

是他把她们给惯坏了!

“啪啦”推开门,尉迟云山进来将上官氏和尉迟心儿都吓了一跳,一旁还有上官氏的两儿子尉迟正德和尉迟正阳。

“我与太子之间的嫌隙,便是你们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弄出来的!”

尉迟云山低声怒喝,踹翻了一旁的凳子,将四人都吓了一大跳。

“呀老爷……”

“爹爹……”

四人都吓得嚯地站起来。

尉迟云山见四人又在“密谋”,气不打一处来:“太子已经开始架空我的权力,你们还在这儿作什么作?非要将我、将尉迟府作死不成吗?”

他话说得重,上官氏立刻拿了手绢嘤嘤哭泣起来。

尉迟心儿也跺脚擦了泪珠儿:“爹爹,娘为了我终身大事、为让我嫁给心爱的郎君才做这些的,您怎么能这么说娘和心儿呢。”

她嘤嘤啜泣:“难道爹爹多了尉迟锦月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就不疼心儿了吗?您不想让心儿当太子妃了吗……”

尉迟云山这一辈子,在沙场在朝中所向披靡,从不手软,唯独这个心肝女儿他是他软肋。

“太子妃,呵。皇孙之死到现在已一月余,太子他一直按兵不动,隐忍不发,老夫当他黄毛幼儿没调查出真相,竟不想他是为了等大漠武将调回京师,将我属下顶替,想架空我的权力。太子,恐怕知道了这事儿是尉迟府所为……”

上官氏母子、母女四人都是一惊。

“太子……太子要架空老爷的权力?难道他想将老爷如同金高卓一样舍弃吗……”

上官氏母子、母女几人,都是惊骇……

**

深秋了,昨夜降了霜,皇宫的重重宫阙斑驳着白霜,在苍白的晨光里愈显得冷肃沉凝。

尚阳宫占地广袤,和东宫的巍峨不同,尚阳宫的楼台宽广、低阔,显得大气内敛。

昭珮殿半片屋顶上了白霜,寝殿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锦月立在窗边阵阵干呕。

侍女用掐金丝的喜鹊瓷碗,盛了一碗浅绿的酸橘汁来:“娘娘您用一些,看能否缓解一二。”

锦月嗅了嗅,稍稍缓解,却也不想喝,将瓷碗推开。望着窗外霜色斑驳的庭院,锦月抚着小腹沉沉叹息,渐渐红了眼眶——

过去数年,小黎日夜盼望着爹爹。难道,她现在腹中的这一个,也和小黎一样依恋父亲吗……只是那晚去了东宫一回,在弘凌身边呆了一个时辰,这回来后的每日都孕吐十分厉害。

锦月抚摸着肚子,无声呢喃。 “唉……你才这样小,难不成也想表达自己想法么?”

锦月挥去脑海里,弘凌满身伤昏迷不醒的模样和脑子里的疑问,腾空了脑海,安静地呼吸清晨的空气。

窗外干净清凉的空气渐渐透进来包围自己,锦月站了一会儿,才稍缓解。

周绿影便来轻声说:“娘娘,静树、秋棠,和行魏、浅荇四个来向您复命了。”

前几日四人奉锦月之命,兵分四路将宫内外的线索都摸了一遍。

锦月想呼吸新鲜空气,便披着白狐毛大氅出来,一边听四人禀告,一边在落了几许霜色的庭院散步。

锦月听得时而凝眉,时而冷冷含笑。

“娘娘,尉迟府和宣徽殿的人果然有些手段,虽然可以查到是他们却很难捉到切实的证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静树问。

“他们都不是等闲之辈,自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扳倒,”光滑的缎面绣鞋落在一张霜叶上,几不可闻的碎响,锦月停下步子。“不过,要让他们死仍然有的是办法,并不只有一条路。”

几人不解。

锦月对秋棠道:“秋棠,你说你打听到宣徽殿这些日子夜夜笙歌、骄奢淫逸,是吗?”

秋棠曾是掌膳御侍,掌管御膳房分发各宫膳食的,自然各宫都有认识的人,打听消息十分容易。

“正是,娘娘。六皇子与童贵妃因为陷害皇孙和东宫之事失宠,郁郁不得志,每日饮酒作乐以排解心中忧愁,另外还呼朋唤友送金银,拉拢关系。六皇子妃也拉动娘家丞相府,四处奔走想要争取些官员重新拥护六皇子。奴婢估摸,他们是想东山再起而结党。”

“六皇子失宠禁足宣徽殿,并被罚了一年的奉银,哪里有钱日日饮酒作乐,并别提送人钱财。”锦月笑了一声,眸中荡漾起令人胆寒的柔波。“咱们从这钱财如手,只怕不必废多大力气,就能揪住他死穴!”

锦月将此事吩咐给了行魏、浅荇去查,二人抱拳答了“诺”,火速去办。

锦月思及往昔,哪怕没有隔着小黎的事,弘实也可没少折腾她。童贵妃母子为了陷害东宫,她被丢入狱中,被弘实殴打、企图屈打成招。现在,又是小黎的血债。这一笔笔,她都记着!

锦月冷声:“哪怕有端亲王帮他,他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便拿他先磨磨刀!”

锦月一语说中金钱要害,静树跟在锦月身后,既是佩服锦月敏锐的洞察力,却又有些忧心,思量之后拿捏语气道:

“娘娘聪慧机敏,比之大姜后有过之无不及,能跟着娘娘是奴婢之幸,娘娘日后在后宫,必能有番大作为,不亚于大姜后!”

“静树姑姑有话请直说吧。”锦月回身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将你和秋棠从暴室领出来,便不会防着你们。你也不必铺垫这些奉承,有话直说。”

静树微微脸红:“娘娘真心相待,奴婢受宠若惊。”

她顿了顿,“奴婢是担心娘娘在宫中势单力孤,就算查到一些有用线索,恐怕要真正与宣徽殿博弈时,缺少在皇上面前、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到时,咱们是否要五皇子殿下……”

锦月打断:“弘允哥哥有自己的事要做,再说这仇若我还要他替我报,就太过得寸进尺了。”

小黎毕竟是她和弘凌的孩子,让弘允来帮自己报仇,又将弘允放在什么境地?虽然他必定愿意帮忙,但也必受人闲话,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再者……

锦月目光越过宫阙,望向皇帝所居的,大乾宫的方向。“静树姑姑忘了,本宫还有个同胞哥哥叫尉迟飞羽,在天子殿中为侍中。我这哥哥虽然只是侍中,却天资聪颖,并不是无能的主。”

他只是被上官氏所害,过了这么多年玩物丧志的日子,至今还只是个皇帝身边的侍中。

而今他已幡然悔悟,也急需有件事给他做,让他崭露头角。

静树跟在锦月身侧散步,思索了锦月的话后渐渐明白,吸了吸气惊叹道:“娘娘难道是想借宣徽殿,让尉迟公子崭露头角么?”

锦月点头:“自我在尉迟府中遇见兄长,便想着怎么让他尽快建功立业。思来想去,宣徽殿这个踏脚石,不伦大小、高矮,都最合适。”

静树惊喜而笑:“是啊,奴婢怎么没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娘娘的这位兄长只是侍中,但却是皇上身边人,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若让他出手搬到这个昏庸的蛀虫皇子,名声必能震响朝廷内外!一举两得。”

秋棠亦欣喜赞同,觉得主意甚好。“侍中虽没有实权,但不仅张罗皇上的衣食住行,还能提议朝中大事,日后娘娘有这位兄长在宫中帮衬,必定如虎添翼了。”

锦月捏着身上的白狐毛披风,手心一阵温暖。尉迟飞羽昨日让人送来给她的。

尉迟飞羽是大乾宫的散官,不便来尚阳宫与她私见,便命人送了来给她,还递了书信说天冷了,让她注意保暖别冻着。

“我曾在尉迟府上见过兄长的高超箭术,昨日他送来的信也写得极工整有力,看得出,他是个有才干的能人。”

周绿影作为锦月的贴身伺候姑姑,本不该插话,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道:“飞羽公子从小聪颖过人,是以上官氏才这般忌惮他、让四小姐送他玩意,想将他培养成纨绔。若能借这回帮助飞羽公子一展宏图,将上官氏那两个儿子狠狠踩在脚下。白夫人在天之灵也可以慰藉了。”

想到上官氏,锦月不由呼吸重了重,双拳在袖子下攥得紧紧的。“母亲在天上看着,我和兄长,定不会令她失望!”

她要一点一点,拔掉上官氏母女的翅膀、四肢,令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秋棠忽然想起件事来:“娘娘,奴婢这几日查宣徽殿时,无意得知了太皇太后和东宫的消息。”

锦月闻言一顿。

她本不想栽听关于弘凌的任何事情,但思及昨日,她与弘允又去康寿殿见太后,却被太后冷冷挡了回来,很是怪异。

她总觉得,太皇太后好像有些变了,她和弘允成婚也有近十日了,太皇太后明明那么宠爱弘允,却都不见他们二人。

“太皇太后和东宫一向不和,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关联。秋棠,你都探听到了什么?”

秋棠小声了些,道:“奴婢听闻,前夜太皇太后悄悄去了趟东宫,还亲自送了些东西去,仿佛……很是关心太子。”

锦月凝眉,心中满是疑惑。

这时,承云殿的侍女来了昭珮殿传话,说是皇后来了,弘允让她略略收拾收拾过去,待午时一道用午膳。

锦月让秋棠、静树都下去休息,和周绿影回了屋,收拾了发髻和衣裳,又喝了小几口酸橘汁——可不能让皇后发现她现在就孕吐了。

锦月正要出门去承云殿,不想皇后的内侍将她软轿抬了来——

“皇后娘娘说怕皇子妃娘娘被霜风吹着,所以让奴才等人将轿子抬过来接娘娘过去。”

锦月受宠若惊,宫中座驾是有严格规定的,什么身份用什么轿子,这样锦缎流苏、暖和防风的软轿,只有皇后和贵妃能坐。

皇后盛情难却,锦月只能却之不恭。

“如此,当真多谢皇后娘娘了。”

去承云殿的路上,周绿影不禁小声对锦月道:

“小姐嫁给五皇子当真是嫁对了,女子嫁人不光是嫁那夫君,也是嫁他的家庭。皇后娘娘这十来日对小姐嘘寒问暖、送来的东西都够咱们过一个冬天了。”

“小姐往后有皇后照拂,宫中谁人还敢惹小姐不快呢?”

锦月宠辱不惊,轻叹道:“她关心我是因为弘允哥哥对我好。说到底,皇后娘娘是太疼爱儿子,我只是沾了弘允哥哥的光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成婚前她几次与皇后姜瑶兰的接触,都是敌对的,所以这十来日皇后的温暖关怀,令锦月十分意外。

虽然皇后有母仪天下之风、温和大气,但锦月觉着那是作为皇后这个身份的气度,并不是皇后的真性情。

皇后眉宇间流露出的距离感,说明她本是个内向之人。

*

姜瑶兰亲自与儿子弘允在殿门口等着锦月。母子二人都是长相端正、好看的人物儿,站在天家的华贵高阁之下,仿若天上之人。

姜瑶兰见软轿靠近,缓缓笑出来对弘允道:“你宠得入心入肝的女子来了。有了她,你母后以后恐怕也得靠边站了。”

弘允玉冠华服,立在高阔厚重的承云殿中,举手投足高贵大气,他望着锦月的轿子,锦月恰好撩开轿帘望来似打探情况,与他对个正着后忙放了下帘子,惹得弘允轻轻哂笑。

“母后这话好酸。有了媳妇,儿子也不会忘了娘。”

姜瑶兰放下了皇后的架子,上前替儿子紧了紧领口,满面慈爱:

“唉,我本是极不赞成你娶尉迟锦月,这女子太过离奇、不简单,但既然你喜欢她我也只能由着你,毕竟这日子是你自己的,母后也只能给你建议。”

弘允感动,俊眸闪动微光。“从小到大,母后总支持尊重我的决定,儿子感激不尽。您对锦月的关心儿子看在眼中,铭记心中……”

姜瑶兰笑瞥他一眼,人前的皇后,现在完全变成了个纯粹的慈母:

“她既然成了你媳妇,我也当善待她。”

姜瑶兰看向越来越近的软轿,叹息,“尉迟锦月是个坎坷的女子,却也是个好命的女子,能得你这样一心一意的疼爱。你母后我虽贵为皇后,却只有个虚衔,你父皇从未真正宠爱过我……”

弘允心疼地喊了声“母亲”,姜瑶兰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将惆怅咽下,笑出来。

“锦月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锦月恭恭敬敬行礼。

姜瑶兰亲自将她扶起,虽然不如对弘允那样慈爱,却也是什么温和:“天儿这么冷,还跪什么,都不是外人。”

午时摆膳,弘允离开了一会儿。

姜瑶兰过来拉住锦月的手,替锦月顺了顺头发道:“真是个清丽佳人,难怪允儿这么疼你。”

“皇后娘娘谬赞了。锦月容貌平平,比之皇后娘娘差之甚远呢。”锦月言谈把握着分寸,宫中不敢出错,出错可能他日就是性命的代价。

“瞧你这嘴儿可真甜。”姜瑶兰微笑说,丝毫没有从前的皇后架子,“本宫在深宫内苑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血雨腥风都见过了。也更知道,这血雨腥风中一份真情多么可贵。”

“你嫁给了允儿,便是本宫的唯一的儿媳妇,往后不必与我这样见外。”

锦月本是应付,然而皇后言辞意切,她心中微微感动,抬起眼来。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深宫中,一份真情比什么都难得。”

姜瑶兰知道锦月先前的防备,也知道现在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真诚。“你没有母亲,往后就将我当做自己的母亲。尉迟府的人不将你当家人,这尚阳宫就是你家。知道吗?”

锦月温顺点头。今日的皇后仿佛很不一样,温和了,话也多了,仿佛卸去了人前皇后的重担、面具,精神面貌都轻松了不少。

姜瑶兰拍拍锦月的手背:“之前你来请安,是我说重了话,你别往心里去。往后都是一家人,好好跟着允儿过日子,本宫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就交给你了……”

这样温和慈爱的皇后让锦月一时有些陌生,渐渐眼睛有些发红。“能入尚阳宫,当真是锦月之幸。多谢母后关怀……”

如何不感动?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这样无情的皇宫,被这样一份纯粹、温暖真情所包围,如何不是大幸、不叫人感动。

锦月想着待她离去之日,这份情谊她应该也会铭记于心,一世。

?

母子、婆媳三人一道吃了午膳,姜瑶兰便乘着软轿从尚阳宫出来。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不能长时间不在栖凤台。

同行伺候的崔尚宫见皇后高兴,道:“娘娘可是真喜欢皇子妃了?”

姜瑶兰无奈一笑:“日子是他们两个过,本宫这做母亲的也只能成全。再说,我看尉迟锦月聪慧过人,数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说不定能成为允儿贤内助。她性子和顺、容貌秀美,除了和东宫那段往事,本宫也没有什么可挑剔。”

崔尚宫:“娘娘说得是,皇子妃当真是个神奇的女子,也极是幸运,能得咱们皇子殿下如此宠爱……”

她说到此处便见姜瑶兰脸上失笑,才忽然想起皇后一生并未受过什么宠爱,忙噤声。

“你跟了我也不少年头,说话怎还如此冒冒失失!”姜瑶兰不善盯了崔尚宫一眼,将她盯得垂头告罪才算了。

来尚阳宫的好心情都消失殆尽,姜瑶兰想起要回到栖凤台那座清冷的凤凰殿,心中一阵空落落。

当年先皇赐婚姜家,本来是赐在她头上,连通婚书都送了,日子也定了。

可是谁知,造化弄人。老天给她开了个大玩笑。

彼时,还是太子的皇帝秦建璋出宫玩耍来了姜府,遇见了妹妹姜瑶华。

瑶华性格开朗活泼,笑声如铃;而她呢,从小性格就内向少言,皇帝一眼爱上了活泼的瑶华,而嫌弃她安静少言,不愿娶她了。

圣旨赐婚是赐给长女,父母为了不得罪太子、又不违抗圣旨,便说,瑶华是姐姐,而她是妹妹,姐妹顺序颠倒,将瑶华嫁入宫中。她们姐妹是双生,差别极小,也没人分得清。

彼时她对皇帝早已芳心暗许,气闷之下病倒,险些没命。姜父就入宫请求了太子,也一并将她收入宫中,封了良娣,做了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