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似酒浓(十三) 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听长淮提到宋府, 兰晔窥一眼魏元瞻的神色:“爷,盛公子的酒宴,咱还去吗?”
魏元瞻默了片刻。
盛星云设宴, 江筠亦在其中,他实不愿与此人同席,侧首望向卧房:“把我的白狐裘拿去送他, 礼到, 人就不至了。”
闻及此,兰晔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随之眉毛堕下来, 语含不舍:“那可是您亲自打的野狐,就这么拱手相赠……”
魏元瞻看在他脸上,忽然记起长淮在肃原说过, 兰晔觊觎他锦袍已久,不由噙着丝笑:“等回了兰城,我再给你打几只,制一件更好的。”
“咱们还回边关?”兰晔睁大了眼睛,“不是才刚回京,刚刚安顿吗?这没住几天呢, 我的床还是冷冰冰的……”
魏元瞻不复他,径自往外走, 长淮跟着转身,移步廊上。
兰晔紧忙追去,默默打量魏元瞻,那张经年不变的少年面孔,不知何时多了些沉稳的气度,他不张口, 颇是喜愠难辨。
想到军中条件艰苦,长淮更是险些丧命,那样的地方,兰晔此生都是不愿再回去的。他一琢磨,自诩聪明道:“即便咱回西北,爷,您总得先把婚成了吧?”
挪到魏元瞻身侧,继续说着,“再过四个月便是您的冠礼,夫人送了一堆画像来咱们这儿,若您仓促离去,夫人恐要为您择定婚配,遣至兰城相随。到那时,四姑娘……”
话犹未完,身旁的人影刹时驻步,朝他斜了一眼:“我的婚事,只有我说才算。”又问,“母亲拿来的画像都退了吗?”
兰晔哑然须臾:“还在您书房……”
长淮听了心头一紧,皱眉剜他,暗骂他办事不力。
果然下一瞬,就见魏元瞻潇洒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掺着淘劣:“论起来,你们也算是我的兄长,弱冠六载仍孤身一人,是我失察。我这便去禀明母亲,托她先紧着你们二人。”
说完继续前走,话语悠悠,“兄长若不娶,弟焉敢成家?”
兰晔已知失言,得他迤逗,羞得急忙表白:“兰晔誓死追随主子!主子在何处,何处便是小人的家,哪里又需要另成?”
一壁说,一壁追在魏元瞻右侧,只瞧他勾一勾唇,半个字也没应。
长淮用肩膀撞了兰晔一下,让他躲开,自己填了他的位置,在魏元瞻身旁小心问:“爷,咱们当真会回军中?”
这是在宜宁侯府,说话无需太过忌讳,魏元瞻道:“若北璃再度用兵,我自然要去兰城等恩和。”
之前那场长达一年半的战役,不算分了胜负,他两次落于恩和伏兵,仍有些耿耿于怀。
北璃情势尚不明确,但高将军离京前和他提了一句,虽非明指,可他明白,敌人狼子野心,欲得兰城已久,其新王又是个不捡民心的君主,便是内讧,也花费不了多少时日。
“北璃国势未整,复元非旦夕之功,纵有战意,应当也不在今年。”长淮判断道。
魏元瞻不置可否。
走在廊上,时高时低的“啾啾”鸣声延续入耳。
魏元瞻念着知柔,也不知她的心绪是否恢复,这两天并未得到她的消息,欲图见她。
“你说苏都去了宋府?”魏元瞻剔眉。
“是。”长淮添补道,“他独自去的。”
魏元瞻眼光微沉。
苏都究竟为何来此,宋知柔对他何故那般信任之态?尚在兰城,苏都与她的关系看上去便令人费解。
魏元瞻不获答案,故没有轻举妄动,但是苏都以冯时的身份拜谒宋府,使他不得不探查一番。
“表兄可已启程?”
长淮顿了一会儿,方才反应他在问宋祈羽,回答道:“他与兰城军并非一行,大约会在京中多留几日。”
宋祈羽是休沐回京,待不了太久,他比魏元瞻年长两岁,关于婚娶大事,家中更是催得紧。
宋祈羽欲避,可若避出家门,岂不是连父亲和妹妹一并躲了,只身独处,倒不如不回京来得轻快。
是以兄妹俩个谁也没丢下谁,二人一道儿在许月鸳座下聆训。
放晴的天色,和光拥入窗棂,宋祈羽眼睫低垂,浓密的阴影遮住底下那双清冷的眸子,腰背坐得端正,两手搭在腿上。
房中下人瞧他,暗道传言“儒将”便是如此罢,公子年纪愈长,颇显其父之风。
正此时,门外递来通禀:“夫人,表少爷来了,称是要见公子。”
宋含锦蛾眉一皱,冷声嘀咕一句:“真是阴魂不散。”扯宋祈羽袖摆,使他转头,抑声说,“哥哥别去。”
门外仆从又道:“是魏侯府的表少爷,魏世子。”
这便叫人惊讶了。许月鸳眼皮掀过去,掠到宋含锦,她对自己娘家之人避若蛇蝎,冷眼瞧了一月,委实让许月鸳心里有点不爽快。
忖了移时,许月鸳叫宋含锦放手,对宋祈羽道:“元瞻亦是许久没回京了。去岁回来,他还到府上见过我们,你此行还不曾去过侯府吧?”
玉手一摇,“快,别让元瞻等着了,锦儿也去,兄妹几个好好叙叙旧。”
宋含锦才松口气,听她吩咐,立马又作起脸容:“母亲,我同表哥没什么故旧可叙,他要见的是哥哥。”
“让你去就去,还要叫我请你吗?”许月鸳不容商量,眼风往刘嬷嬷面上暗扫,其人即刻会意,盯桩一般看住了宋含锦。
无奈之下,宋含锦随兄长起身告退。
宋府仆役将魏元瞻领到知鱼亭,阳光清澈,亭中无雾,却因竹林环绕,映射出些许幽谧之感。
魏元瞻撩了衣摆在石凳坐下,一手搁在几面,屈指无聊地叩了叩。
“魏世子。”亭外响起一道平淡的嗓音,魏元瞻起来回身,看宋祈羽走近,他颔首回礼。
宋含锦被迫来此,见了魏元瞻便假意福一福身,然后立去一侧。有下人在旁边看着茶炉,他一杯未饮,思来并没有等多长时候。
“上次愚昧,误了表兄好意,手下过重,今日特来恳请表兄原谅。”石凳前,魏元瞻拱手对宋祈羽道。
说的是在玉阳那日,为了魏鸣瑛,二人打了一架。过去两旬的事情,彼时他不言歉意,现在跑来宋府请他宽宥,宋祈羽端详对面,笑了一声。
“我也伤了世子,两两相抵,不需宽恕。”
宋含锦听了魏元瞻的话,适才瞟他一眼,眸中蓄着芥蒂。不多时,闻兄长回应,她面上不显,眼底深处多了一分流转的光芒。
枯站半日,宋含锦心想母亲派下的任务,她已算完成,魏元瞻和哥哥谈话也无甚恶言,便称自己要去寻四妹妹,先告辞了。
魏元瞻的目光终于往她身上定了一会儿,凝着她走出亭子,一路往他想去的方向踅身。
宋祈羽抬睫看他一霎,试探道:“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魏元瞻是来见知柔的,顺便扫量一眼苏都打的什么主意。
和宋祈羽耗了半刻,他也烦躁,只是不愿叫人看出来,急思片顷,吭了一声:“听闻贵府的桃花与别处不同,表兄可否引我一观?”
宋府的桃花只在拢悦轩与绝珛外头种植,宋祈羽久不回京,昨日去宋含锦院中方才重新记起来,魏元瞻是从哪里“听闻”?
稍一思索,便清楚他应是去过拢悦轩,找过知柔。
宋祈羽的眉毛低低地压下来,眼神略有挑剔,也有嘲讪。
他既私下去过,何必在这儿和他演戏,是因为白日里不敢明目张胆吗?思绪至此,宋祈羽心内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目色便冷了。
“世子想看桃花,城外桃林可赏个遍。”他漠然回答。
魏元瞻没料到他会如此,缄了一会儿,眸中慢慢露出少时争锋相对的锐气,忽又调了谈锋:“你们府上来了一位故人,你不知道吗?”
他不再以“表兄”称他,语气中带了点挑衅的韵味。
宋祈羽听言稍攒额心,与他对视片刻,道:“哪来的故人?世子这是派人盯着我府?”
魏元瞻懒得和他废话,索性大步一迈,走出知鱼亭,不必任何人带路,他记性好,来过一次便能绘在胸中,简直比宋府之人还像长居于此。
宋祈羽没有拦他,转步跟上,心下略起一阵担忧。
昨日父亲与知柔说了什么,他并不知晓,只是路过书房,看见了她叩首的身影。也是第一次,他见到父亲面上有怜悯和欣悦交织的神情。
今早,他又在父亲书房见到了知柔。
大概是一种直觉,宋祈羽笃信她与父亲之间,开诚布公地聊了一些旧事。
魏元瞻和宋祈羽一路无话,两人心思不同,关心之人却是一样。
还不至拢悦轩,晴丝慵转,两道人影从前头走来,一前一后地投在廊上。
魏元瞻站住了,半晌不语。
宋祈羽顺着方向去看,是两个他极熟悉的影子——宋知柔,苏都。
第102章 似酒浓(十四) 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时隔十数载, 苏都再次见到凌曦,她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
室内点了一炉冷香, 气味一圈一圈散至门前,苏都顿了片刻,直到知柔在屋内回首睐他, 方才走进去。
南边的锦榻上, 凌曦半张脸被阳光晒着,轮廓染着一层金丝, 她看见他, 那双眼睛便再未移动。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苏都定立半晌,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这副嗓音, 凌曦并不熟悉,又低又沉,好像在深深忍抑什么。她胸口不觉紧了几分,勉强作出一面微笑:“快请坐。”
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 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 还请冯公子见谅。”
苏都压着下颌,闻言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知柔自进屋起便默然而立,视线如狼一般凝着他。
凌曦:“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顿了顿,喉口微涩, “……如何去的北边?”
听见她的语调,苏都睫毛刹那颤动,一双眼睛略红的注视膝头。
许久才回答:“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他说罢,膝上的手微蜷,惯于深藏的情绪在这个动作里不慎倾漏。
十九年来,凌曦饱尝丧子之痛,念及未长成的女儿,一直独自支撑。日子久了,悲伤似被岁月消磨,疼痛缓淡。
可眼下听见这句“家逢变故,亲人离散”,心事不禁翻涌重现,蓦然间,周围仿佛站满了人,挤得她一下有些喘不过气。
她两手摁在腿上,腰脊弓曲。苏都看她如此,赶紧拔座上前,扶住了她的臂膊。
知柔本能地向前抬脚,半途倏而顿住,垂在身侧的指尖慢慢收拢,未等他们言语,她悄然退了出去。
樨香园的下人尽被宋从昭遣走,没有一个活动的影子。
知柔在庭中来回踱步,刀尾被她的手指推上推下。木樨未绽,空气中无任何馨香,这般淡然的感觉竟令她不由焦躁。
没等多久,苏都从房中出来,凌曦相随送他,眸中仍有湿意。知柔木然瞧着,待他折身,她朝凌曦压了压额头,施礼行去。
出了樨香园,知柔带苏都往前院走,过了一桩矮桥,眼前是耸立的太湖石假山,青草悠荡,人影稀疏。
“我有话和你说。”她扭头扔下一句,踩上碎板铺就的小道。
苏都此刻看她是妹妹,态度自然就比先前温和许多,听她召唤,他抬足跟上,在一座假山旁站定。
对他,知柔亦与之前有些差别,语气稍软:“你如今作何打算?”
苏都回京所求为何,知柔很早便知晓,那时她并不确定他二人的关系,是故他要做什么,她无心管辖。
今时不同,阿娘既已清楚他的存在,他们之间便有了牵连,她不能放任苏都自负行事,那会伤了阿娘。
“你是指常氏吗?”
“自然。”
苏都垂眼望她片刻,淡声说:“皇帝灭我全族,我自要以血还血,清洗冤仇。”
他说得十分明确,知柔问道:“你有办法全身而退?”
第二次了。
她是第二次问他这样的话。
苏都眉峰微挑,似乎不能理解她的用意,话说出口本是疑问,却在知柔听来,足称得上狂妄。
“我为何要全身而退?”
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报仇雪恨的那一日。能否脱身,有什么要紧?
知柔略攒额心,棕黑色的一对眼眸,映着漫天晴丝审视着他:“你认为呢?”
即见他轻耸一下肩膀,表示他不明白。
那种不解又或是满不在乎的情状,令知柔狠狠咬牙。
他竟浑然不顾阿娘的感受——失而复得者,若再度痛失所爱,心内该如何承当?
愤怒之下,她一把将人拽到旁边的太湖石后,横臂一抵,他的后背被她推撞在石壁上,头顶是刚绽放的玉兰。
知柔抑声警告:“你口中以牙还牙,就是以身犯险,全然不计后果吗?若将你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你有想过阿娘吗?”
她身后一堵白墙,阳光只能堪堪落在瓦上,余下尽笼在发青一般的荫蔽里。他二人所处之地,实在太小、太幽冷了。
苏都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她凶狠,眸子炯炯有神,令他记起当日在肃原城内,她以刀挟他的景象。
这回她没有用刀,手也不复颤抖,苏都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良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妹妹。”
甫一入耳,知柔眼睫忽地闪烁,微愣了愣。
苏都续言:“你所担心之事,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
知柔抬高一侧眉毛:“你知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苏都嗓音更低了,效仿她的口吻,“他若事败,牵连了阿娘,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知柔微怔,和他对视少顷。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所言。
她与他所思,截然不同。
狭窄内,苏都的声音如玉兰浮动,很轻,只是没有悦耳的韵味:“常遇之子早便命丧黄泉,而今世上,没有常瑾琛。无论我做什么,与你、与阿娘,毫无干系。”
她举着眼,看他那冷静的情态,仿佛常瑾琛当真已经不存于世。心中像有什么压了下来,不痛不痒,却有些闷。
时下未作色,她收手把他松开,按捺心绪。
“我知道你不惧死,但若一死无益,又有何值?你们都说常遇是英雄,珠玉一般的人物,不该落得那样境地。若你弑君,跟他们口中的‘叛臣’有何区别?常氏冤屈,又如何可洗?”
苏都听见这话,不由得凝目看她,却只得一副掉身而去的背影。
转出假山,知柔心浮气躁。
许是那声“妹妹”的缘故,她清晰地认识到,哪怕自己再不认同苏都,不伤及阿娘的情况下,她不会背叛他。甚至,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踅过几道洞门,再至廊上,知柔一直走在前面,苏都在后注视她的身形,忽然问了一句:“你说的父亲,是宋从昭吗?”
苏都明知故问,知柔有些不大自在,她屈了屈指节,出声应了:“是。”
“你很尊敬他。”苏都又道。
渐渐有下人经过,见到知柔,侧身让至一侧。知柔不语,走过他们,到了僻静处,她回头看向苏都:“你想说什么?”
“你当初为何会跟燕公主和亲北璃?”
他直言不讳,知柔眉心轻折:“与我父亲无关。”
苏都并非此意,他若疑心宋从昭,今日便不会来,只不过好奇,这位宋大人能够护她与阿娘到什么程度。凌氏与常氏的故交里,似乎没有姓宋之人。
知柔因他的话感到冒犯,脚步越来越快。苏都在后头慢慢地跟,不是很急,手不时抬起来揉一揉肩膀,刚才被她按在石壁上,没做任何防备,确是撞得疼了。
未行多远,金光如水一般漾在游廊,知柔稍一抬额,迎面遇见朝这来的两道人影。
瞧她停下,苏都警觉地往前方掠目,看见魏元瞻,他不觉意外。
少年人对知柔的心思太过彰明,别说宋府,任何一处,只要知柔在的地界,有魏元瞻的影子,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另一道身形,苏都没料过会在这里碰见。
宋祈羽上前唤知柔道:“四妹妹。”
苏都闻言反应一会儿,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原来知柔拿他作比较的,是这个兄长。
他抬眸观察宋祈羽,对方好似没看见他,视线只向着知柔。
苏都回京后去查过宋氏,但未细到子息,更想不到,此人乃宋从昭之子。
知柔移前几步回应宋祈羽,魏元瞻没有过来,他在后边站着,目光沉静地投在她身上。
不知怎的,知柔沉闷的心在看见他的第一刹,欣喜上跃,而被他如此注视着,又跳迟了些。
宋祈羽在苏都毫不知情的时候,暗中打量他。他换了汉人的衣袍,头发束在冠内,不是散落的辫子,也没有眼花缭乱的银玉饰品勾连其中,他的打扮,俨然是一个真正的中原人。
与魏元瞻的作派不同,宋祈羽不会质问苏都为何在此,而是低声对知柔说:“这是要送客?”
知柔嗯了一声,宋祈羽便道:“我代你送吧。”说着冲苏都摆手,客气地请他。
很快就被知柔回绝:“不,我去吧。”
宋祈羽蹙了下眉,并未作出太大的反应。
倒是魏元瞻,他似有若无地剔起唇角,好像绽出些嘲弄的笑,明明还离得远,知柔竟凭空感受到他的笑意,下意识望了过去。
魏元瞻扭头看着庭中,没瞧这里。
这感觉很奇怪,知柔现下没说什么,对宋祈羽重新措辞:“我和他还有话未尽,还是我送吧。”
宋祈羽不好反驳,偏身让了一步。
苏都慢行上来,用那种男人之间亲熟的语气问他:“公子别来无恙?”
先前在草原,苏都听知柔说起兄长,心内有些奇异的滋味。彼时未细品尝,而今看来,他大约是不悦了。
宋祈羽这才真切地对上他的眸子,面容不计前嫌:“托将军的福,一息尚存。”
口吻远不如脸上作的平淡,那架势,知柔生怕他们下一瞬便动起手来。
早料到敌将之间不会和气,她冷睇苏都一眼,目光催促。
苏都无奈胡诌:“我与宋四姑娘有交易未成,先行一步。”又礼称他,“宋公子。”
这声带了姓氏的称呼,宋祈羽略觉刺耳,去观知柔的神情,他直有些困惑。
故人么?
走到近前,知柔步履稍停,魏元瞻目视着她,袖摆被一道力悄悄掣拽:“你等等我。”
他没动,皱起眉头。
及至人影渐远,将要退出这片领地,魏元瞻才转背,宋祈羽在后道:“世子又是去哪?”
第103章 似酒浓(十五) 我求之不得。……
春日风是柔的, 太阳照在石径间,随人影一寸寸退让。
知柔回过头去,望身后再无人踪, 用质疑的眼神瞟了苏都一瞬,对他挑衅宋祈羽之举,实在有些困惑。
先时在北璃, 老可汗倚重他, 他亦有自己的部下,自然能够张扬无忌。可到了燕京, 他的身份本就遭人忌惮——一个敌将还敢这般放肆, 是嫌自己的手脚不够束缚吗?
知柔不由得开口:“都说谋而后动,你行事,难道只是随心?”
“你不也是如此?”
当初在草原, 她为了一个叫景姚的人得罪巫医,是讲义气,换来自己一身狼狈,又怎不是随心?
知柔眉头轻皱,注视他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做事的确多凭心意,但她在北璃所为, 皆深思后果。她要活着回京,活着见到阿娘;若她一辈子困在草原, 阿娘就是一个人了……
瞧身旁的影子停下,苏都顿足折身,金箔一样的光线半罩住她的脸。
和她相视须臾,他缓缓地说:“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恶人吧?”
攻打肃原那会儿,他险些杀了她;回到北璃, 虽尽力待她友善,可他看得出来,她对他有惧。这也没什么稀奇,他所做之事,无一样不沾人血,从没有清名可言。
她不欲同他有牵扯,亦在情理。
“你是善是恶,跟我没什么关系。”知柔抬步朝前,沿着吴王靠一路快走,一头青丝随了主人,荡着些淡然的神气。
苏都闻话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蹙眉了,还是在笑,懒懒跟上去。他故意走得很慢,知柔不时要停下来,扭头照他几眼。
直到二人统一步调,他的眸光在她脸上驻定片刻:“父亲的事,阿娘与你说的多么?”
知柔手指轻蜷。
许是还不习惯在这世上,有第二个人也唤凌曦“阿娘”。
知柔神情几番变化,待说不多,又怕说出来显得阿娘对她终有保留,便抿一抿嘴,没有答他。
走出假山前,她丢下的最后一席话,尽管苏都不大赞同,那一刻心仍有错乱。
他一边走,一边朝知柔睐目。
连连瞥来的视线似有触感,知柔回视一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总盯着我瞧,我也挺难受的。”
她起了头,苏都便稍缓脚步:“你觉得我所行之事不对吗?”
“哪件事?”
“常家。”
知柔将睇不睇地看他一刹,那个坚硬的轮廓从眼眶落到心上,惹得她直有些闷。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来看,单凭冯二公子的身份,你根本近不到御前,就算你真有本事得手,最后也是一死。你能忍辱负重回到燕京,却要行如此愚蠢之事,令仇者快,亲者……”
剩下一个“痛”字未及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沾了情绪,急忙收势,换上平淡的口吻。
“不对。”她简白道,“我认为你不该如此。”
入耳的一席话,莫名不顺。
苏都偏了下脸,语气间弥漫开一些微冷的气息,回望她道:“那宋四姑娘有何高见?”
“你什么意思?”知柔挑高了眉峰。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记起假山前,他也是类似的情状,说什么他一人承担,不会牵累她和阿娘——倏而回过味来,嘴边扯开一丝冷笑。
“苏都,你觉得我不如你吗?”
知柔现下的情绪倒是很稳定,据事直言道:“我不认识常遇,也无法评断他是否如世人所言。纵使我与他相处过,有你对他那样的情感,我亦不会如你这般行事。正因如此,你觉得我胆怯,我却觉得,你很有些无情。”
风将她的发丝拨到身后,面孔淡笼在光影底下,那双眼睛带着她一贯的锋锐。
“你知道为何,我说你跟我不一样吗?”她目色未动,“我有拼死也要保护的人,你没有。”
末尾一句入耳,苏都恍然怔住了。
他以为他们血脉相连,所视所珍、所持立场,便都该当一样。却忘了她自小在阿娘身边长大;而他自流刑伊始就已经孑然一身,在她出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在世。
他早不在乎生死,更没想过还要去守护谁,即便见到阿娘,他所求仍旧难移。
知柔本就未曾全然接受他,此番又多了一层微厌之意,不愿同他逗留,错身举步。
苏都收攥僵麻的指尖,重追了两步在她身畔,望她的侧脸:“你生气了?”
“生谁的气,”知柔眼珠子一转,冷落到他面上,轻嗤道,“你么?”
他只得服软,声气儿放低了些:“对不住。”
知柔假装没听见,嘴唇却一再抿了抿,心里始终有丝烦躁。
不多时,耳旁复跌来一句:“依你看,如何行事才算对?”
知柔打定了主意不要理他,后又暗结眉心,拼命抑着。
“寻出他未判国的证据。”
走到空寂处,她再度停了下来,明亮的眸子去衔他的:“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是想昭雪,还是泄愤?”
“若是后者,我与你一样愤怒,因为那人让阿娘为我隐忍了十数载。我的仇恨或许与你不同,但不会比你的少;若是前者,洗雪冤屈不是你这样的。”
“平正名声,需要的是证据。哪怕你拿不出来,执意举事,可能保证胜?你行军多年,怎会不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正义大多归于成者,若你败了,青史只会在他的名字,或你的名字上多添一笔——这不是昭雪,是泄私愤。而且……”
她不愿见阿娘伤心。
檐下斑驳的光在沉静中漫溢,苏都长睫垂覆,胸腔内还有些余震。
的确,踏上京师后,他只欲了结,一刻也不愿等,但她说得不错,仅凭父亲旧部,远远不够。
常氏旧部曾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可这么多年过去,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抛家舍业,助他平反。他亦因多疑,在京师掌了杀业。
苏都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需要更多时间,也需要证据。
他久未开口,知柔观他无情无绪的一张脸,一时懊悔多言。她摇了摇头,继续拔靴:“走吧。”
知柔脚步稍快,听后面有人紧跟,她一瞬未停,直到那脚步声让她觉得熟悉,终于止住步子,回头。
果然是魏元瞻。
他简直像明火执仗地和苏都抢人——大手扣住知柔的胳膊,把人拖到自己胸前,她脚下踉了两步,愕然抬起眼。
他望下来的眼神是温柔的,却带着愠怒:“我和你也有话未尽。”
知柔稍怔了下,尽管他握得很用力,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她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幅度颇浅,几乎不能察觉。
魏元瞻是来“解救”她的,知柔忽然觉得。
那一瞬间的笑容,魏元瞻看见了,却险些以为自己瞧错,因为她很快蹙起眉毛,转脸对着苏都:“此处离前院不远,你能一个人走了吗?”
廊上阳光照亮一张玉容,她方才面对魏元瞻,眼角眉梢的惊喜被描绘得一览无余。
苏都觑了魏元瞻一眼,用寻常语调:“宋四姑娘若得闲暇,不妨去冯宅一趟,我在宅中静候。”
知柔缄默一会儿,方才说:“知道了。”
人走后,廊上只剩下知柔和魏元瞻,他那副有点委屈,又有点审视的目光一直盘旋在她面上,一寸一寸打量。
连日未得她的消息,却一来宋府便撞见她和苏都走在一块儿,他感受到了一种赤裸裸的、没道理的背叛。
所以当他看见他们,他独自停在后面,有些生气。后来闻她拒绝宋祈羽,偏要自己送客,直把他气笑了。
可是刚才,她对苏都的态度分明不算热烈,他有些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
知柔被魏元瞻这样垂目望着,心里也很委屈,却仍率先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不应,她便挣了挣手,站近半步,如同少时逗趣一般,仰着面孔在他左右慢慢地来回巡视,又唤了一连串的:“魏世子?魏表哥……师兄?”
她的声音像丝线一样游离到心里,束结扯拽,魏元瞻耳朵一刹热了,他侧过身,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句:“看来你是已经好了。”
知柔没有回答,她低着眼睛去瞧他的左手:“你的手呢?”
魏元瞻随意地向她亮一亮:“无碍,长淮替我看过了。”
“只是长淮?”知柔挑眉,“他没去吗……”
她这一声略轻,好似喃喃,魏元瞻敏锐地架起眸光:“他是谁?”
问出口的同时,他蓦然想到那天有个医者上门,被秦管事拦下,长淮将此事说与他听,口称是个江湖骗子,行骗到了咱们侯府。
魏元瞻反应过来,语气中已藏了鲜亮的颜色:“那游医是你找的?”
知柔坐去吴王靠上,晃一晃腰间挂的短刀,掀起眼帘:“他可不是随便的游医,他是师父的朋友。”
灯节那日,驾牛车从她身旁经过之人,正是代先生。知柔欲求师父的消息,着人去寻了他。
魏元瞻望着她所有举动,再听她亲口承认,心内欢喜,她还记着他的伤。
转而又迟疑了,她为何不来见他?
便走过去,有些孩子气的:“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眉目深邃,衣上有些热烈的味道飘了过来,那份香气,如其人一般。
知柔敛眉不语。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房中消解她的身世,偶尔想得深了,也会闯荡到一块误区,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加害了阿娘。
若非为了保护她,阿娘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她想做之事。
而非如今日这般,自甘庸碌乏闷地活在小小宅院里,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一味地牺牲自己,以全她无虞。
陷入这样的漩涡里,知柔开始对许多事情感到厌怠,渐渐什么都不思考,只盼望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少有害怕的时候,她会想起魏元瞻。
如同那会儿在北璃,每当她受辱难堪之时,只要想到魏元瞻和阿娘,她就会再爬起来,继续面对。
他们对她很重要,故在她的心思未理正前,她不敢见他。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吐露什么——然而世间的秘密,不是用来保守的吗?
尽管如此,知柔依旧止不住想,若他知晓她的一切,会作何反应?哪怕心底深处好像知道答案,她还是踟蹰了。
魏元瞻能感受到她那晚便有话想告诉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都是特殊的。
他已等了多时,不差这一会儿。
此间安静,连春风都是体谅的,柔缓拂来。
知柔抬起瞳眸,眼睛里只容下他的影子,似乎挣扎许久,终于做了决定:“魏元瞻……我能对你坦诚吗?”
魏元瞻居高注视着她,渐渐笑了。
“我求之不得。”
第104章 似酒浓(十六) 最热烈,最温柔,最放……
下定决心后, 知柔瞟一眼四下,总认为此处并非一个能诉说秘密的地方,许是她和苏都在这里停留过, 有些不顺,遂站起身,拉着魏元瞻往别处走。
衣袖被知柔掣在掌中, 晴丝勾着袖摆纹样, 影若临水。
魏元瞻几次想把手从袖中翻上来,贴住她的掌心, 犹豫须臾, 就当他准备这么做时,忽有一行仆役经过,知柔自然而然地松开他, 睫羽微垂,也算装得毫无破绽。
魏元瞻心内扼腕,斜目睇向那群人,眼神中带了一二凉意。
错失的机会,往往需要再候一段时间,魏元瞻跟着知柔, 落后她两步,眼睛一直凝在她侧脸上, 时不时便暗自弯唇。
知柔对他的专注早有察觉,她咬了下嘴巴,睫毛扇得不太规律,想叫他不要看了,又觉得此言会堕了她的气势,只装模作样抬步, 恰然相逢两道倩影。
她定住脚,含笑称呼:“姐姐,二嫂嫂。”
宋含锦原是去找知柔,途中瞟见许承策的影子,掉头折返,碰上了李书兰,于是拉着她为自己掩护,一路至此。
见知柔和魏元瞻在一块儿,宋含锦略有打量,李书兰面无异色,向知柔莞尔回礼,多唤一声:“魏世子。”
长房与二房分据宋府两侧,虽时常走动,知柔只在回京那日见过二嫂,她的年纪比知柔还小几月,人如其名,是个有诗才的女子。宋祈章如今也不算不学无术,虽仍有些闹腾,两人一静一动,很是相合。
宋含锦没在人前多说什么,扭头长望一眼,转回来叮嘱知柔:“此路不甚清静,四妹妹还是避开为佳。”
知柔几乎一瞬便参悟她的话意——能让三姐姐避成这般的只有一个,许家公子。
宋含锦说完,眸光在魏元瞻身上落了一刹,不知怎的,她又放心了。知柔和他一道,估计许承策见了也不敢上前,她还是顾着自己溜吧。
“我与书兰先往大伯母处问安,晚上再去你房中找你。”
知柔颔首应下,待她二人走过,她踅下游廊,回头叫魏元瞻:“跟上来呀。”
魏元瞻笑着拔靴,跟她穿过庭院,再过几道洞门,还是没能躲开许承策的踪影。
日光熠熠,斑驳光影照在前头的长衣上,许承策微微顿住。
“四……四姑娘。”他愕然过后,眸子亮了起来,下一句话还不及出口,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表哥也在……”
魏元瞻走上来,挑眉看他须臾,衣袍不经意和知柔并在一处,随口问道:“表弟还居宋府,外祖母不会思念你吗?”
很平常的语调,很和气的神情,许承策听在耳中,莫名有点冷汗涔涔。
“祖母如今不喜晚辈叨扰。月底、月底家母四十寿,那时我便回去了。”
魏元瞻哦一声,又说了个:“好。”
“好”是何意?许承策簌了簌眼皮,目光罩了一霎他和四姑娘,少年男女静立一处,彼此间没有一丝多余的距离,仿佛天作之合。
许承策虽不敏,但也领会出了魏元瞻的行径在昭示什么,他顿觉羞惭,冲二人施礼别去。
知柔这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视线追着出了洞门,回脸轻轻一笑。
魏元瞻拢眉问:“好笑什么?”
“他好像很怵你。”知柔边说边往前走,魏元瞻眉宇松展了,“是么。”
嘴上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在的地方,谁也别想近她跟前。
知柔听懂他的语调,转过身,倒退着向后着步,声音慢慢的:“你分明……就很良善啊。”
话音甫落,魏元瞻倏地上前拽她一把,将人扯近了:“当心。”
脚下横一级石阶,路不平整。
知柔呼吸紧了片刻,落下眼帘,不再胡闹,正常地走他旁边。
二人时静时嬉,一路闲聊着进了一道矮门,里头别有洞天。
非是屋室,而是一条长长的走道,头顶无遮蔽,左右高墙,前后尽深处是两只矮门对立,通道相比宋府旁处较窄,连个鸟树影子都无。
魏元瞻搭眼打量着,倏忽一笑:“你一会儿说的话,我听完了是要被灭口吗?”
他散漫趣弄的语气,知柔听了顷刻笑开,继而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怕了?”
魏元瞻勾一勾唇,朝里走了两步:“怕啊,怕得要命。”
这地方乃知柔以前和星回“避世”用的。晌午家塾放课,她偶尔会跟星回在此间游戏,鲜少有旁人。
知柔带魏元瞻在墙下矮凳坐了,她许久不归,凳面依旧一尘不染,想来星回在她不在时也常常来此。
坐下后,气氛突然变得正式了些,魏元瞻还好,他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是何走向,不过安静着,等她启齿。
知柔谋划如何开口,到底没有经验,尝试着问了一声:“你听过常遇吗?”
她声音略轻,魏元瞻回味一会儿才捕捉到她口中的名字,脑海中搜索半晌,稍稍蹙眉:“那个叛将?”
知柔哑然移时:“你也这么说……”
闻言,魏元瞻睐目看向她,语带关切:“怎么了?”
知柔手落在微凉的木凳上,张了张嘴,有点无法直白地向他倾吐什么,话锋一起,显得不那样有关联。
“其实我的生辰是在六月,比你晚几日,我也是才知道你只长我一岁。”
魏元瞻不懂谁人生辰都会有错,眉毛一扬:“六月?”
知柔没去看他,睫羽微低着:“我阿娘……她希望我记住一个特别的日子,故与我说我的生辰在腊月廿六,而每年这日,她都会带我去清隐观,一宿便是好几天。”
“那时候在洛州,我十分羡慕旁人都有生辰礼,有家人庆贺。不过阿娘待我极好,我知道她不为我过生辰,一定有她的原因。”
“后来到了宋府,星回每年都会吩咐厨房为我做长寿面,还会给我买南边运来的紧俏玩意儿,逗我开心。”
忆及此,知柔颊畔隐现一些高兴的笑容,星回姐姐总是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随后她转过脸,望着魏元瞻:“你每年赠我的礼物,我也都收着呢。”
魏元瞻出手十分阔绰,有时合人心意,有时能叫她恼得提刀相见。
即便如此,他送来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地收于箱中,放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一句“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魏元瞻用心听她讲述,询问一声:“那你阿娘为何又将你的生辰告诉你了?”
“因为我带了一个人回京。”
知柔笑颜微敛,“准确地说,他比我回来得还要早。”
魏元瞻非常警觉,听完她这两句,近乎笃定地想,她所言之人便是苏都。
知柔几番欲要张口,却踟蹰着,不知怎样措辞。魏元瞻是她信任之人,她不欲绕弯,亦觉滞闷到了极点,不吐不快。
她语调渐轻:“苏都,他不是草原人,他姓常。我原本……也应该姓常。”
魏元瞻听言,眼睫微动。
他不及消化,更想不明白其中关联——知柔不是姨父养在江南的次女么?当年她与其母进京,魏鸣瑛顽皮,还曾去宋府捣乱。
如何……她如何就成了苏都的宗亲?
知柔见他不语,眉头还攒在一处,不由得感到紧张。
她的身世对他来说,重要吗?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我吗?知柔想着,手指渐渐拧在一起。
“你能不能……”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沉默的时间太难捱,幸而魏元瞻没有让她等得过久。
他长眉未舒,甚至更添一分愁色,轻轻道:“那夜令你难过之事,便是此吗?”
知柔点头。静默少顷,她终于把心事剖露于人,不再苦苦憋着。
“阿娘因我自筑囚笼,不敢露面,而我每日像个雀鸟一样到处飞腾……她不希望我纠缠往事,可我想让她堂堂正正,以她本来的身份活着。可……可是我又害怕……”
她既害怕常遇通谋北璃,又害怕他真的纯洁无辜。若是前者,等她查清了,该如何告诉阿娘?
魏元瞻对林氏的确没有多少印象,整座宋府仿若没这个人。听知柔话意,他实在怜惜,不仅为她的自责感到心疼,也为她背负这些感到不平。
他安静地看着她,阳光闪在那对一贯骄傲的眉眼上,此时稍稍垂落,接不上他的视线。
魏元瞻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撩去耳后,好像在拾掇她,承诺似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遇到棘手的,我来。”
温热的手指滑过她的耳朵,落下时隐约碰到耳垂,带来一阵酥麻。
知柔眼下心神并不在此,对他的举动亦未觉不妥,反是他的话叫她胸口一停,怔怔望向他。
这双眼睛,是她见过最热烈、最温柔,又最放肆的。她的目光与他碰上,灼灼如火,却未移开。
知柔迟疑地问:“你当真不怕你知道的太多了,会有危险?”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不愿让他怀有负担。
魏元瞻也应景道:“譬如遭你灭口吗?”
知柔转眼轻笑,他身体略微往墙壁欹去,眸光紧紧黏着她,话说出来有些惋惜,也有些纨绔,轻飘飘的。
“纵如此,只得自叹情不自已,命运多舛了。”
知柔无端听出些情意,颧骨上红了红,难得露出羞赧的样子,觉得很不自在,便吭一声,大大方方道:“你现在知道我的隐事了,我也要知道你的。”
虽不解他有什么秘密能让她挖掘,但她的话,魏元瞻品出一层格外暧昧的况味,好像坦诚相待是一种最亲近的接触,让他有些心惊胆战的愉悦。
知柔记着在东宫所闻,眼里闪动着探究:“你何时习得水性?”
原是问这个。
魏元瞻琢磨着怎样应她,刚放松的身体又扳正起来,嘴角噙笑。
“我若说是为你学的,听上去,是不是像在跟你讨赏?”
第105章 似酒浓(十七) 蜻蜓点水的亲吻。……
三年前, 知柔下水救人那日,魏元瞻快要急疯了,想也没想, 脚步一追便欲往下跳,是兰晔死死拦着,他方才握住半毫理智。
自那以后, 他决心要学泅水, 若再遇到这般境况,他便可以替她救人, 或是救她。
京中可习水性的地方不多, 河畔人众,他尚满十六岁,正是计较形象的时候, 稍一犹豫,等来了知柔随行北上的消息。
魏元瞻向父亲请求,远赴玉阳。没多久,北璃与燕朝骤起兵戈,虽后战事停歇,军中操练却一日未可懈怠。
本以为在西北难觅浮水之机, 直到去年春天。
于兰城过完上元节,高将军命魏元瞻去青鸾谷练兵, 其时冰雪消融,水流集中,形成了临时而深度适中的水域。
魏元瞻见状心生一念,叫了个南边来的兵士,请他授自己泅渡之术。
便是那一回,大伙儿看他在刺骨的水波中不惧不倒, 且痴迷不疲,连着练了好几日,简直像个活龙王,暗地里,有人给他取了个“寒江客”的诨名。
日影打磨白墙,魏元瞻不避讳地望着知柔,他的语调颇不正经,知柔与他对目,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心跳声鼓到耳边。
“讨赏”二字,他咬得实在清楚,实在玩味,知柔没有质疑他前半句,只是后面落的话,令她又开始紧张。
她抿了抿唇,微微有起身之势,魏元瞻牵住她的手腕把人拉下,随后掌心下移,慢慢覆盖她的手背,灼热的触感自各指间镶嵌进来——魏元瞻扣住了她。
之前她总躲着,他便以为是三年不见,彼此有些生疏,如今他肯定了,不是生分。
风拂动光影,二人视线交汇,知柔全部感知都集中到了指缝,被他轻佻压住的地方。
魏元瞻朝她靠近些许,声音很低,既像询问,又有蛊惑的味道:“我能……”
唯此两字,再没有下文。
知柔气息有些乱,但好像被他抓住以后,她就不想着逃了。他的手很规矩,并未施以撩拨,可她却觉得一种酥麻的错觉从指根游去筋骨。
不多时,颊畔落下一个柔软之物,青涩,短暂,引来知柔一阵漫长的心悸。
她有点错愕,不敢相信魏元瞻刚才做了什么,只觉胸腔内有琴弦拨得欲断,破天荒地,她颊腮绯红。
魏元瞻亦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出格之举,他忍耐了很久,更不愿操之过急,蜻蜓点水的亲吻里,是一个少年对心上人最直白、最炙热的爱慕。
知柔怔忡片刻,倏然抽手起身,害羞地想要从这立马逃跑。
魏元瞻看她奔命似的往矮门去,他站起来,在背后轻笑,随即高声道了一句:“知柔!你可要做我的妻?”
他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亦将自己的心意赤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自相识算起,知柔几乎从未听过魏元瞻单独叫她的名字,不禁顿住脚,缓缓回身,慌乱又踌躇地问:“……你说什么?”
阳光下,魏元瞻一袭晴山色圆领袍,笑容明烨,这回不是询问,而是张扬笃定地道:“我说,我要娶你,我不在乎你姓甚名谁,就算你是修罗鬼刹我也娶定了!”
知柔一刹羞极,却也是平生头一次这样心动,她身体很热,还有些不敢见人,更没有想明白——
从前的魏元瞻,一向是这般直来直往吗?
他不是最喜欢将东的说成西的,关心谁也“死”不承认吗?
知柔睫羽怔簌,丹唇微张,竟迟迟应不出一句话来。
太不像她了,她才不会这样笨拙!知柔咬了咬唇,手指将衣裙攥出痕迹,那样子,仿佛在逼自己说点什么。
现在的知柔,魏元瞻从未见过,瞧她面颊染艳,手足无措,可爱得叫人心神俱动。他爽朗地笑了笑,站在原地没追上去,给她时间反应。
春风细细,吹入心田是柔热的,助长那一簇渴望的火苗。
知柔不曾思考婚嫁,每一个时段,她都有自己需要专注的事情。在北璃,她想回家;在京,她想帮阿娘。
可是魏元瞻突然这样说着,她似乎不只有烦恼,也有欣喜。烦恼的是她不知如何回应,但她能确定的是,她绝对不会拒绝他。
“你……”
知柔启了启声,又结巴地说了两个“我”,最后一掩面,大声地承了一句。
“知道了!”
话罢转身就跑,他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臊得她脚步愈发快了。
出来宋府,天色犹澄亮。
魏元瞻似乎心情极好,外人瞧不出什么名堂,可长淮跟随他已久,见他唇畔隐有上扬的弧度,踱上去道:“爷,什么事儿这样高兴?”
知柔的答复,魏元瞻越回想,越觉得有意思,她果然也喜欢他。迈下台阶,倜傥地笑了下,回答长淮:“她说,她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淮听得有点迷糊,觑眼看看兰晔,他也吊着个眉毛、耷拉个嘴,啥也不明白。
“我方才见苏都出来,脸色很差,他跟四姑娘……”长淮禀告起别的,一边走,抬臂借魏元瞻上马车。
他素来不用人扶,今日却在他手上按了按,像是心中喜悦需要一个流淌的出口。
坐进车厢,魏元瞻的神情逐渐隐去,和往日一模一样,甚至多了几分晦涩。
他的确不在意知柔姓常还是姓宋,在他眼里,她只是她,是那个从小陪他玩闹、不惧天高地厚、喜欢同他争抢又会在旁人诋毁他时,第一个帮他出气的人。
他在乎的是她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她的阿娘时,那副委屈又孤独的表情,随后还要强作轻松,坚韧得令他心疼。
所以在知柔面前,他不肯摆出追问的态度,反正时日还长,他等得起。
至于苏都……魏元瞻敛了敛眉,知柔对此人并不热络,她谈起他,语气是沉闷的,想来他二人意见不合。
魏元瞻欲查当年之事,思量何处下手,冷不丁忆及知柔以前种种古怪。
她夜翻袁宅,被他质问也不愿说,还道自己所为非善,激他别再多管。
马车刚一动,魏元瞻没应长淮的话,而是吩咐:“替我送张拜帖给袁大人,就这两日。”
长淮虽然不懂主子怎么忽然要见袁兆弼,微微思忖,应该与四姑娘有关,便领命道:“是。咱们现在回府吗?”
魏元瞻拿起水囊喝了一口,不知又想到什么甜蜜之事,勾了勾唇,声音倒是平静:“回府。”
下晌分别后,知柔不自觉地就会想起魏元瞻。心神不定,做起事情毫无成效,一个时辰过去,她只在房间里写了几个名字,究竟要做什么,好像记不了半点儿。
知柔是坐不住的性子,星回在她旁边,看她走来走去,脸上动辄露出羞赧的笑容——起初总是自然的,继而像有所意识,忙克制住,还故意皱着对眉,变脸比唱戏的还绝。
“我的好姑娘,您到底怎么了?”星回像个小尾巴黏在知柔后面,委实累了,稍停下来,疑惑地端详她,“自您打姨娘那里回来便一直这样……莫不是中邪了呀?”
前些日子,四姑娘寡言少语,这才刚好了些,怎又来新的“疾症”?
知柔心虚地瞟一眼星回,清了清嗓子,装得若无其事:“我就是饿了,但又不想用晚饭,走走……星回姐姐,你快休息吧,我好得很,别担心。”
星回能有什么办法,小主子魂不在身,她只有陪她罢。
到了夜晚,天幕刚刚垂落,知柔的神经似乎得到一些安抚,变得静了许多。
她仔细回想,记得之前从袁宅拿回的手札,她抄了几篇,只是三年过去,忘了放在何处。所有她藏物的地方都寻遍了,只影也无。
正开房门欲去外头找找,一张明俏的脸庞闯入视野,知柔微讶:“姐姐?”
宋含锦很少在她脸上看见受惊的神色,她机警过人,从前尚离得好几丈远,她便察觉动静,又怎会不知门外有人?
“四妹妹着急出去吗?”宋含锦试探道。
“没有。”知柔撤退半步,“姐姐快进。”
房中灯欲燃尽,星回向三姑娘福身,然后将灯盏点燃,让火光重新填室。
宋含锦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你院内之人又悉数打发了?”
“我不需要旁人服侍,有星回姐姐陪着我就很自在了。”知柔引她一道坐下,“姐姐来找我,是有事要说?”
宋含锦点了点头:“你可还记得宋培玉?”
知柔挑起了眉,并不则声。
少时,她养的乌龟被宋培玉作弄,不单如此,他屡屡寻衅于她,被大哥哥赶出家塾后,倒是见得少了,偶然在街上碰面也视若无睹。
宋含锦道:“他父亲如今是太子帐下红人,此月中旬,宋阆设宴,帖子递到我们府上了。”
知柔仍旧不语。
宋含锦特意来找她,证明此事不能辞。
不出所料,宋含锦从袖中取出一张邀帖,双眉颦蹙:“这是单独写给你的。”
指名道姓要她去,虽不至于危险,但小鬼难缠,宋含锦难免忧心。
知柔暗中攥了下拳,少顷,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睛从始至终没往帖子上去一霎:“姐姐用饭了吗?”
宋含锦观察她须臾,摇一摇头:“还不到时辰,我用得晚。”
两人多聊了几句,宋含锦瞧知柔没将宴请一事放在心上,她也不愿扫兴再提,等烛火又燃了一半时,她告别回返绝珛。
送走三姑娘,星回连忙跑过去,在知柔对面坐下:“姑娘,您不如去找老爷,请他为您推了此事。”
知柔沉着眸光,她不想麻烦父亲,于是轻说道:“无妨,我也许久未踏过宴席了。”
眉宇稍展,又是一副松快的模样,起身揉了会儿手腕,“星回姐姐,梯子在哪儿?”
夜幕笼罩,天穹如深海,点点星辉闪耀其中,月亮不知去向。
知柔在瓦片下寻到了当年藏的信笺。
油纸包裹,历经数场雨雪,拆开后竟与之前一般无二。
知柔借院中灯火照探,凝着自己彼时的字迹,不知所思。
良久,她翻过身,望着周遭一切,目光所及渐渐换了画风,好似回到起云园,她和魏元瞻在屋顶欣赏世俗的烟火气。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可经回忆之事太多,稍不留神,她又念起他。
下午在窄道内,魏元瞻的言行叫她心动不已,和以往每一次心跳加速的声音都不同,今时跳得很重,很有力量。
这是今日第几次思念他了?
知柔秀眉微攒,挂成一个无奈的弧度,慢慢躺下去,用手腕遮住眼睛。
她喃喃道:“真是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叮!达成!
其余待解锁……Loading 10%
第106章 似酒浓(十八) 她看着他,显得柔情万……
京郊, 长风营。
忽然加深的春意令空气中布满湿润,日头渐高,穿戴铁甲的士卒们在演武场上直挺挺地站着, 汗水浸透后背衣物,上头不发令,无一人敢动弹。
其中一个年纪尚幼的男子肩背直正, 脖子没转一厘, 压着嗓音抱怨:“我就说上回那些话被他听见了吧,瞧, 他开始寻法儿整治我们了!这要是暑日, 两个时辰一站,肺腑都熟了!”
很快迎来搭腔:“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在哪儿都一样, 只是咱们这指挥使烧刀慢剐……”
“尔等此言,未免小人之心?”后面一个容貌斯文的士卒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抑声截断。
接着又道,“我观魏指挥使一身正气,与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不过年纪轻些, 然军中自古不乏少年英才。再者言,魏指挥使出身高门, 家学深厚,岂会如你们所说,肚量”
“高门出身的心才黑呢!你懂什么?”最先碎嘴之人嗤着嗓子驳道,因不敢动,议论便也形同自语。
这位新来的魏指挥使上任不到半月,人影寥寥可见, 军令倒是下得勤。
今晨薄雾初散,长风营一众便已待命于此,站了怎么有两个多时辰,纵是不放餐,一滴水也未点唇边,这个魏世子是要熬死他们吗?
士卒们周身站得僵硬,却始终没一个人现出多余的动作,大约是麻木了,逐渐连抱怨都憋在腹里,又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传令官的影子。
马蹄如鼓而来,随即驻下:“指挥使有令,饭已备好,所有人去餐休整,午后继续操练。”
得此令,众人纷纷卸下端成铁板的脊背,一瞬间低语声起,三两一队地走向灶区。
刚一抵达,号角声远远飘来,正是宣示用饭之时已至,便有人纳罕地咕哝一句:“这魏指挥使倒是每次都掐着时间,没叫咱们忍饿过……”
“这就把你收买了,瞧你出息!”
“我也没说错啊……”
营房外,长淮站在台上看了一会儿,转背进入帐中。
魏元瞻正举着兵书推演沙盘,那张隽美的脸被书遮挡一半,露出长而深邃的眼睛,睫毛微垂着,状极专注。
长淮静步踱过去,偷瞄他的表情,语气低弱:“爷,您当真不是在同东府那位置气吧?”
皇太孙大手一挥,主子便不得不来此赴任,一个正五品的指挥使,还不如待在兰城。而今身处此地,还需忍受那些难听的流言,主子若因此心生怨念,他自是能够体谅。
魏元瞻似乎被他的话惹得发噱,唇角微勾,却没有玩笑的神色,淡淡睇他一眼:”你认为我在和东宫置气?”
长淮犹豫着:“若非与殿下生气,难道是外面那些……”
魏元瞻折身回到几案,把兵书撂下:“士卒多嘴,是因为无事可做;不服新官,是因为没有期待。我同他们生什么气?太孙殿下的东风,载我至此,然我真正得此官职,终究是那位的意思。”
他拿巾子擦一擦指尖,言至末尾,话声中掺了一许嘲讽的笑,“长风营安逸得太久了,众人疏懒,轻忽军纪,若不是他们惧我‘背后靠山’,今日操练,该倒下一片了吧?”
先前的曹指挥使,听闻是寒门庶族,从前受过的折辱太多,一朝改头换面,性情极为扭曲,他待下严酷,功绩上又固守无为。
去岁秋操演武,陛下见长风营毫无战阵之风,当场震怒,斥曹恒尸位素餐、误国误军。随即下旨革去其官职,命锦衣卫查办,另谕兵部选贤接任,待来年再行检阅,如再犯,皆治以军法。
魏元瞻来之前,已有两人待了刚过一月,便忽生病恙请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得皇太孙为了将他留下来,说得跟恩赐一样。
他起初不知情,已然气愤,如今知晓内幕,受着委屈,还要听人议论,有点脾气也是难免。所以他不爱露面,是不愿看见那群乌合之众。
但人既然到了这里,便别无选择。
这支兵马再烂,他也得扶起来。
魏元瞻打定主意,自然不将怨气放在心里:“我若和他们一块儿混吃等死,到时候陛下校阅,连累的不只东宫,还有父亲。”
言及此,大约想到谁,冷肃的神情忽然和暖两分,不着调地说了一句,“我还指望父亲替我求娶新妇呢,侯府不能有变。”
自昨日起,魏元瞻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长淮原本纳闷,时下一品咂,诧异地撩起眼:“爷和四姑娘……”
魏元瞻却是一笑,走到帐外吩咐传令官:“下午操练阵法,出错者,自领二十军棍。”
“是。”
传令官领命退下,兰晔的身形从远处飞马而至,遥遥勒定马,翻下来,快行到魏元瞻跟前,奉上一物。
“爷,四姑娘派人送来的。”
魏元瞻笔挺的肩背顷刻松弛了些,一伸手,接到掌中,玉白色的瓷瓶,是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