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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第七十一章 生死不明

“逃!”

老王妃一嗓子惊醒了睡着的孔嬷嬷, 屋子里的婢女都慌乱起来。

外面侍卫与人拼杀的嘶喊声不止,深夜下刀光剑影。

月楹一个翻身躲过一只飞过来的火箭,火箭射在蒲团上, 着起火来。

火苗蹭地变大, 顿时火光冲天。

有个侍卫闯进来, “老王妃, 快走,是北疆和西戎的人!”

刺客的身份并不难猜。

老王妃面色一凛, “现在情形如何?”

“老人众多, 兄弟们恐抵挡不住。还请老王妃尽快撤离!”侍卫头领护着人往外退。

老王妃不意外,这次出来祈福, 本就没有带多少人马。

月楹当机立断, 凌空射出飞羽信, “老王妃莫急, 援兵很快就到。”

老王妃见状安心了些,“你小心些。”

月楹点头,“您更应该小心才是。”北疆与西戎的人明显就是冲着老王妃来的。

萧沂在战场上让他们吃了不少亏,北疆与西戎气不过, 便想拿萧沂的家人撒气。

活捉最好, 或是让老王妃身死,萧沂必定悲痛欲绝。

两方人马蛰伏许久, 终于等到了老王妃出府。

“你不必担心我, 顾好自己。”

月楹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很快就懂了。

霍时渐大, 侍卫头领护着一大堆人往后山撤去,后山路况繁杂,刺客未必能寻到路径。

黑衣人数量实在多, 即使王府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也扛不住人海战术。

北疆与西戎这是下了血本!

护着她们的侍卫头领已是伤痕累累,一柄长刀冲着他的脖颈砍去,眼见他就要人头落地。

“铮——”一声,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老王妃用龙头拐,替他扛下了这致命一击,“走!”

老王妃提起龙头拐照着那刺客眼睛上戳过去,刺客似是没反应过来这么个老太太还会武功,左眼瞬间成了个血窟窿。

“啊——”

老王妃速战速决,双手挥舞着龙头拐,似乎手中的不是一根拐杖,而是一把大刀,舞得猎猎生风,黑衣人不断上前,又不断被打退。

月楹眼睛都瞪大了,老王妃这样,确实不需要担心。

然黑衣人就如从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越来越多,老王妃渐渐寡不敌众,她又年纪大了,撑不了多久。

稍不注意脚底就是一个踉跄,卖给了刺客一个破绽,刺客提刀就砍,孔嬷嬷看出老王妃已经是强弩之末,“小姐,小心!”

孔嬷嬷肩上埃了一刀,鲜血淋漓。

月楹洒出一把迷药,放倒了几个没防备的,仍旧是杯水车薪。

侍卫头领快坚持不住了,“老王妃,快走,属下断后。”

老王妃知道这些刺客的目标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重要性,果决地扶着孔嬷嬷一头扎进后山。

月楹帮忙扶着人,期间不断有人被落下,她们可不敢停下来,不知不觉庞大的队伍只剩下了.三人。

夜很黑,也很冷,下雪的天气,路上更加泥泞湿滑,她们手挽着手,不敢摔跤,老王妃落到北疆与西戎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老王妃似乎对后山的路很熟悉,七拐八拐的往前走着,“再前面就是官道了,到了官道上,就安全了。”

“唔……”孔嬷嬷吐出一口血来。

月楹拧眉,“不行,我们来时痕迹太多,他们很容易便会寻过来。”

“小姐,月楹,你们快逃命去吧,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你胡说什么!”老王妃呵斥道。

孔嬷嬷早已不单单是奴婢这么简单,老王妃将她当做亲人,“小姐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跟我们走!”

孔嬷嬷的伤势刻不容缓,鲜血滴滴答答的,血腥味浓重。

月楹看追兵还没有到,“我先给您包扎一下。”

她随身携带的药品派上了用场,简单给孔嬷嬷做了一下止血。

老王妃查看着周围动静,找了快石头坐下,平复着气息,“人老了,体力大不如前。”

月楹察觉地出老王妃很是疲累,她们在这里躲不了多久,很快那帮人就会追过来,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没有那么容易掩盖。

月楹撑着老王妃的臂弯让她站起来,“您必须快走,他们马上就追过来了。”

老王妃看了眼已经没有力气的孔嬷嬷,又看看月楹,缓缓道,“丫头,你逃命去吧。”她自己的身体她清楚,跑不出多远了。

月楹眼眶发酸,“您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丫头,你别管我们两个老婆子了,你留在这里被抓到就是个死,刺客不会杀我,你逃了还有一线生机!”老王妃郑重道。

“不言走前把你嘱托给我,我答应了他要护你周全的。”

“不……”月楹热泪滚落出来。

温热的眼泪很快冷下去,山间的温度一点儿也不是玩笑,又开始下雪。

几簇雪花落在月楹脸上,冰冷入骨,她闭了闭眼,做了个决定。

月楹开始脱老王妃的外衫。

“丫头,你要做什么!”老王妃隐隐有猜测。

“您不能被抓!”月楹披上外衫,沾了些孔嬷嬷的鲜血。“老王妃,你们躲好!”

“丫头,回来!”老王妃不敢高声叫,怕引来追兵,月楹不管不顾已经笨出几丈远。

她这一走,生死难料!

林间的风刮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如钝刀子般,刮得生疼,寒风从她耳边过。

脚上的绣花鞋泥泞不堪,她已经顾不上身体的冰冷。

月楹却不敢停下来,她奔出些距离后,确定看不见老王妃藏身之处后,吹起一声鸟哨。

不算静谧的后山响起这声鸟哨也足够吸引人,追踪的黑衣人立即有了目标。

此时,飞羽卫也赶到慈恩寺,回以月楹鸟哨。

月楹听见,心中有了底,她在赌,赌谁能先找到她。

如果是追兵,那只能说她运气不好。

漆黑的夜加上雪地,可以想象有多难跑,月楹两脚走得都快没了知觉。

忽的脚下一滑,左手掌心重重地磕在一块尖石上,霎时间血流如柱,膝盖一并传来剧痛。

嘶——真的好疼!她疼得牙齿都在打颤。

月楹吃下一颗止痛丹,趴在地上缓了缓,想给手上药时却发现药瓶空了。

月楹单手撑在雪地上,艰难地坐起来,身下的雪被她融化一些,露出底下的朱砂土来。

朱砂土并没有毒,只是色如朱砂。

月楹抓了一把朱砂土糊在手上,寒意入骨,她冷得一激灵,朱砂土是止血的好材料。

她的头发,肩头,都是雪花,恰好帮她掩盖了这头乌发,她不敢歇太久,又吹起鸟哨。

追兵与救兵同时知道了她的方位。

然而这次她的运气不太好,月楹将身形隐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先看到的是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的人。

来人都身怀武功,轻松找到了隐藏在树后的月楹。

“在这里!”

“怎么是个丫头!”

“该死!被骗了!”

黑衣人恼怒起来,带着被骗的气氛举起刀朝月楹砍去,刀锋反射了月光,照在她失温的脸上。

月楹惊恐退后,“你们……别过来……”

这几个刺客却不是怜香惜玉的种,手起刀落。

月楹攥着手,掌心都在发汗,往后退着,算好时机,又洒出一把迷药。

她留着关键的时候用的。

面前的三个黑衣人被她放倒,月楹脸上的笑还没聚拢起来。

她脚下一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滚落的期间月楹试图抓住一株树根,反被伸出的枝丫划伤了手臂,钩端了她手臂上的小叶紫檀佛珠。

珠子噼里啪啦散落开来,月楹只来得及捡回几颗。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滚落。

额头撞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彻底昏死过去。

千里之外,银甲的将军忽然心口一疼,他捂了下左胸,没将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放在心上,继续与帐中人谈论事情。

“老王妃!”凌风一剑解决一个刺客。

有飞羽卫加入,局势很快逆转。

老王妃开口便道,“快去找月楹那丫头!她为了引开追兵,独自一人往那儿去了!”

老王妃指着月楹消失的方位。

凌风颔首,“是!”

然等他赶到时,只看见倒在地上的三个黑衣人。

遍寻不见月楹的踪影。

凌风带队往下搜了搜,还是没有看见人。

大雪给他们搜寻带来了困难,月楹消失的痕迹几乎都被掩盖。

万幸的是凌风没有发现血迹,说明月楹没有受伤。

这样冷的天气,在外面一夜,凶多吉少,何况还是个身娇体弱的姑娘。

“还是没人。”

“没发现就给我继续找!”

老王妃不找到月楹不肯回府,被凌风劝着,“老王妃,若您再陷入险境,月楹姑娘所做的不就白费了吗?”

老王妃神情痛苦,“你一定要把月楹找回来!”

“属下定不辱使命!”

老王妃加派了很多人手一起来找寻,众人找寻了一夜,最终只找到,老王妃那件被月楹披走的带血的外衫,那件外衫被嘶咬成了破布。

还有,散落在雪地里的小叶紫檀珠。

“这山间有野狼,会不会……”

“不可能,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凌风缓缓说出这句话。

凌风不敢想象,萧沂知道这消息后是何种反应。

72. 第七十二章 逃跑成功

山野银装素裹,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官道上,雪地上划过两道很深的车辙,一轻车简装的车队缓缓驶出京城, 朝西北方而去。

月楹有意识之后只觉后脑疼痛异常, 她手捂上伤口处, 摸到一头的纱布, 剧痛使她勉力睁开眼。

她的后脑和手,都已经被包扎好, 膝盖也缠了厚厚的纱布。

入目见到的是陌生的马车顶, 马车里燃了火炉,温暖怡人, 将外面的风雪阻隔。

“小姐, 她醒了!”是个姑娘的声音。

视线内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一个头发高高束成一根马尾, 耳边垂下来两根小辫,穿着绯色骑装,看模样很是飒爽。另一位挽着双丫髻,是明显是个丫鬟。

“是你救了我。”月楹嗓子有点疼, 她喉结滚了滚。

那小姐打开一个水囊, 喂了些水给她,“你倒在路边, 我们恰巧经过, 这样大的雪,你若在外面冻上一晚, 小命就丢了。”

月楹眼珠转了转,刚才还不太明显,这姑娘一说长句子就很明显能听出她的口音有些奇怪, “多谢姑娘,敢问姑娘闺名?”

那姑娘也没藏着掖着,“我叫代卡,这是我的侍女桑妮。”

月楹眉头一皱,“姑娘不是中原人?”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汉名。

代卡点头道,“是,我们是苗城人。”

“苗城?”

月楹知道苗城,苗城是离西北边境最近的一座城,同时也是最令大雍,西戎与北疆头疼的一座城。

苗城虽隶属大雍,大雍却不参与对苗城的治理,苗城也有自己的军队,制度,苗城里基本都是苗族人,极其团结,百年来,汉化不少,也依旧保留这一些原有的习俗,大雍只每年派个节度使过去勘察情况。

虽说是个城,更像是个附属国。

听到苗城二字,月楹稍放心了些,若真落在北疆与西戎手里,她还不如被冻死。

桑妮扶着月楹坐起来,“你小心些。”

代卡对她的事情饶有兴致,她笑起来时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叫什么呀,为什么会昏倒在路上?”

“我是……”月楹本想和盘托出,忽意识到什么,想掀开车帘看。

被桑妮一把拉住,“别,外头可冷呢。”

月楹问,“我们现在在哪?”

桑妮估摸道,“离京城有百里了吧。”

百里?意思就是她已经出了京城。

代卡道,“我们忙着赶回苗城,路上救了你就一道走了,你要回去,我就让人在下一个城镇把你放下。”

这场刺杀,竟然意外地让她逃脱,她出来了,就不用再回去了。

她不回去,山上的人搜寻不到她的尸体迟早会放弃,更会以为她早已死去。

虽说老王妃会有些自责,不过自己一个丫鬟而已,想来她不会多伤心。

所有人对她的记忆会因为她的离去渐渐淡化,最终将她彻底遗忘。

至于萧沂……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会忘记的。

月楹无意识想去转动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串,后知后觉手腕已空,那佛珠已经断了。

是不是也在预示着她,往后的人生也该如同这佛珠般,当断则断。

月楹合上眼眸。

代卡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愿说,正想作罢,月楹倏地开口,“我姓岳,名楹。”

月楹半真半假地说了些,“我倒在路边,盖因有山匪追杀,一同出行的侍卫拼死护我,我慌不择路摔下山坡……”

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个遭了难的普通姑娘。

“哎呀,那你家人岂不是会很担心!”

月楹眸光微动,“我自幼父母双亡,此次出来连相依为命的婆婆也……家中再没有好惦念,我一个孤女,也不知该去哪儿……”

说着,月楹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哭腔。

桑妮心软,见不得人哭,“小姐,她这么可怜,不如让她跟着我们回苗城吧。”

代卡稳重些,考虑地更周到,“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我要去问过阿吉,再说了,你还没问岳姑娘,就知道人家肯去苗城啦?”

“对,还得城……”

代卡及时捂住桑妮的嘴。

月楹当做没看到,这队人马的身份,看来不简单。

苗城是异族人聚集处,人们总是对异族多有排斥。虽近年来苗城中汉人越来越多,也还是不可避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我愿意去!”月楹没有犹豫。

代卡一惊,“姑娘当真愿意背井离乡,随我们去苗城?”汉人的土地归属感是很强的,尤其是对于家乡。

月楹道,“有家才是乡,无家四处都是归处,哪里不能去呢?”

代卡笑起来,“你这话有理。稍等,我去问过阿吉。”

“姑娘说的阿吉是?”

代卡微笑道,“用你们汉人的说法就是爹爹。”

他们车队一共有五六辆马车,代卡所说的那位阿吉在最大的一辆上,却不是因为身份显贵,而是身体不适。

代卡告诉她,他们来京城的目的是求医,她的阿吉生了好严重的病,城里最好的苗医都治不好他。

听闻大雍京城名医众多,他们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却不想找寻了三月,看了不知多少个大夫,都说是治不好的绝症。

“唉,阿吉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代卡不高兴地垂着头。

“兴许,我可以给你阿吉看看。”

月楹的话,犹如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代卡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代卡看着她,“你是医者?”

“是。我是个大夫。”月楹沉声道。

代卡虽不信她能治好阿吉的病,但多一个人看总是多一分希望,万一呢……

代卡激动起来,“那快走吧!”说着就去拉月楹,一时忘了她还受着伤,膝盖上还缠着绷带。

幸好桑妮把人拦住,“小姐,岳姑娘还受着伤呢。”

代卡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

月楹笑道,“无妨,你也是救父心切。我虽不能即时过去,代卡姑娘可与我讲一讲令尊的症状。”

“别叫姑娘了,听着生分,唤我阿代。我叫你阿月,如何?”代卡捧着脸笑。

苗族人名在前姓在后,月楹入乡随俗,“好。”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她不免想起来在青城的东方及。

不知她生意做得如何了,是不是还每日都在打算盘。

代卡简单与月楹讲了下她阿吉的症状,自年前开始,她阿吉就开始吃得多了些,本来他们也没有在意,阿吉本就爱吃,但后面却不对劲了,她阿吉吃的多,却更瘦了。

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有一日,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床上,苗医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人救了回来。

听描述,有点像糖尿病,月楹问了句,“之前的大夫怎么说,可是消渴之症?”

“对对对,那些大夫就是这么说的,阿月你真厉害!”

月楹微微摇头,“这病我治不了。”她猜得没错,然而糖尿病确实是绝症,即使是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也不能根治糖尿病。

糖尿病本身并不难控制,麻烦的是出现的并发症,高血压,高血脂,代卡说的晕倒,估计就是并发症引起的。

代卡失落摆在脸上,“也是,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

“不过我可以控制住你阿吉的病情,至少,不再恶化。”

代卡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月楹眼含笑意。

外头的风雪终于停了,车队也到了下一个城镇,天色已晚,他们需要投宿。

走过墨城,再往北走千里,就离苗城不远了。

月楹不知代卡用了什么办法,进城时竟没有人查看他们的官籍。

找好了投宿的客栈,代卡大手一挥包下了整间客栈,豪气程度比之东方及有过之而无不及。

桑妮架着月楹腋下,将人扶下马车。

另一边的大马车上,一个年轻人扶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下了车。

众随从都为他开道,那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就是代卡的阿吉。

月楹看了下他那魁梧的快有自己两个大的身形,会得消渴之症一点儿不意外。

戎卡面白发汗,脚步虚浮,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

他看见月楹,问旁边的廖云,“那个姑娘,就是前几日咱们救下的那个吧。”

廖云道,“是,可要她过来见礼?”

“不必,不要暴露身份,且她还受着伤呢。”

代卡走出来,拽着戎卡的手臂,“阿吉你快坐下,让阿月给你看一看。”

戎卡面对这个女儿总是无奈的,“看什么?”

月楹已经坐定,掏出贴身藏好的金针,又以软布叠了个临时脉枕,“自然是看病。”

“小姑娘会看病?”

月楹偏头,“会些皮毛。”

戎卡还以为是女儿强制拉来的,“阿代,咱们队伍里可是带了个医者的,你别胡闹了,让人家姑娘好好静养。”

“老先生坐下吧,不过是诊个脉而已,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月楹做了个请的手势。

代卡又在旁边撺掇,戎卡无奈坐下来,“你呀!”代卡嘻嘻一笑。

月楹按上戎卡脉门,她猜得不错,消渴之症,气阴两虚伴有痰湿,阴损及阳,阳阴具虚。

“您因饮食不节,致胃中积滞,蕴热化燥,伤阴耗津,更使胃中燥热,消谷善饥加重。所以食得多,反而愈瘦削。”

戎卡开始正眼看面前这个姑娘了,“姑娘所言,一点不差。”这是他寻匾多个名医得出来的结论,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一下就看出来了。

“这并不难,难的是控制住您的病情。”月楹淡淡道。

“小姑娘能控制住我的病情?”戎卡诧异。

“能。”月楹笑起来,淡雅从容。

眼前这小姑娘平平无奇,身上却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能的时候,戎卡第一直觉是相信。

“小姑娘,可不要说大话。”

“是不是大话,您试试不就知道了?”

月楹拿本事说话,小小金针在她手里就是救人的神器,月楹刺了戎卡几个穴位。

戎卡登时觉得耳聪目明,一直以来的昏昏沉沉去掉不少,身子也轻松了些。

戎卡对身子的变化啧啧称奇,同时看月楹的眼神也愈发尊敬起来,在苗城,医术高明的苗医会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

“阿吉,感觉如何?”戎卡长久没有说话,代卡有些担心。

戎卡慈爱地笑了笑,“阿吉觉得好多了。”

代卡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激动地抱住月楹,“阿月好厉害!”

仆从来请他们用晚膳,他们来到大堂,桌子上的饭菜很丰盛,烤鸭烧鸡一样不少,甚至还有一只硕大的猪肘。

代卡还在说,“阿月,你既跟我们回苗城,那阿吉的病就拜托你了。”

月楹道,“举手之劳,反而是我这一路跟着你们,要吃要喝的,可没有银子给你。”

“哈哈,这有什么……”代卡飒爽一笑,莫名有些侠气。

惹得大堂内其余人都看她,这般豪爽的笑,在一个姑娘身上,可是不多见的。

代卡后知后觉,这里不是苗城,“我洒脱惯了,阿月不介意吧?”

“不介意,自在随心,很好。”她身边这样的女子不少,譬如夏风,譬如东方及。

戎卡也笑,“代卡是我的独生女儿,自小被我宠坏,行事不似寻常闺阁女儿,阿月,你担待些。”

月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称呼,“卡叔叔言过了。”

她这叔叔一叫,戎卡的随从们明显有些异样,桑妮带着惊喜的眼神看她。

有什么不对吗?

“哈哈……”戎卡大笑起来,“多年未有人叫我叔叔了。”平时都是城主城主的叫,戎卡没有兄弟,妹妹倒是有不少,猛然听见新称呼还有些高兴。

月楹没有多问什么,只隐隐感觉对方的来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苗城没有太守,左不过最大的官是城主。

戎卡会是城主吗?

戎卡落座吃饭,廖云为他布菜,侍卫侍女不能与主人同桌。

月楹看着廖云讲究的手法,银针验毒,试菜,这工序与王府的也差不离。

月楹心底有了计较,但人家还没表露身份,她也不好直接戳穿。

当戎卡正欲捧着肘子大快朵颐时,一只柔荑拦住了他。

“卡叔叔,从今天起,您的饮食要严格控制。这等油腻之物,更要少吃。”

然后戎卡就看见到嘴边的猪肘子被拿走了,换上来一碗碗绿色的菜,月楹还不算绝情,给他留了盘白斩鸡。

戎卡道,“需要这样吗?”

“需要,不控制会危及性命!”

代卡闻言忙帮着把猪肘子拿远些,“阿吉,不许碰了!”

“我就吃一点……”戎卡最是嘴馋,否则也不会吃成个胖子,让他戒重油重糖之物,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代卡垂眸,不高兴抿唇,“您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您不听医师的话,万一万一……”

面对女儿的软声,戎卡连连道,“好好好,阿吉听话。”

代卡重新高兴起来,露了个笑,两边梨涡显现,“这才是我的好阿吉。”

廖云离得近,不着痕迹地别看眼。

月楹道,“放心会在控制饮食的同时,照顾好叔叔的五脏庙的。”

“阿月不许食言。”

月楹浅笑,“不食言。”只要方法得当,淡油水也能美味。

为了让戎卡不眼馋,代卡拉着月楹坐到另一桌,“好东西可别浪费,你才受伤,得补补。”

说着就把那盘猪肘摆在她面前,月楹看着这个比脸大的肘子,肉香钻进鼻腔,她却只闻见了油腥味,有一股陌生的恶心感从胃底涌出。

她干呕了两下,代卡忙拍她的背,“阿月,你没事吧?”

“没……呕”刚才的干呕仿佛打开了个开关似的,再加上她鼻子本就灵敏,顿时觉得油腥味更重。

明明没吃什么,吐得胃发酸。

“阿月,你是哪里不舒服吗?”代卡去喊了队里的苗医来,医者不自医,她是知道的。

苗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丈,他把了脉,微微颔首,“果然不错,姑娘,你有孕了。”

苗医之前把脉就发觉了这姑娘疑似有孕,兴许月份尚浅,还不明显,现在是很明显了。

月楹怔忪一瞬,随即按上自己的脉门。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标标准准的滑脉。

她真的怀孕了!

“阿月原来你嫁人了呀!”

73. 第七十三章 逃跑后第一次见到他

月楹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才几次啊,就有了?

而且她都喝了避子药的,虽然她知道任何避孕措施都不是百分百。

她还没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这孩子, 来的太意外。

萧沂若是知道了, 恐怕能笑上三天。

月楹不自觉想象起他知道他傻样, 唇角微勾。

“阿月,原来你嫁人了呀!”

代卡的话将她从深陷的回忆中拉出来。

月楹顿了顿, 应了一声, “嗯。”

“你之前只说父母双亡,那你夫君呢?”

“上了前线……已经……”月楹垂头, 故意留下一半不说, 让代卡自己去想象。

大雍正在于北疆与西戎开战, 朝廷征兵无数, 但凡打仗,就会有人流血。

代卡猜想月楹的夫君定是死在了战场上,“阿月,节哀。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

一个姑娘在自己面前说要照顾自己这个孕妇,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怪异。

不过显然月楹的接受能力很高, “谢谢你,阿代。”

肚子里的孩子虽然来得突然, 但她并没有不要他的想法, 孩子生下来她独自一人也能养活。

就算萧沂那家伙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吧。

去苗城的这一路上,月楹的孕反愈发严重, 什么都吃不下。

戎卡是看着不能吃,月楹是能吃吃不下。

代卡对着一老一少,犯起了难。

“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代卡插着腰, 对着这两人,不能打又不能骂,真真是愁死她了!

“廖云!”

“在。”不说话就像隐形人的廖云应声。

“看好我阿吉,要是再让我抓到他偷吃东西,我就唯你是问。”

“是。”廖云转向戎卡,毫不留情地拿走了他正在啃的桃酥。

戎卡没了美食,“廖云,你到底听谁的!”

廖云垂眸不语。

代卡撩袍单腿踩在板凳上,“听我的,不行吗?”

女儿发狠,老父亲怂了。

“听你的……”

代卡瞥了眼不省心的老父亲,又递给月楹一块豌豆黄,“阿月,你多少吃些。”

月楹其实有在努力,要真的什么都不吃,撑不了几天。

“岳姑娘试试这个。”廖云摊开掌心,掌心里躺了颗鲜翠的山果。

月楹瞧了一眼便来了食欲,“多谢。”

她接过啃了一口,酸得倒牙,然回味却带了点甘甜,酸味正好压抑住了她的恶心感。

代卡见月楹吃了,忙道,“哪里来的果子?”

“路过林间摘的,不远。”

“阿月爱吃,你去多摘些来。”

“遵命。”

廖云对代卡的话,唯命是从。

没过多久,廖云就摘来了很多山果。代卡见月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也尝了一个,刚入口登时吐了出来。

“阿月,这么酸,你怎么吃的下去!”她龇牙咧嘴,五官都皱在一起。

月楹被逗笑,“有身孕的人,口味与常人是会有些不同。”

廖云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起唇角。

——

西北边境,主帐内。

萧沂与薛观围坐,主位上是薛元帅,薛元帅愁眉不展,“北疆与西戎的兵力有些奇怪。”

萧沂道,“您也察觉了?”

“不言这么说,是也发现了?”

“是,自战时起,北疆与西戎默契异常,灭了一队北疆人,必然又会跑上来一队西戎人。这不正常。”

你一下我一下,平均得像是在分猪肉。

传回京中的虽都是捷报,他们也打了不少胜仗,但只有出于战场中的人才能察觉到,他们的胜利来得有些诡异。

皇帝的意思是,先夺西戎,再克北疆。

三月来,西戎连丢十数城,他们几乎是长驱直入,照这样下去,三日后打到西戎的王城都不是问题。

“爹,您屯兵不发,也是因为这缘故?”薛观问。

薛元帅点点头,“西戎的王城,西戎自己不守,却要北疆人来守,太奇怪了。”

虽说两国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到底只是合作伙伴,西戎会这么信任北疆人在自己的王城?

若是北疆王反咬一口,那西戎就真完了,毕竟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当今北疆王的王位,不就是反水得来的吗?

“我们总觉得有些不对。”

“薛帅,您的意思是再等等?”

他们已经部署好兵力,打算三日后再攻城。

薛元帅叹了口气,“尽量再拖一拖吧。”有些时候,什么时候打,也不是他这个主帅做得了主的。大雍兵才打了胜仗,自然是想一鼓作气直取王城。

耽搁下去,士兵们的气势会消,一旦消了气势,再想打胜仗就难了。

薛元帅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假如明知有陷阱,还要出兵,那就是拿士兵的性命当做儿戏。

“好,薛帅既然已经决定,我去传令。”萧沂不怕承担后果。

“报——天使到——”

屋内三人对视一眼,皇帝的使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来人是皇帝大太监的徒弟,传旨的主要意思是让大军快点进攻。

太监不明所以,还提前庆祖他们胜利。

薛元帅接了旨,面色铁青,“是谁走漏了风声?”皇帝怎么会知道他们已经快打到了王城。

新递进京的塘报里他根本就没有提这件事,为的就是怕皇帝让他们进攻。

“是我。”叶黎掀开帘子进来,“薛元帅,我不明白,我军现在有巨大的优势,再这么等下去,不妙啊!”

薛观忍住凑他的冲动,“叶将军私底下递了折子,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军中大忌?”

军中最忌讳就是不守规矩,叶黎倒好,直接来了个越级通报。

萧沂能猜出叶黎的目的,忠毅侯府倒台后,梁向影成了罪臣之女,叶黎倒是对她不离不弃,还想着娶她进门。

然罪臣之女是贱籍,除非皇帝开恩,叶黎想求得恩典,必须要有军功。

而萧沂的到来,抢走他不少立功的机会,叶黎又确实技不如人,窝火异常,只能期盼着速速开战,他也好尽早立功。

叶黎急功近利,却也异常勇猛,薛元帅因此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此次他实在太过分。

薛元帅沉声道,“拉出去,打五十军棍!”

“元帅,你因何罚我?”

薛元帅冷哼一声,“今日你敢越过我这个元帅向陛下进言,焉知你哪日就不将我的命令当回事。且五十军棍,已是减了一半,拖下去!”

军队之中,主帅的命令就是天,哪怕是皇家子弟,薛帅也照打不误!

薛元帅拿着圣旨,遥望远方,掌心慢慢收紧,西北的风沙大,天空永远的灰蒙蒙的,此时更是乌云滚滚,有要下雨的前兆。

这一仗,风雨难料。

“不言,梓昀,下去准备吧。”

萧沂道,“薛帅,不必过分担忧,早些出兵,也不是坏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元帅征战多年,什么样的情形没有见过,他知道现在的局面是有利的,所有的消息都在告诉他该出兵,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且没有证据。

“但愿吧。”

萧沂回到帐中,看见空空如也的书桌,“燕风,京城还是没有信来吗?”

燕风道,“没有。”

萧沂心底浮现一抹怪异,这不对,即使楹楹嫌麻烦不给他写信,也不会连爹娘祖父祖母的信都没有。

直觉告诉他,京城出事了。

他立即飞鸽传书凌风。

凌风左右为难,一是萧沂的命令,二是老王妃的请求。

月楹失踪的消息,绝对不能让战场上的萧沂知道,他会发疯的。

凌风自幼在飞羽司长大,所学皆是服从命令,他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萧沂真相。

信鸽飞到西北时,已经是五日之后。

萧沂已深入西戎王城两日,不见踪影。

薛元帅所料不错,王城内果然有诈。大军在王城外遭遇了激烈的抵抗,但进城后,发现王城内是空的,莫说军队,就连百姓也不曾有。

萧沂作为前锋,立即察觉了不对,“撤!”

已然是来不及了!

无数的拼杀声响起,城门被合上,西戎的士兵如潮水般从暗道涌出,西戎王城有密道,原来并不是传说。

薛观带人前去支援,被堵在城门口,北疆转变了思路,正面对战赢不了,便使用起了蛊虫。

蛊虫是北疆的兵,也弥足珍贵。

大雍军队对这东西虽然不陌生,但在看见密密麻麻如砂砾般多的数量,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蛊虫黑亮的躯壳铺满大地,不细看还以为是黑色的地毯。

蛊虫的行进速度很快,快到让人猝不及防,钻进士兵的裤子里,靴子里,被咬上一口,登时就昏死过去。

薛观当机立断,“火攻!”蛊虫都怕火。

恰此时,似乎连老天都在帮北疆,聚了多日乌云开始放起水来。

大雨倾盆,浇灭了火把,这蛊虫不畏水,沾了水后反而发疯似地往人皮肤里钻,钻不进去就开始啃咬,撕扯。

“啊——”

“这什么东西——”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让薛观心惊,不断有士兵倒下,蛊虫就像横在王城前的一条护城河,谁想过去,就会被吞噬。

薛观没办法,为了不做无畏的牺牲,只能下令退兵。

这也就代表,城里的萧沂,只能自求多福。

但北疆人的目的,不止是要把薛观堵在城门外,他们想要的是大雍的主力全歼。

就在大雍军队被蛊虫纠缠时,西戎军已经完成绕后,北疆西戎程两面夹击之势。

薛观彻底难以脱身,另一边被安排接应的叶黎也出现了问题,西北百年难得一遇的特大风尘悄无声息出现。叶黎被这风沙吹得晕头转向,彻底迷失了方向。

薛元帅收到斥候传报,心急如焚,但营中只有数千兵马,若再派兵,主营空虚,北疆西戎趁势来犯,则会毫无还手之力。

薛元帅只能派两个精锐小队,出去找寻薛观几人。

北疆王得知前线消息,大喜过望,“大雍……迟早是我们的。”

北疆公主夏米丽娇笑道,“父王,儿臣的主意不错吧。”

“哈哈哈,我儿聪慧,也狠心。”前面丢弃的城池,不过是迷惑大雍而已。

大巫算出今日会有风沙与暴雨,他们才能巧借天象作乱。

“但这次,我们也损失惨重。”

“父王,损失些蛊虫算什么,您想想即将到手的城池。”夏米丽依靠在北疆王的臂弯上。

北疆王笑起来,“这次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父王是不会下这么大的本。”

他宠爱这个女儿,即使这个女儿的野心很大还私下与西戎府人做了交易。

夏米丽想到那个男人对她的承诺,不由得红了脸。

西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苗城是最快收到消息的。

不过即使外头再乱,苗城内依旧一片歌舞升平,俨然一个世外桃源。

戎卡控制饮食的效果显著,虽看着还是胖胖的,但身体已经不再虚弱,加上这几日被女儿逼着锻炼身体,戎卡精神头好了许多。

戎卡眉头紧皱看着密函,代卡端着盘鲜果进来,“阿吉,是出什么事了吗?”

“大雍军遇险,情况不妙……”

薛如元这个老家伙,这次是怎么回事?

代卡面色严肃起来,“阿吉预备如何做?”百年来,苗城从不参与大雍与他国的战争。

然现在的苗城早已不是百年前的苗城,当今皇帝也不是开国皇帝。

当今皇帝一代枭雄,多年来想要接管苗城的心思昭然若揭。

戎卡几次推诿,也快坚持不住了。

西戎与北疆之后,恐怕就要到苗城。

“彻底归顺,只是时间问题。”百年前的苗城先祖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有令相传,若遇大雍军,不得抵抗。

毕竟比起被北疆与西戎吞并,还不如是大雍。

代卡知道父亲的顾虑,“您要出兵吗?”

戎卡背着手踱步,“不能主动出兵。”如果主动出兵,他会少了与大雍谈条件的权力。

“您在等人?”代卡猜到父亲所想,“难怪城门的搜查松了不少。”

戎卡胖胖的脸笑起来看着和蔼,薛如元不会坐以待毙,他应该很快能见到老朋友了。

“卡叔叔,我方便进来吗?”房门没关,月楹敲了敲门框,左手端了碗药。

戎卡的身份一如她所料,是苗城的城主。戎卡待人亲和,没有城主的架子。

“阿月,他们怎么让你送药!廖云呢?”代卡神色夸张,赶紧从她手里接过药,似乎她拿了什么天大的重物一般。

“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月楹小腹微突,脸上没什么孕相,看着还是个妙龄少女的模样,“哪里就连药也端不得了,我是有孕,不是生病。”

“哈哈,代卡说的不错,阿月,小心为上。”戎卡一日三顿的喝药,身体的变化他最清楚,对月楹也是感激。

戎卡喝完了药,“阿月,这药就是太苦,有法子能换换吗?”

月楹淡笑,戎卡就像个老小孩,还是吵着要糖吃的那种。

“不行。”

戎卡笑容消失,小胡子不高兴地翘起来,“那我今日能多喝二两酒吗?”

“阿吉!”

“卡叔叔!”

被这姐俩一吼,戎卡立马怂了,一个是亲生的,一个肚子里有个小的,都惹不起。

“我就说说…你们别当真啊!”

月楹与代卡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城主,有客到。”是廖云回来了。

戎卡遥望外边,有个穿着西戎兵服的人站在院外,心中疑窦丛生。

“代卡,阿月,你们先回避。”

代卡带着月楹出门,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拐进了旁边耳房。

代卡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月楹微微笑,示意她继续。

代卡压低嗓音道,“阿吉总觉得我还小,瞒着我一些事,他不告诉我,我偏要听!”

耳房与里面只隔了一扇纱窗,月楹透过朦胧纱幔,发觉戎卡往这边看了一眼。

月楹心下了然,戎卡不是不知道她们在偷听,只是纵着而已。

代卡做完戎卡的独生女,迟早要知道这些,但代卡生性洒脱,不爱拘束,戎卡不想强逼她接受责任,便用一些办法,让代卡自己对这些事情有兴趣。

屋内穿着西戎士兵服的人走进来。

他一抬脸,戎卡便看出了,这人根本不是西戎人,西戎人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邃,面前这人,是一张纯正的汉人脸。

“拜见戎卡城主。”

“你是谁?”戎卡问。

月楹听见这声音,浑身陡然一颤。

清冷又磁性的嗓音,一如初见时。

他怎么会来苗城?

代卡专心偷听,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反而在猜测来人是谁。

屋内萧沂显露了个淡笑,“在下萧沂。”

“姓萧,皇室中人。”戎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忽反应过来,这名字出现在刚才的密函中,“你不是被围困于西戎王城吗?”

萧沂掸了掸身上的衣灰,半眯起眼,漫不经心道,“戎卡城主的消息很灵嘛……”

“还是不够灵,竟连将军逃脱了都不知。”

萧沂凤眸幽深,“不过侥幸。”

侥幸?不见得吧。

眼前的年轻男子一身灰扑扑的军装,仍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有上位者的气势。

戎卡不在与他拐弯抹角,“萧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萧沂直截了当,“借兵。”

戎卡饮茶的手顿了顿,轻轻地刮起茶盏来,“萧将军莫不是忘了,我苗城军队,不归大雍调遣。”

“所以在下说的是借兵,而非调兵。”

西戎王城内的凶险他早已做好准备,没有意料的是蛊虫阵与叶黎的走失。

薛观与叶黎同时失踪,薛如元孤掌难鸣,萧沂只能来苗城借兵。

“既是借,我总不能白借吧?”戎卡笑眯眯的。

萧沂眉梢微挑,“我既来借兵,定是有诚意的。我可以保证,若昔年大雍军收复苗城,除军队驻扎外,不动苗城的任何制度。”

戎卡眼神锐利起来,“好大的口气!”

“城主,您消消气。”萧沂坦然道,“您是聪明人,大雍收回苗城,不过时间问题。”

“你做得了你们陛下的主?呵。”戎卡轻哼一声,对萧沂的保证并不十分信任。

“陛下的主我自然是做不了的,但……未来太子可以。”

戎卡瞳孔一缩,笑起来,“有点意思,继续说。”

耳房内,代卡道,“这人不简单啊,几句话就让阿吉冷静下来。”

萧沂的侃侃而谈都落入她耳中,月楹眉眼弯起,“这个年纪上战场的,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屋内的男人,谈笑风生间就决定了一城人的命运。

月楹依稀可以窥见他在京城时搅弄风云的模样。他天生的翻云覆雨的好手,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游刃有余,在军营里,反倒有些突兀。

月楹觉得萧沂不该当个前锋,该是军师才对。

萧沂与戎卡的唇枪舌战,在老狐狸戎卡面前,萧沂丝毫不落下风。

与在他面前装傻卖乖大相径庭。

他本就如此耀眼。

月楹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逃离他是正确的选择,他们分开,都会变得比从前更好。

月楹抬手摸上小腹,孩子,这是你爹爹。

萧沂最终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戎卡,戎卡答应借兵。

“如此,多谢戎卡城主。”

戎卡道,“不必谢,萧将军记住你今日的承诺。”

“会的。”

戎卡送萧沂到门外,萧沂忽听得耳房有一丝响动。

代卡扶着花瓶,面露惊恐,“完了,阿吉肯定发现了。”

月楹却笑,“无妨,你出去,卡叔叔不会罚你的。你过来,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什么事?”

外头的萧沂不知为何,心颤了颤,“里面是?”

戎卡不好意思道,“是小女。”

萧沂抿唇窥视着紧闭的门,似有什么在吸引他往里去。

里面走出来个红衣姑娘,调皮地朝戎卡吐了吐舌,“阿吉……我错了……”

戎卡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呀!”

萧沂还想往里望,只瞥见青绿衣裙一角,代卡挡在门前,“这位将军,虽说你长得好看,却也不能这么无礼吧。”

“里面还有人。”萧沂说的是肯定句。

“是我的妹妹,萧将军不信?”

萧沂察觉自己失态,“抱歉。”

萧沂心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楹楹远在京城,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他自嘲一番,看来真的是太久没有见到她,都出现幻觉了。

“萧将军留步。”

“少城主还有事?”

代卡交给他一个竹管,“里面的东西,能解蛊阵。”

那熟悉的淡淡药草香,让萧沂一晃神。

“多谢。”

萧沂晃了下脑袋,他还有事要做,不能被这些影响了情绪。

月楹在门缝后,眺望他离去的背影。

74. 第七十四章 她不会死!

苗兵加入战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领兵的是萧沂。

夏米丽咬碎了一口银牙,怎么可能, 萧沂明明被围困与西戎王城。

可带着士兵拼杀的, 确是萧沂无疑。

萧沂带着精锐的苗兵, 也不知朝蛊虫里洒了什么东西, 夏米丽引以为傲的蛊虫竟然全都死去。

薛观获救,局势瞬间逆转。

薛观放出了西戎城内的大军, 如果仅此而已, 夏米丽仍有余力对抗。

然,本该失踪后被西戎俘虏的叶黎, 鬼魅一般地出现。

“阿史那蒙回, 这是怎么回事?”夏米丽气急败坏质问身旁的男人。

阿史那蒙回显然也不清楚, 急躁地说, “我怎么知道!”

叶黎明明被他困在了山谷中,他还在水源中下了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他收到的是假消息?

阿史那蒙回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出卖他的人, 他的好弟弟, 一定是他。

萧沂薛观再加一个叶黎,这场仗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

“撤!”夏米丽与阿史那蒙回不甘不愿下令。

北疆与西戎鸣金收兵, 大雍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薛如元见三人都平安回来, 总算将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来。

“我军歼灭北疆西戎十万主力!北疆西戎王室溃逃!大雍,胜了!”

“好!”

“好!好!”

士兵们欢呼雀跃, 高举长木仓,扯开嗓子,喊出胜利的喜悦。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 大雍虽胜,却也满目疮痍。

北疆西戎不会善罢甘休,要随时提防他们卷土重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

夜晚,军中摆起庆功酒。

薛观敬酒一杯,“不言,若非你来得及时,我怕是真要交代。”他们计划好了一切,仍不会想到北疆会用蛊虫阵。

“那破阵的药水,是哪里来的?”

萧沂道,“我去借兵时,戎卡城主给的。”

薛如元对戎卡很是了解,即便挑眉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戎卡也不会多管闲事,“这不像那老家伙的作风啊?”

“其实,是代卡少城主给的。”萧沂也不清楚代卡哪里来的对症的药,但的确是帮了他们大忙,假使没有那药,他们也能胜利,损失绝对会比如今多得多。

“哈哈,那小丫头,”薛如元笑起来,“她不会看上你了吧,不言?”

萧沂忆起代卡说的那句话来,垂眸道,“元帅莫要说笑。”

薛观知道萧沂喜欢的是谁,用手肘怼了怼他爹,“爹,您别乱点鸳鸯谱,不言有心上人的。”

“哦,是哪家闺秀?”

薛观看了眼萧沂,“爹,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喝酒!”

“元帅,梓昀,你们继续,我不奉陪了。”萧沂告退。

凌风的消息到了好几日,他还没来得及看呢。

军帐内,燕风神色不自然地递上飞鸽传书。

“看过了?”萧沂边说边展开,“写了什么你这副表……”

他看清纸上的字,喉头突然哽住,

巴掌大小的纸片犹如一把利刃,割开了他的左胸,挖出了内里跳动的心脏,北风灌进去,冷得厉害。

萧沂蓦地觉得周身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恍若置身一个湿冷的悬崖底,又冷又湿又疼。

疼痛自心脏起,顺着血管,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

萧沂再抬眸,已是双目赤红,轻薄的纸片从他手指缝掉下来跌落在泥里。

这不是真的……楹楹……怎么会死?

这不可能是真的……

“世子,节哀。”燕风没有再称呼将军。

“你闭嘴!”

“世……”

压抑不住怒气的萧沂嘭得一声踹倒一旁的书桌。

“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消息是假的,你说,是谁让你传的假消息!”暴怒的萧沂似乎认不出眼前人,掐住了燕风的脖子。

幸好方才的动静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薛观击向萧沂的手腕,救下了快窒息的燕风。

“萧不言,你疯了?”

燕风捂着脖子喘了许久的气,拉住薛观,“别怪世子,是月楹姑娘出事了。”

“月楹能出什么事?”

萧沂听到她的名字呼吸都在疼痛,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紧,他攥紧左胸口,那剧烈疼痛的东西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

“她没死!”

他开口的声音,是自己也不曾想象过的沙哑。

“月楹姑娘……死……”薛观震惊,难怪萧沂会这么失控。

“她没死!”萧沂眼眶含泪,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楹楹没事,他在哭什么,他怎么能哭?

“咳咳……”萧沂忽然开始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似的,他的嘴角,咳出一抹血迹。

随即又吐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昏迷过去。

“传军医!”

军医诊治,萧沂连日征战本就疲累,心神剧烈波动,伤心过去导致的吐血昏迷。

军医诊脉后摇摇头,“不行,以我的医术,救不了世子。回京还有一丝希望。”

萧沂身上的病不难治,难治的是心里的病,现在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病床上的萧沂,面色惨白,毫无生气。

薛观知道,能治他这病的只有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啊。

萧沂的病,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人命关天,薛如元不敢耽搁,立即送萧沂回京,正好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也要有人回京述职。

薛观陪着萧沂回京,军医一路跟随,路上萧沂的脉象趋平稳,人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回到京城,看见活死人般的萧沂,睿王夫妇哭得肝肠寸断,他们瞒着两位老人与萧汐,不敢让他们知道真相。

凌风负荆请罪,“王爷王妃,都怪我,我不该把这事告诉世子的。”

睿王夫妇摆手让他下去,“他早晚都会知道。”

睿王妃呜呜地哭起来,抱着萧沂的脑袋,“我可怜的不言。”

了怀大师所说的情路坎坷,却不想坎坷至此。

对了,了怀大师!

“了怀大师!去找了怀大师!”睿王妃想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去白马寺!”

萧沂连夜被送上了白马寺。

圆若在林外等候,引着众人进去。

了怀大师念了声佛号,留下萧沂,其余众人识趣离开。

“痴儿……”

“圆若,点香。”

萧沂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混沌,眼前的黑,如化不开的浓墨。

他在黑暗中挣扎前行,或深陷泥潭,或误入沼泽,或坠入悬崖,或烈火焚身。

他不知疲倦地走着,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寻找着他的小姑娘。

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窥见了一丝光亮。

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光,亮光下坐着他的楹楹,楹楹怀里还有个漂亮的小娃娃。

月楹巧笑嫣然,对着他伸出手,“不言,过来呀!”

他撒开腿狂奔,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到不了她身边。

萧沂用尽全力奔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月楹抱着孩子消失在黑暗中。

“楹楹,楹楹……”萧沂满头大汗,在喊叫中,睁开了眼。

一月没有见过亮光的他下意识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复睁开。

禅房内的一切陈设都如此熟悉,是他从小住的地方。

屋内燃这他最熟悉的檀香,床尾的圆若把自己团成一团,睡得正香。

萧沂替他掖了掖被子,下床去竹林中寻找师父。

林中积雪,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清脆响亮。

“师父……”萧沂想问问师父卜卦的结果,却又害怕结果是不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了然大师面前有一个棋盘,一如当日与月楹对弈时。

棋盘上黑白分明,棋局到了尾声。

“坐。”

萧沂听话坐下来,“师父是要我下棋吗?”

了然大师点头。

萧沂执黑,了然执白,静谧的竹林一时只有细碎的落子声。

一局终了,萧沂不可置信,“师父,我赢了?”

“是,你赢了。”

“怎么会……这……”

“你看看这局棋,可眼熟?”

萧沂细细端详,是有些眼熟,了然大师生平也只输过那么一局棋。

“是楹楹与您下的那一局。”心脏又是钝痛。

“不错,从那一手开始,你与她做了同样的选择。不言,你早就做出决定了不是吗?”

是啊,他早就决定了,否则也不会请命出征。

“可她……”却不在了,在他为他们的将来而努力时,她不在了。

“飞羽卫并没有寻到岳施主的尸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萧沂收到的消息是遇难,凌风本想等他回来再与他细说,不想萧沂受到刺激太大,直接昏迷,凌风都没机会开口。

了然大师不再回答。

萧沂却心中一松,胸口闷钝的感觉消失不少,他四肢重新有了力气,站起来,“多谢师父指点迷津。”

萧沂身后,了然大师咳嗽了两声,他微微笑,看着这漫天落雪。

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呀。

……

萧沂翻遍了慈恩寺后山,用燕风的话来说,他几乎把每一块草皮都翻开来看过。

月楹依旧,不见踪影。

萧沂掘地三尺,也只找到那断了线的小叶紫檀佛珠。

五十四颗佛珠,他找到了五十一颗,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楹楹没死,她带走了那三颗小叶紫檀。她一定还活着!”

即使有人劝他,那么大的山,有几颗陷落在泥里也是极有可能的,萧沂却固执的不信。

他的楹楹那么聪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葬身与冰冷的山坳中。

75. 第七十五章 生了

如此过了十来日, 萧沂除了去慈恩寺后山,就是待在月楹的房间里。

北风呼啸,落了满地的雪, 是西北没有的大雪。

萧沂站在院子里, 衣着单薄, 任凭雪花落在他的身上。

凌风说, 她离开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

料峭的寒风, 萧沂置身雪地, 竟不觉得冷,身子再冷, 也没有心冷。

他抬眼望着院里的梧桐, 光秃秃的, 梧桐叶落无可落, 他盯着梧桐树粗壮的枝干,入了神。

枝干上依稀坐了个小姑娘,手里捧着梧桐泪,正笑着朝底下人招手, 然马上小姑娘就垮了脸, 她爬得太高,下不来。

底下围了一堆丫鬟小子, 掩着嘴笑, “月楹,你快下来呀!”

那是当日她爬上树摘梧桐泪的场景, 萧沂其实看见了。

还是他让燕风去搬了梯子来,小姑娘才被解救。

雪下得愈发大了,他的眉毛, 睫毛,头发上落着细碎的雪花,点点融化,然后凝结成冰。

“世子,您好歹披件衣服。”明露像个老妈子一样,臂弯里是一件大氅。

萧沂不发话,她也不敢给他披衣服。

明露走过来时,身上有股淡淡的桂花味。

他记得,是她做的面霜。

萧沂拿走大氅,披在身上,一言不发回了屋子,回的是月楹住过的厢房。

明露跟进去,捧上一杯热茶。

厢房里一左一右两张床,一边丝毫未动,一边的东西已经少了许多。

萧沂坐在月楹的床榻上,床上放着一件锦袍,锦袍上不合时宜的满月纹饰很吸睛。

萧沂抬手在月亮上摩挲了两下,很平整的针脚,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即使她不擅长。

萧沂近来总爱翻佛经,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断了的小叶紫檀佛珠已经重新穿引了玉线,缠在他的手腕上。

明露以前总玩笑说世子是半个和尚,现在再看,哪止半个和尚,他本就是如玉的面庞,眉目清冷,欺霜赛雪的容颜加上素色衣衫,俨然一个将要超脱红尘的佛。

萧沂就这样,静静地端坐,不知在想些什么,坐到明露端来的茶水从升腾着氤氲白雾,到冰冷刺骨。

明露又去换了一盏,如此往复,直到第三次。

明露终于忍不住开口,“世子,喝口热茶吧。”

她唤了两声,萧沂才有一点反应,似乎才发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知道了。”

明露闻言忽有些眼酸,月楹没了,世子又成了这样……

月楹死讯传来那一日,她哭了半晌,收拾月楹东西的时候,在柜子里发现了未完成的洗头膏。

明露的眼泪崩也崩不住,从前月楹离开,她明确的知道是她逃了,盼望着月楹能在府外过得更好。她多想让世子告诉她,这也只是月楹精心策划的一场假死。

“明露,你快成亲了吧?婚期是几月?”萧沂突然开口。

明露已经从这厢房搬了出去,“过了年后,二月十八。”

“没几个月了,我还未向你道一声恭喜。”萧沂平静地说着,“库房里你看得上眼的,尽管挑去,就当我这个做主子的送你的添妆。”

“谢世子,王妃已经为奴婢备下许多,吃的用的,还有京郊的十亩良田。”

“娘想的确实比我周到。”楹楹那时总念叨着要喝明露的喜酒,说明露是她第一个出嫁的姐妹,她得好好想想送什么礼。

这份礼,终究是送不到明露手上。

萧沂站起来,进了书房,不一会儿,手里拿了张纸出来,“这个给你。”

明露不可置信,这张泛黄的纸,是她的卖身契。她是家生子,按例永不得赎身。

萧沂还她自由,是天大的恩典。

“这……世子……您……”明露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拿着。”萧沂塞给她,“本就是你的东西。”

萧沂的左手,还有另一张,他走到照明的油灯旁,看着火焰将薄纸吞噬。

“那一张是……”

“是楹楹的。”

这张纸,早就不该束缚她了。

她是苍鹰,是明月,是有凌云志的医者。

是他执念太深,将她囚困与身边。

萧沂望着火光,咳了一声,呛出了泪,楹楹,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的道歉已经没有聆听者,再没有人会回应他。

明露又出门换了一盏新茶,听见了屋里的低低抽泣与哽咽声。

她听见萧沂喃喃自语,叹一阵,又念一阵,笑一阵,又安静一阵。

疯魔的模样,恐怕没有人信这是往日清隽温润的睿王世子。

萧沂只有在这里才会如此,出了门,他又是那个京城里人人称道的初次上阵便屡战屡胜的少年将军。

明露挪了挪冻得发麻的脚,手里的茶又凉了,她不敢进去,也不想进去。

雪势小了些,地上的积雪不再厚起来。

萧沂推开门,瞧见屋外手里提着茶壶的明露,“再去温一壶,放在马车上。”

“您要去慈恩寺吗?”

他神色清明,一贯的温和肃穆,已看不出红过眼的痕迹,“不,只是出去走走。”

“是该出去走走,奴婢刚看见燕风回来了。”萧沂已在屋里闷了太久。

燕风陪着萧沂上街,明露如同一个操心的老母亲,叮嘱燕风多注意一点世子。

月楹已经出事,世子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燕风说她太杞人忧天,回头看了眼萧沂的状况又说了声好。

临近腊月,纵是冰天雪地,街上行人依旧不少。

裹得胖胖的孩子穿着红衣在自家门前跑跑跳跳,摔在雪地里也不怕,爬起来将雪花抖落干净再继续跑。

有调皮的孩子在红灯笼底下堆了个石狮子,模仿高门大户门前的,别说,还真有几分像样,引得数人围观。

街道上飘来甜香,有人在城门口赠粥。

“燕风,今天是什么日子?”

“世子,今儿是腊月初八,是官署在派腊八粥。”

每年腊八,京兆尹底下的官署都会在城门施粥,是为体恤民情。

“世子,可要过去看看?”

萧沂点点头,“就在这里下吧,那里人多,马车多有不便。”

有个妇人背着孩子,手上还牵了个半大的娃,领了两碗腊八粥,刚想喝一口小的那个就哭起来。

准备喂小的,大的又闹,“娘,我饿了。”

妇人左右为难,燕风正想上去帮忙,却见粥棚底下奔过来一个青袍官员,“大姐,我替你照看孩子吧。”

青袍官员柔声给大孩子喂粥,孩子胃口也不错,一碗粥全喝完了。

小的吃的少,妇人喂完了将粥喝得干干净净,母子三人吃饱喝足,带着满意的笑离开。

那青袍官员似察觉有人在看他,抬眸望去,神色飞舞起来。

“恩公!”他飞奔过来。

青袍官员跑到萧沂面前,“恩公,可算找到你了!”

萧沂望着这张半陌生又熟悉的脸,记忆有诶模糊。

“恩公,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个跳河被你和岳姑娘救起来的罗致啊。”罗致指了指额角,那里有个隐藏在头皮下的疤。

“是你。”回忆翻涌上来,他犹然记得月楹当日的胸有成竹,那么自信又夺目。

还有被戳穿后的小俏皮。

罗致往他身后看了看,“岳姑娘没有一并出来吗?我还想在感谢她一次,那日她治好我就离去,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致谢。杜大夫又不知她的住处。您这次可万不准一声不吭走了,罗某有今日,全赖岳姑娘圣手。”

“你是今科的进士。”罗致穿了官袍,说明已经有了官职。

“是啊,若非岳姑娘,我怎能进得了考场。还请恩公务必留下住址,罗某也好登门致谢。”

燕风看旁拼命使眼色,然罗致根本没看到。

萧沂道,“不必,她……做好事,不留名,救你不过举手之劳。”

罗致见他坚持,不再强求,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您与岳姑娘是什么关系?”

月楹治好了他的病,也入了他的心,罗致总会去秋晖堂,盼着能与她偶遇。

岳姑娘还是姑娘打扮,与这位恩公也不甚亲密,是兄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萧沂阴冷的目光扫过来,“是我妻。”

一句话让罗致神情恹恹。

萧沂乘马车离开,罗致垂头丧气往回走,粥棚下另一个官员跑过来。

“罗大人,你怎么许久不回去?”

这位面中有须,看得出已在官场浸滢多年,“怎么了?”

罗致曾与他说过自己有位心上人,大方与他说了说。

那官员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罗大人何必单恋一枝花。”

罗致遥望离去的马车,“也是,那位公子连乘坐的马车都如此显赫,我哪里比得上。”

那官员顺着罗致的视线看过去,瞳孔一缩,认出了那是睿王府的马车。

他挠挠头,不对啊,他记得,睿王世子,并没有成亲啊……

——

萧沂并没有想去哪儿的想法,燕风漫无目的地赶着马车。

王府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他触景生情,可他是萧沂,是睿王府世子,是飞羽卫指挥使,他有自己的使命,他不能这样下去。

本以为出来就会好一些,可外面,也都是她播的善种。

马车途径秋晖堂,杜大夫坐在堂前,拧着小徒弟的耳朵,“你呀你,看看自己写了什么,三两黄连,你当饭吃呢!”

萧沂踱步过去,解救了受训的小徒弟,“公子是买药还是看诊?”

杜大夫走过来,“你下去吧,这是岳姑娘的表兄。”杜大夫只见过萧沂一面,记住了他这张脸,原因无他,太过出色而已。

杜大夫问,“公子,岳姑娘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头子我可挂念这她呢。”

燕风无语,怎么又一个专戳人肺管子的。

萧沂道,“她……有些不舒服,在家歇息。”

“是哪儿不舒服,可要老夫上门瞧瞧?”

“公子记得转告她,小石头很想她呢,岳姑娘给的那几本医书,他都已经背熟了。”

萧沂喉头一哽,没能接得上话。这些她的旧友,都还不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一直都有人期盼着她,牵挂着她。

“我会转告。”

人间烟火百味,再无那人身影。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与月楹姑娘有牵扯,燕风心道,今日实在不宜出门。

正打算劝萧沂回去,萧沂却道,“去邹家。”

燕风瞟他一眼,这是避无可避索性直面吗?

睿王府的马车在许多街道上留下了车辙印,漫无目的,仿佛没有归处。

邹家门前,邹吏扫着积雪,旁边小石头也拿了个小扫帚,但力气没有他父亲大,扫得气喘吁吁。

夏颖出来帮父子两个擦汗,“可别着了凉,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小石头附和着,“对,风寒可大可小,大得还能要命呢!”

“人小鬼大,才看了几日医书就卖弄起来了?”夏颖点了下儿子的鼻子,“岳妹妹信中可要我检查你的书背得如何。”

“师父说的,我当然能做到,娘,您快去把师父说的那几本医书去买来。”小石头推搡着他娘。

邹吏笑道,“你可得好好学,岳姑娘说了,有时间会回来考校你的本事。”

“爹,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三天前收到她的信,她并没有写归期啊。”

三日前……

此话犹如一个惊雷在萧沂脑海中炸开,震得他整个身子都是麻的。

他如鬼魅般出现在邹家三口面前,“能把月楹的信……给我看看吗?”

突如其来出现的陌生男子,邹吏举起了扫把,“你是谁?”

“我是……”萧沂忽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我是……月楹的表兄,她已经离家许久,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平安。”

夏颖知道月楹是有个表兄,但没见过真人,然一个清隽如谪仙的男子,眼神如此伤心,落寞,语气软了几分。

“我不认得你,不好把信给你看的。”

萧沂退而求其次,凤眸盯着她,“那信封,信封好吗,看一眼就够了……”

他低声哀求,身段低到尘埃里。

这封信,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夏颖心生不忍,让小石头去拿信来,即使不认识眼前人,萧沂身上有股化不开的悲伤。

夏颖不知这位公子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小石头拿着信出来,“只看一眼哦。”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小石头收”。

只一眼,萧沂眼中的热泪滚滚落下来,宛若佛陀垂泪。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眼中落泪,心下却是高兴的。

胸膛里的那颗心重新有力地跳了起来。

楹楹,你没事,太好了!

邹家三口不懂,为何只是看了一眼信封,这位自称月楹表兄的男子就哭成这样。

萧沂道了声多谢,才启程回府。

路上,燕风问,“可要属下去查信的来源?”

邹吏走镖回来不久,定是在路上遇见了月楹,只要稍加调查,得到月楹的藏身地并不难。

“不。”

萧沂伸手接了一簇雪花,雪花落在温热的掌心,很快消失不见,“燕风,你看这雪花,我想用掌心去护它,可它却化了。”

月楹如同雪花一般,他越想留住,只会适得其反,可惜他懂得这个道理太晚。

是他妄想把天边的月留在他的篱弯下,纵能囚得一时,囚不了一世。

她平安就好,其余什么都不重要了。

睿王抱着吃着手的萧泊,“不言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主意。”

睿王妃这样的话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谁都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了怀大师都没有办法,咱们救得回他的人,却救不回他的心。”

萧沂如此,睿王妃怎能不心疼,萧沂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啊!

睿王妃吸了吸鼻子,“能怎么办?除非月楹现在活过来,可慈恩寺后山的土都翻了两层,要真活着,早就寻到了。”

他们都知道希望渺茫,还要在萧沂面前装一副有信心的模样。

“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睿王安慰道。

“六郎真觉得会过去?”睿王妃反问。

即使知道过不去,也得这么想着不是吗?

“王爷王妃,世子过来请安。”下人通传。

萧沂面色如常进来,给睿王夫妇见礼,随便逗了一会儿萧泊,只要他在府里,每日都会来,寻常得像是无事发生。

萧泊咿咿呀呀地要他抱,睿王妃把孩子给他,“你们许久未见,泊哥儿倒还认识你。”

“算这小东西有良心。”萧泊正是口欲期,日常爱好啃手,把自己啃得满脸哈喇子,萧沂了此不必地把他的手从嘴里拿出来。

无奈小家伙太闹腾,涎水流进了脖子,萧沂拿帕子去擦,撩开衣领,看见那兜肚时,手上动作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