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经上次折损,确未痊愈,有些浅淡的伤痕织在手背上,只不过他并不惧疼,在他是小伤。
知柔昨日看见了。
一想起昨日种种,魏元瞻心里甜蜜,嘴角便上扬起来:“她可有说什么?”
兰晔如实回复:“四姑娘说,她今日要去冯宅一趟,不知几时归,勿等。”
这是回应他当时的话么?
——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魏元瞻没忍住低笑了一声,把瓷瓶塞入怀中,随即牵马跨上马背,吩咐兰晔跟上,复拨转马头,打马朝营外而去。
冯宅隐于春晓街最幽僻之处,宅宇不甚恢宏,若细观之,隐约漫出一种伶俜的味道。
知柔上前叩门,听里头有些动静,她又规矩地后退一步。
门由内打开,一个面瘦的中年男人现于其中,锐利有神的眼珠在她身上端详一会儿,不待她开口,他已恭敬道:“小公子请进,随我来。”
知柔压了压下颌以示礼,抬步入内。
冯宅人口少,一路进去并未察觉几道人影。
至一间宽敞的厅房外,知柔看见苏都正与一位老者谈话。他容止可观,单神情都能瞧出礼敬,和先前那种狂妄的感觉不同,今日的他,像一个沉默循礼的士族子弟。
“主人,小公子到了。”领知柔过来的男人向内禀告。
老者依声转眼,扶几站起来,行动有些迟暮,身上衣袍松垮垮的,好几处损得褪色了,清亮的光线照在屋内,那张窄长的脸显得沧桑,眸子却出奇透亮,凝望住门口。
知柔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倒未展露出来,走上前朝他作揖,想了想,喊道:“冯先生。”
冯翰点一点头,声音如其人一般低沉:“好,好,不必虚礼。”
面上带了些微笑,很和蔼,眼中却有知柔看不懂的情绪,说完这话,他慢腾腾出到外面,把屋子留给兄妹二人。
“坐。”苏都搀完冯翰,重撩袍子跨回来,指一指身旁的圈椅。
知柔本不是很愿意来此,但阿娘欲了解他的境况。当日问他,他应得简单过犹,仿佛不肯让她担心。
凌曦又怎能真的安下心来?她忧思盘桓,知柔在旁瞧着,五味繁复,只好亲自过来打探。
坐下身后,苏都亲自给她倒了盏茶。二人昨天闹得不愉,今日到访,知柔也有些窘,声音哑了两分:“多谢。”
苏都在她右手边落座,见她不安,便先起了谈锋:“我幼时曾跟着冯公读过一年书,彼时顽劣,颇为他所不喜。”
那会儿冯翰评价他道:精则精矣,然不知藏锋,浅薄之聪,尽显于面。
他幼时不服,携凌五、凌七一块儿,两番捉弄于人,祖父知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
知柔闻言惊讶:“那他为何……”肯帮你?
苏都垂下眼:“昔年多战事,冯公的长子曾事于父亲帐下,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
知柔略微回想,此宅内好像除了三俩仆役,再无旁人,便道:“我方才好像未见冯大公子,他犹处军营吗?”
一语落下,室内静了几息。
“他战死了。”苏都平静道。
知柔一刹不知如何回应,怎么他身边……总缠绕悲事?
或许是他今日格外温和,她竟也收敛了,没有任何带刺的言行,只在脑海中思想:既冯大公子已故,他又顶着冯二公子的身份,那么此人,是确切存在的吗?
就闻苏都说道:“与北璃鏖战的最后一年,他率兵穷追敌踪,不想陷伏击,援军不至……冯公次子与我同年出生,其母在生产后不幸辞世。朔德五年,京中疾疫肆虐,冯公为护子,遂遣其归乡,后不知所踪。”
他与冯时年纪相仿,近二十年内,无人见过真正的冯时,他以其身份留在京中,难以被人窥查。
知柔心说难怪,只要冯家上下咬死他是冯时,谁又能给他安上别的名字?可他所为,不怕牵连冯家?
苏都仿佛洞悉她所想,亦像是为方才的话做个了结,声音很轻,但没有自苦,是很稀松寻常的语调:“所以,冯公与我一样,同为孑然之人。”
知柔扭头望他须臾,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常常想,她好像不是真的有多讨厌苏都。
眼下,她突然启口:“你的父亲,他是什么样?”
苏都有些诧异她会问这句,但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得出来,她问的不是“常将军”,是常遇。
“我口中所言,你多半是不信的。”苏都笑了笑,那点锋芒又从他眉宇中悄悄流露,随后站起身,“跟我来。”
冯宅虽不大,却能筑起一座高三层的藏书楼。苏都走在前面,不急不躁的,知柔在后打量,好似今朝调了位子,她看他,莫名比昨日顺眼两分。
大门打开,晌午的阳光穿叶落下,苏都侧身请知柔先进,而后回身,轻轻关上门。
楼内光线靡靡,像滤过几层,淡薄如丝。
知柔听见关门声,站定不动,苏都跟上来,见状奚落了一番:“怎么,你还担心我有何企图?”
她自无此意,只是少成习性,这么多年,哪能说改就改?便没回他,等他上前领路,她才随着一道沿梯上行。
流动的风里卷着书页气息,还有木头的味道,此间楼阁,年纪真是苍老了,木板经靴压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走到三楼,苏都径直朝最里边儿的书橱迈去,举手取下一卷书册,递给知柔。
“这是我幼时手记,父亲批我言辞,添语在旁。我为躲去这项课业,便将它藏在冯公这里,然后对父亲说,我想去玉阳,苦求许久,他终于把我带到军中。”
苏都在玉阳待过半年,那时太小,只记得军帐里总是披着甲胄的身影,马蹄纷乱,气候不佳,生活十分艰辛。
忆及旧事,他的声音愈发低了,幸而知柔不曾追问,将手记接了过去。
随手翻开一页,上头墨笔所书应是苏都孩童时的字迹,另有朱笔更改,其笔锋大气神秀,风骨铮铮,她不由看痴片刻,半晌才去留意字句。
「吾儿机敏,非顽劣,勿妄自菲薄。」
「蠖屈而后信,龙潜而后腾。今之忍耐,非懦也,乃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汝当谨记。」
「琛儿年幼,不必争眼前之强。」
寥寥数笔,本是前人的深远句章,知柔却透过它们,目睹了一段行于当下的光阴——她仿佛看见年幼的苏都在案前咬着笔头,艰难地写完交差,随后便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眼前,蘸墨为他评注。
比起道听途说,知柔更喜爱文字,当事者的文字。
她抬首询问:“我能留在这里看吗?”
苏都迟了一会儿,视线从手记上收回来,浅声说:“随意。”然后找了个空地欹着,陪她消磨时光。
知柔临去前,内心纠结了好久,到底将抄录的信件交给苏都。
跨出冯宅,日影西倾,道边驻着两匹一棕一白的马,少年侧身立着,手心平摊,似在喂它们,待喂完后,他轻拍白马的脖背,闻听声响,转过来,对知柔笑了一下。
才过一日,昨天的心跳尚有余韵,倏然看见魏元瞻,知柔先是一怔,继而有层淡淡的红晕洇上双颊。
她走下台阶,到他面前,略不自在地说:“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信没传到么?”
“没等多久。”魏元瞻笑道,姿态还算规矩,只是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知柔。
隔会儿,他把缰绳送到她手里,手指似有若无地在她掌心抚过,轻声道,“上马。”
知柔牵住马缰,还未全然回神:“去哪儿?”
“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知柔敛眉回想,目光刚一触及鞍边挂的箭囊和弓,想了起来。
骑射。
她踩镫上马,魏元瞻紧随其后,腰板在马背上端了端,扭头对知柔说:“出城门算起,至桃林止。你若胜了,赌约作数。”
当年他很骄傲,不信自己会输,亦不愿占她的便宜,故而赌约只做她的,自然就没有“若他胜了,当如何”的约定。
知柔却觉有失公允,她看着魏元瞻,一双眸子又润又亮,颊畔有红霞未能褪尽,以至于那张清嘉的脸少了几分冷艳,倒显得柔情万种。
“你可想赢?”她问。
魏元瞻定定神:“若我赢了,你……”
不及说完,知柔牵动嘴角,有点得逞的快意:“想赢便好,我不用你让。”话罢一抖马缰,马蹄渐渐跑了起来。
魏元瞻英朗的眉头一扬,那是个接受挑衅的表情,旋即双腿轻夹马腹,跟随而去。
第107章 似酒浓(十九)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
出了城门以后, 知柔只想驰骋,根本没碰弓箭。
风呼啸而过,飒飒鼓入袖中, 知柔一直先于魏元瞻,偶尔侧首回望,唇角微扬, 有几分少年般的顽皮。
她尤爱骑马, 这是她在北璃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一件事。每每跨上马背,她便觉天地辽阔, 任何烦忧都再难羁绊于她。
桃林距京城将近二十里, 偏了官道走窄路,蜿蜒向上,道路陡峭不平。
魏元瞻落后知柔一个马身, 看她疾驰,不免心生忧虑。她受过伤,却仿佛没有半分心结,这样险峻的路,她行得分毫不缓,与兰晔的马更像有许多年的默契, 驾驭极善。
魏元瞻目光紧跟着她,一门心思都在她的安危上, 哪还计较输赢?
到了坡口以后,知柔吁一声,勒住马缰,调过头来看着魏元瞻。一笼橙红的光熏她眉眼,带着几分调侃的笑:“你好慢啊。”
魏元瞻也笑了,有点愠恼, 话说出口似讥似赞:“你最厉害。”
知柔翘一翘唇角,翻身下马,将它牵到一棵树下系住,回身对魏元瞻道:“骑射还是下次吧,眼前无物可射。”
此间桃花初绽,空气明净,稍往前有一条溪水,隐约可见蝶影,并无鸟兽。
魏元瞻将马与她的系在一块儿,大步走上去:“你的骑术是谁教的?”
知柔睐他一眼:“不就是你吗?”
“我没教过你这样激进。”
他说的从来都是“不着急”。
知柔走在魏元瞻旁边,闻他语调平稳,却压着不满的韵味,开口解释道:“其实在北璃的时候,我曾有一个想要报复的人。”
她神情坦荡,慢慢说着,“他栖身于龙山,两旬才下来一回。因山路难行,罕有人至,若我轻率前往,行踪必为人所察;况且山道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其中。”
“是以我觅得一处与龙山地势相类之地,日复一日,自桦林穿行而过,攀至峰顶,再折返而下——如此练习了数月。”
魏元瞻听得挑起眉峰,转目望她一会儿:“后来呢?你是因何要报复他?”
知柔眸光稍黯:“他杀了我的马,还将血抹在我的毡毯上。”
这是草原人寻衅情敌的方式。
知柔在北璃几乎不穿女装,除了王廷一干人等,她的身份未曝于众。那次篝火燕集,有女子误会了她欣赏的眼神,上前邀她跳舞。第二日,她的马便消失了。
而那个北璃男人,他是贵族之后,排场却比王子还大,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拥随。光天化日底下,知柔不好动手,便打量天黑上山,到他毡房里,在他孤身一人之时,拿丹砂水和棍棒好好吓唬他,给他一个教训。
“我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上山,方潜入他帐中,便见他倒在地上,似是痫症发作。我瞧他模样实在可怜,就放了他一马。”
魏元瞻认真地听知柔讲述,与他构想无二——她的世界刺激又危险,她也一成不变,又记仇,又心软。他很怕她吃亏。
这是知柔为数不多和魏元瞻分享经历的时候,说实话,他对她的三年十分好奇,自私地想要参与她的全部。
逮着机会,他将问过几次的话再翻出来:“你在北璃过得如何?”
顿了顿,轻声加了一句,“我想听真话。”
知柔不爱诉苦,无论和谁谈起过往,她皆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然魏元瞻此刻询问,她不再潦草应付,真心想了一会儿,评判道:“时好时坏吧……有人算计我,我也算计别人。”
她抬起眼,瞳眸中闪着纯粹和机灵的笑意,“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呀,最是不爱服输,故而最后总是我赢。”
魏元瞻无奈地牵一牵唇,不置可否。
知柔忆起什么,又懒洋洋地添着话:“我在草原上可招人青睐啦,好多呼很①都喜欢我。”
以乌仁图雅为首的许多贵人和年轻姑娘都偏爱知柔,因为她生猛得不似中原人,底子里有一股狠劲儿。往常瞧着不大爱笑,与其亲近了便知,她是一个十足活泼的姑娘。
听她话中掺着北璃语,魏元瞻稍蹙了下眉:“呼很是什么?”
知柔故意道:“你猜呀。”
双手背在身后,随意交负着,明镜般的水面映了桃花,她的衣摆掠过草叶,潇洒得像风。
魏元瞻凝着知柔的侧影,略微想想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不知哪些妖魔鬼怪占了他的位,心里便觉得有些酸涩。
他突然伸手,拎住她的胳膊把人带过来,随后将自己颈子里的玉符摘下,戴去她身上,形同法术把她套牢。
这是他去岁回京,母亲给他的避疾之物,他贴身戴着,不曾离身。
知柔惊了一下,方才垂眼去看他挂来的玉饰,头顶便响起一个霸道且郑重的嗓音。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他的手指在她颈侧停了须臾,被他碰到的肌肤泛了点酡红。
知柔耳根发烫,有点应不来魏元瞻忽然的直率。他从前不会这样,如今语出惊人,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摸了摸胸前玉符,大约是护身所用,很精巧,呈矩状。
调整片刻,知柔向魏元瞻解释呼很之意,然后很小声地回道:“我也没喜欢别人啊……”说完掉过身,作出泰然的模样往前走。
魏元瞻听了她的话,睫羽轻簌,登时尝到一许甜味,便笑了下,似乎很高兴,难抑嘴角笑痕。
他闲散地踩在知柔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意剖开后,二人的关系更近了些。他突然后悔,为何不早点和她陈情?早在重逢的第一日,他便该说的。
没走多远,知柔缓下脚步来等魏元瞻,与他并肩后,她睃他一刹,有样学样似的:“你呢,你在军中过得如何?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们实在很像,在兰城,谁也不愿暴露自己真实的际遇,好像只要不说,他们之间便没有分别的事实,能够一切循旧。
回溯西北的生活,除枯燥外,令他难以忘却的是同北璃打仗的一年半时光。
魏元瞻舒展的眉宇逐渐攥拢,低着眼睫:“战场残忍,诸多无能为力,我……”
语意止了稍刻,他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杀的第一个人,大概与他一样年纪,那双布满惊愕的眼睛死死看着他,像烙印刻在脑中,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张脸。
“从前,我一直觉得,行兵作战是一件威武之事,能扫敌寇,能护百姓。将军吗,那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像我祖父那样。哪怕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打仗并不威风,亦不痛快……山河之下,掩埋的东西太多,真不晓得祖父是如何坚持了那么多年。”
知柔听出他的落拓,回应道:“或许只因为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说不定将军他也时常感概,‘唉,真是太累了’。”
魏元瞻望她少顷,浅声笑了:“你说的不错。”
话到此节,知柔蓦然不想再提让他郁闷之事,见前面草地平整,便撩了撩袍子席地而坐,两腿稍屈,胳膊搭在膝盖上,叫魏元瞻:“我不想走了。”
魏元瞻自然依她。
行军多年,倒是磨去一些喜洁的习惯,他陪她一道坐下,聊了点有的没的。
知柔笑颜不收,几番被他趣得捧腹,最终目光搭回景色,低低感叹了一声。
“回来真好。”
有家人陪伴,还有魏元瞻。虽然和他在一起总是拌嘴,他近来还有些让她招架不住,但不可否认,在他身边,她总是无忧无虑。
知柔撒手躺下去,望着天空,流云渐渐变成火烧的颜色,春风拂动青丝,几缕贴在脸上,有些痒。
魏元瞻扭头瞧她,不多时,身子往后靠了靠,一条手臂撑在旁边,支着腰侧,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揉捏,简直嚣张过分。
知柔警惕地拍掉他的手,皱起眉毛,声音却不含半点儿威势:“做什么?”
魏元瞻不以为然地收回手,仍是无赖道:“我就想看看你,不行吗?”
知柔气结,哼一声:“没有你这么看的。”
魏元瞻不反驳,也不辩解,直晃晃地注视知柔。
她本是羞怯,被他近乎滋事地端详着,便有点承受不住,倏然坐起身,把他侧着的身子推倒,两手牢牢摁住他的肩膀,回敬一般,居高下视着他。
魏元瞻未料到她会有此举,稍微错愕了一瞬,手指微蜷,接着又慢慢松开,噙起嘴角,一副坦荡接受的情状,没对抗分毫。
他望着她笑了笑,那表情,很有一种“有胆你就来”的意味。
知柔忽感局促,呼吸乱了一分,忙正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继而提醒道:“再不回去,城门恐要关了。”
魏元瞻随口应她:“若城门关了,我们便宿在此,马鞍为枕,我的衣袍都给你。”
玩笑的心思,只是迤逗一二,不料她如临大敌,口吻中还写满嫌弃:“谁要跟你睡在这?”话罢立远了些。
魏元瞻拧了拧眉,站起身,诘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还要跟谁,它们吗?”
视线往马儿那遥遥一点,又轻哼着说,“它们可不管你冷不冷。”
换作三四年前,知柔眼下就跟他动手了,他该庆幸她稍稍成熟,只是转过背,朝系马的地方踅身,然后回首喊他:“魏元瞻,快些跟我回去了!”
魏元瞻微微一笑,拍拍身上的杂草,举步跟上知柔。
霞光渐隐,桃林中昏暗了两分,魏元瞻撩一眼天色,遗憾地想,真希望日暮永远也不要来——
作者有话说:小魏:把好东西一点一点搬给知柔。
第108章 似酒浓(二十) 魏元瞻在她颈窝磨蹭。……
二月十三, 天气回暖,微风中已透着几分和煦。
天尚未亮全,宋祈羽收好行装, 从院中静悄悄地出来。昨日已跟父亲母亲拜别,今朝挑这个时候启程,是不想再见母亲垂泪。
长离紧跟在宋祈羽身边, 灯笼照亮脚下, 返着一点光晕于他面孔,眉宇间有浓重的郁色。
长离试探出声:“公子可要再等一等?”
三姑娘昨日因公子要回玉阳而闷闷不语, 如今不让她送, 她不会更难过吗?
宋祈羽摇了摇头:“不等了,走吧。”
他已在京中松散多日,提起风云变幻的玉阳, 他心中已不如从前那般迫不及待,但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能让他伸展拳脚,做自己想做之事。
妹妹和母亲的挽留会让他不舍,一日拖着一日,便不知何时才能动身。
他果断地回头, 往府门方向抬步。
刚走到前院,庭中花树后, 他看见了几道暗影。墨色犹在,灯笼氤氲的光线在砖上晕染,宋从昭一行正等在廊下,见他来,略微往前站了一些。
宋祈羽有些诧异,忙赶过去, 躬身唤道:“父亲,母亲。”眼睛朝旁边移几寸,“妹妹……”
宋含锦和知柔并立一处,忍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昨日他那般合礼地同所有人知会离京,宋含锦便猜到,他不想他们送他。可是她舍不得,更不愿抱憾,未好好睡下,独自提灯到前面等。
才出绝珛,就见知柔也从拢悦轩出来,问她可要去喊父亲母亲。
宋从昭因要朝参,本就起身早,听女儿们有意送兄长一程,便整好朝服,携许月鸳一并去往前院。
“到了玉阳,让长离回来给你母亲报信。张都督虽看重你,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切勿过骄过躁,更不要急于功利……”
宋从昭说着,目光深深在儿子脸上定了一会儿,心知他沉稳谨慎,稍稍安心,只踌躇片刻,多添了一句,“若不想待在军中了,便回来,为父总不至于叫你在京师无事可做。”
宋祈羽颔首应下。
许月鸳刚拭掉的眼泪复又涌出,大约是个留他的借口,她说:“连你弟弟祈章都成亲了,你常年待在西北,是要形单影只一辈子吗?”
宋祈羽唇畔起了点温柔的笑意,顺着她道:“母亲如有中意的女子,替我安排便是,不过此举却是委屈了人家,我良心不安,恐怕夜里难以入眠。”
刚得他启口,许月鸳还揣着半缕希冀,听到后面,恨不能叫人把他绑回院里,一双又怨又爱的眼珠戳在他身上,哽着哭腔:“你这个不孝子!”
余光瞥到宋含锦,更觉得气愤了,“我做了什么孽,生你两个……”
好在仆从皆退,只有家人在旁。宋从昭看她对儿女婚事如此着急,也很头疼,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净说些气话。好了,他还要赶路呢,别哭了,孩子们都看着。”
许月鸳揩一把眼眶,腾出空余给兄妹三人。
宋祈羽要走,宋含锦眼下还不曾说过一句话,只将目光紧紧投在哥哥身上,眸中早有湿意。
知柔看在眼里,率先替她开口:“大哥哥,一路平安,记得常往家里写信。”
知柔和宋祈羽的感情一向比较疏淡,她今日相送,是为了父亲和姐姐做的。
灯盏在她手里牵着,火光晃动,宋祈羽望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外间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他上前两步,对知柔和宋含锦说:“照顾好自己。”又道,“明年除夕,我便回来了。”
宋含锦压着下巴,安静得不同寻常。
宋祈羽无奈地弯一弯唇角,声音很低:“哭什么?我又不是去出征的。”
宋含锦当即便想反驳,说他第一回私逃离家,亦不是为了出征,可北边战事忽起,足足四个月没有他的书信,他们都以为他出事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
终究为了避谶,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哥哥一定要平安,我等你给我带桃酥回来。”
宋祈羽笑着答应,最后朝父母叩首,起身出了门。
宋含锦在府门下看他翻身上马,将母亲给的衣物挂在鞍边,继而揽过缰绳,停顿须臾,催马向街道行去。
直到他的影子难以捕捉,她才回身,知柔挽着她的胳膊,一道跨进门槛。
黎明的风缱着暖意,知柔瞟一眼宋含锦,对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姐姐,我跟你说个秘密。”
宋含锦犹自恹恹,兼一宿没睡,本就没什么精神,听知柔张口,她下意识摇头,可望着四妹妹染满朝气的笑颜,她又迟疑了:“什么?”
知柔压着嗓音:“北璃国君不威,身边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弟弟与他相争,光是内忧便足够打理。而周围那些部落小国更无同心或忠诚可言,他们就像丛林中的兽,闻到血味便会扑上去,此为外患。”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边塞暂且不会有战火交锋,三年前的事情,亦不会发生。
宋含锦闻言终于现出一许会心的笑,很淡,然后就见知柔松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走在前面,倒着身子,把脸面对她。
“大哥哥去了,还会平安回来,就像这次一样。”知柔说道。
陪宋含锦回到绝珛,阳光彻底洒下,煌煌如金。
下午还要去宋阆府上赴宴,宋含锦叫婢女进来为她梳妆,瞧知柔不施粉黛,又令人搬根凳子请四姑娘坐下,一并施为。
知柔拿她无法,只好听命,走出绝珛的时候仍嫌口脂不舒服,用手背在嘴唇上不断擦磨。
两院外的桃花绽得正艳,知柔随意掀起目光,想到了魏元瞻。
这几日,她忙着周旋于阿娘与苏都之间,魏元瞻忙着练兵,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最近的一次是在傍晚。
他潜到她房中坐着,这回掌了灯,明目张胆得就像宣告他来了一样。知柔气得要去打他,可见星回捧着一摞宝贝站在门外,那是魏元瞻送的,她又笑出声,进退两难。
思绪回荡至此,知柔拎了拎嘴角,踅上游廊。
宋阆的宴席原来举在郊外,他是东道,特意择了一处临水的园林,亭台错落,水光潋滟,半个京师的权贵皆聚于此,如同宋含锦所言,今日“宋家”的排场做得足。
知柔先宋含锦一步跳下马车,扬手扶她。
虽然哭过,敷粉后却也不显,转瞬间,她又成了那个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宋三姑娘。
瞧着园中布置,宋含锦低蔑地笑了一声:“真够‘雅’的。”
这话是悄悄同知柔说,许月鸳并未听见,只是回首瞧她形貌,猜出两分。她肃容提点:“坐几刻便回去,休要乱走。”
她一转来,宋含锦笑容立刻消失,乖乖点一点头。知柔从始至终规矩地站在一侧,挨着姐姐,眼珠子没朝任何地方安放。
几年不见,这丫头倒是沉静不少,许月鸳心中暗道。除了欣慰,她竟生出一缕涩然的情绪,口吻又变得温和了:“祈章应该在另一头,一会儿看见他便遣人报我,听见了?”
两人一道颔首。
很快有人眼尖瞧到她们,亲亲热热地上来寒暄,宋含锦趁着空隙,扭头和知柔咬耳朵:“大伯母一到春日便腰疼,老毛病了,托母亲替她看着点二哥哥。”
知柔闻言低笑:“二哥哥精着呢,大伯母多虑了。”
“谁说不是?”
宋含锦跟知柔一路闲谈,到了西边水榭,人影寥寥,姐妹二人像是寻着一块净土。
知柔在围栏边眺望一会儿,转身对宋含锦道:“我好像看见二哥哥了。”
“哪儿呢?”宋含锦踱过来。
知柔抬手遥指:“那儿,一群人。”
观情势,仿佛在争论什么,宋祈章素来不尚武艺,现下却隐有暴力之态。他对面那双眼睛,不经意穿过水流,往这里飞来一刹,就这一刹,那人定了住,再没挪动目光。
知柔慢慢蹙眉。
隔得远,瞧不清那双眼睛是在看谁,但她十分确定,是向着这边水榭。
宋含锦当下认出来,拽知柔袖角,低声道:“宋培玉。”复拉她胳膊,催促着,“别待在这儿。”
园林弯绕颇多,宋含锦头回来此,走得晕头转向。知柔不怕麻烦,亦不想为其沾染,便顺着她到处走。
不多时,海棠门后响起密匝的脚步声,二人站定,即见四五个人影跨过门,数目相对,悠悠驻步。
知柔将宋含锦掣到身后,目光盯着门前为首之人。
久未逢面,彼时在家塾和他打斗的野丫头已经初初长成,她眉眼深邃,瞳仁在金辉下泛着冷光,仪态端直。宋培玉很难在第一眼认出她,方才是先看见了宋含锦,略加思忖,才得出她的身份。
“这不是宋四姑娘吗?”
他走上前,站近了打量知柔,随即招呼小厮呈来一壶一樽,满倒后递给她。
“公主远嫁,宋四姑娘也曾随行,想来早已习惯朔风烈酒。这杯‘马奶酒’在京师可不易得,我遣人寻觅数日方才购下,今便献给四姑娘,当能引起旧日回忆。”
话里话外是在贬她曾得罪皇亲,远去异国,今朝得返,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宋含锦被知柔揽去身后,闻及此,恼得咬牙,正要扒开她的围护,不想她已接过宋培玉手中的酒:“十公子这样惦记,倒令我有点感动了。”
她语调平缓,声音不高,恰好传入众人耳中,很是悦耳。
“只不过——这马奶酒在北地十分寻常,未料入了京师,竟成奇货。不知十公子花费几何,若是心疼,我可偿付与你。”
知柔说完,又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在宋培玉眼中,分外戏谑。
这是讽他一坛好酒都拿不出来。
宋含锦在知柔背后发出了点动静,大约乐不可支,却需收敛。
周围余人虽是宋培玉的朋友,但很少见如宋四姑娘一般的女子,皆感惊诧,一时忘了帮腔。
熟悉的氛围扑面而来,宋培玉不怒反笑,两眼垂在知柔身上,嗓音偏低:“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知柔道:“别这么说,好像我们有多熟稔。”
宋培玉接口:“当年的账,我还没跟你清算呢。你大哥走了,谁还护着你?”
凑近半步,剑眉略扬了扬,一脸玩味,“话说回来,你和他……是在效仿女娲伏羲么?”
如此不堪之言,独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女娲伏羲乃兄妹共殖,他这话,是在暗指知柔与宋祈羽关系越轨。
当初他被宋祈羽逐出家塾,记恨在心,去寻过宋知柔。每一次将得手时,那个叫长离的人总会出现阻他。
后来宋知柔离京,他尚有几分不满。现在她回来了,宋祈羽不在,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陪她慢慢算账。
“四姑娘不喝吗?”宋培玉挺直腰背,勾唇望她一会儿,转而吩咐小厮,“把这酒拿去大帐,就说是宋四姑娘大气,邀众客同饮。”
话落折身,与那些男子洋洋洒洒地跨出海棠门。
知柔无意给宋家添事,故大庭广众之下,她很守着礼节,任谁见了都无法指摘。
宋含锦不同,她历来被家中护得极好,何曾受过这样屈辱?从前披着的矜持骄傲一瞬间捏碎掌中,刚迈开腿,知柔一把将她攥住——
“姐姐去哪儿?”
“我……”方启一个字音,知柔又道,“母亲不是说坐会儿便回去?姐姐,我们走吧。”
“宋培玉呢?”她不依不饶。
大帐内俱是高门贵姓,宋培玉所举,于知柔名声有损。
却见知柔无谓地耸一耸肩:“管他作甚。”又笑嘻嘻的,“他丢他的人,我走我的路,两不妨碍。”
宋含锦听了稍稍定神,春风灌袖,适才恢复以往理智。
宋培玉那句“女娲伏羲”之言,少时也有旁人对她说过,令她胃里一阵恶心。是故,刚才再次入耳,难免有些失控。
知柔伸手执她,不急不慢地向原路折返:“也不知二哥哥被什么绊了住,咱们要不去找一找?”
一壁说着,身形渐远,好似庭中一切都未曾发生。
傍晚归家,苍穹呈一片绯色。
宋含锦在马车内和知柔聊了一路,言笑晏晏,早将园林之事抛去脑后。
下了马车,没走几步,眼前突然冒出兰晔的影子,支吾着要见知柔。
宋含锦犹豫片刻,与宋祈章一步三回头地过了门槛。
漫天红霞倒映,知柔迷茫地凝视兰晔,询道:“你找我,是魏元瞻怎么了吗?”
他两手摸了摸身侧衣服,拧着指节,不大好意思的样貌:“主子不肯走,口中……口中一直喃喃地唤、唤、唤四姑娘的名字……”
说得云里雾里,知柔不甚明白,忙又问他:“他在哪?”
去到起云园,天光愈收,檐下挂起精致的灯笼,宅子不曾大改,却实实在在地“贵”了许多。
知柔迈进偏厅,光线慵沉,桌上燃着几盏羊角灯,灰蒙蒙的,这是师父留在厅中、未被盛星云以新物取代的原品。
她目光稍掠,即见一身苍色袍子占据案桌,魏元瞻手臂搁在案上,侧脸抵触,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知柔抿了抿唇,伫立半晌,终于走过去,脚步仍是轻的,提手拍他:“魏元瞻,醒醒……魏元瞻?”
他睁开眼帘,朦胧的火苗于室中跳跃,仿若梦境,有个声音循循地在耳边喊他。
模糊中,魏元瞻看见了知柔。
他逐渐将身子坐正,直盯着她,“她”和往日不太一样,又说不上来。
知柔瞧他转醒,轻轻拉他胳膊,企图带他起身,终归太沉了,她不愿自背后抱他两臂,只好扭头叫兰晔:“过来搭把……”
话犹未完,一只滚烫的手掌捉住她的腕子,略略一扯,将她圈了下去。
知柔被迫坐到魏元瞻膝上,他把她紧紧纳进怀里。
兰晔目睹此状,吓得立马低头:“我、我……”该说什么,他全不知道了,所幸双腿识路,逃似地转弯,退了出去。
一霎间,知柔心悸不止,睫毛颤得倏急倏钝,整个人却形同冰封,未敢动弹。
从前不是没有过贴身接近的时候。
他们在小苍山角逐,她手肘受伤,疼得发昏,是他抱她下山;每回摔跤打闹,她一得机会便趴在魏元瞻身上,还曾肆无忌惮地“丈量”他。
可是现在,混杂的气味钻上来,有醇醇酒气,也有丝缕清淡的、他的味道,知柔只觉头脑混沌,身上每根神经都拉到极限,有些细微的颤抖。
魏元瞻的下巴枕在她的肩膀,双手环着一副柔韧的腰,低头在她颈窝磨蹭。
“知柔……”他呢喃地唤着,声音如同他的气息,无比缠人。
“他们说我是童……都笑话我。”
第109章 似酒浓(廿一)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温热的气息倾吐在颈间, 知柔有些痒,肩膀瑟缩了一下,便觉腰上的手施了几分力道, 把她箍得更紧。
被人掌握的滋味不太好受,知柔适应一会儿,胳膊紧贴魏元瞻的胸腹, 不属于她的体温传递过来, 起先犹不敢动,继而放松了些, 慢慢偏过脸。
羊角灯在屋内散发弱芒, 四下悄寂。
知柔瞧着魏元瞻。
他的瞳眸黑而深邃,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其中侵略的意味, 知柔不曾察觉,只发现他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大约是纯净,有些迷人。
少年的吐息就在咫尺,身体毫无距离,她却不躲, 好像并不抗拒这份接近,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张脸, 哪里不同?
知柔自小就爱美丽的事物,她认为这是人的天性,可是隽美的人她瞧得多了,没有谁可以轻而易举挑动她的心。
魏元瞻是例外。
知柔的目光在他五官上滑动,一路滑到颌线,衣襟未遮住的地方, 他的喉结似乎滚了滚。
或许是怀抱太温暖,鬼使神差地,她有些发热。
于魏元瞻而言,酒过三巡,思绪开始漂浮,连幻觉都变得实实在在,造就一场绮梦。
梦中人全无阻隔地在他怀中,“她”今日略加修饰,本就深刻的眉目显得愈发浓烈,衣襟上挂着浅香,是桃花的味道。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魏元瞻的视线微低几许,去盯她的唇。
冶丽、娇嫩,像馥郁的花瓣。
他想吻她,想要不可分离的亲密,想要占有她的一切。
心念至此,渴求至此,魏元瞻稍微靠近,还是低低问了一声:“知柔……可以吗?”
话音稍慢,说不清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隐忍。
抚在她腰间的手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似乎摩挲到她的肋骨,知柔唇齿轻咬,吐纳稍急:“魏、魏元瞻!”
连忙按下他的掌心,炽烈的气息萦绕不散。
方才触碰如同电流在心里细细淌过,知柔感到酥麻,也有一瞬好奇,可她自幼承袭的家教不允许她继续探索,声音都带着逾常的紧张。
魏元瞻听了,手臂力道稍释,一刹清醒过来。
她……是知柔。
真的知柔。
受制于人的局面顷刻消散,魏元瞻松了手,知柔随即起身,逃离他几步远,后腰抵在长案边缘,眼睛里蓄了一点她从未有过的光亮,像是情催的。
魏元瞻跟着起身,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贪恋又懊悔地蜷了蜷,想说点什么,解释什么,可脑子形同架空,一个字也溢不出来。
知柔对他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接近她就像一种本能,他已经十足按捺,万分克制,却犹恐自己方才的举动冒犯了她。
羊角灯熄了一盏。
视觉稍暗,其他感官便在静默中滋长起来。
魏元瞻的眼神似有力度,知柔直白地承接到心里,心跳一瞬间快得无章。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在起云园。”
字音清楚,语调却不甚自然。
她还愿意搭理他,魏元瞻松了口气,试探地往前上了半步,如实说:“盛星云的兄长下月要南渡洽商,今日是送行宴。”
宴会所邀多是商贾男子,故而盛星云的请帖未递给知柔。
“盛星云呢?”起云园中除了他们和兰晔,再无旁的人影。
魏元瞻转头看窗外,灯笼高悬,布置如初,喧闹的人语声却在不知不觉中匿迹了。
他仅剩的印象是盛星云劝他小酌慢饮,别跟他大哥计较,然后他有点不适,再然后,他看见了知柔……
想到这儿,魏元瞻轻轻摇首,一双眼睛仍自制地放在知柔脸上,没有说话。
本也未寄希望于一个醉酒之人的记忆,知柔瞧他答不上来,并不多问,像是完成任务,可以撤退了一般,她旋衣向外:“我去叫兰晔。”
在偏厅多待一刻,她的指尖就发软一分。
——那张椅子,过分亲密。
知柔没做过这种事,所以紧张,只感觉魏元瞻的手和眼神都是烫的,在她一片空白的认知里掠夺横行。
可是她不抵触,也许……也喜欢,但她头一回生了怯弱之意,不敢放肆。
刚站起来她便想跑,怕魏元瞻误会,这才生生定立在那,让自己说了些什么。
尘屑在光晕里游走,出至门外,清爽的空气浇淋全身,心绪渐渐恢复。
天已黑尽,头顶筛满星辰。魏元瞻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攥住知柔,随即手向下滑,牵到她掌心。她半侧过身,抬了抬脸。
月亮坠下的光很淡,暗暗柔柔,魏元瞻的声音混在月华里,漂入知柔耳中:“你可是恼了我?”
“没有。”她答得很快,不作一丝犹豫。
魏元瞻注视她,她的耳根还浮着瑰色,交睫稍促,却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知柔擅长说谎,但对待正确的人,她一向坦诚。魏元瞻不怀疑她的答案,依然追问了句:“当真?”
大概是心虚,他害怕衣冠下的欲望会令她疏远自己。
知柔捏了捏手指,适才发现掌心被他牵着,力量像细沙一样流去他的手背:“我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是生气另一种委婉的说法么?
魏元瞻眉心略攒,余光中闯进一个频频挪动的影子,他瞥一眼,声音温煦:“兰晔去寻的你?”
知柔说是。
魏元瞻默了默。
宋阆在城郊设宴,知柔会去,他知道,故而让长淮替他留个心眼,照看一二。
至于兰晔,他的确没吩咐过什么……是他不慎。
魏元瞻松展眉宇,感受到掌中的柔荑比刚握住时烫了许多,有些不肯放手。
他另起话头道:“我送你回去。”
知柔远远瞄了兰晔一眼,五指像一尾鱼挣游出来,随后才应他:“好。”
魏元瞻本是微醺情动,经过屋内那一遭,神思彻底清明。上了马车,知柔与他相对,他一双深目驻在她身上,如笔描摹她。
幽闭。独处。对视。
知柔不禁记起刚才,掌心虚拢,咽了咽喉咙。
“盛星云,”她嗓音稍滞,“他也要南渡吗?”
“他会留在京中。”
知柔似乎安心,覆下睫羽。
魏元瞻的视线仍未移开。
她今日穿的浅云色,从头到尾的蓝,如此素雅之色在她身上也显得溢彩流光。魏元瞻瞧着,当下便想询她城郊宴会一事,又担心问得不好,触她霉头,不如回去听长淮交代。
于是挑挑拣拣,他竟问起了苏都:“你与苏都相处得如何?”
“他……”知柔蹙起眉尖。
自她去过冯宅以后,与苏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行止变得和在北璃的时候一样,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表情是单一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刺激他的情绪。
如此很好,至少共处一室不会感到窘迫。
初时闲暇,他会到宋府亲自陪着阿娘,后面似乎事务繁多,倒是来得少了;她随口问他什么,他都会答,但总觉得缺了一些,有点古怪。
直到两日前,知柔与苏都在藏书楼叙话,蓦然有人上来,是他的手下赵训。
所有往来冯宅的人都识得她,说话并无避忌。那天,赵训刚一张口,苏都兀地将他打断,眼神没朝她身上过一眼,但她能察觉到——
“他好像在防着我。”
苏都不信任她,无可厚非,毕竟除了兄妹之名,他们不曾像真正的兄妹一般相处,没有那么多情感;她的“可靠”也仅限于底线之上,苏都不敢交付全心,她完全理解。
只是让她去冯宅的人是他,戒备的人也是他,两相矛盾,在她看来便有点形似玩弄了。
光照适宜的车厢内,魏元瞻眼中神情几度变幻,少顷,他忽然说道:“我去见了袁大人。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知柔有些意外,亦不解这与苏都有何联系,他怎会突然提起?
她掀起眼帘,直视魏元瞻,闻他道:“袁大人素嗜兵法,自常少将军在卫岭一战克敌后,袁大人便开始研究他的每一场战役。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可算知己。”
卫岭一战,非常遇初临沙场,然此役以寡敌众,反败为胜,使年仅十七的少将军成了国朝传奇般的人物。
此后,常遇更是连战连捷,鲜有败绩。陛下对这位过分年轻的武将十分宠爱,不仅让他掌西南军权,还赐他尚方宝剑,允他战事先斩后奏。
“朔德六年,北璃与我朝订盟,陛下召常将军回京,他入京的日子比国朝预计的晚了半季。而在他尚未班师前,塞川一战使我军丧失了一半精锐,京里口风已无利于他。”
塞川字眼,知柔在袁兆弼的手札中读到过,也记了下来。在她翻出瓦间信件的第二日,去书房请教了父亲。
塞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然而常遇误判敌情,将大部分军力部署在谷口,军队之间难以策应。此战惨败,军心大跌,京中更有甚者称常遇与北人通谋,故意送其“投诚之礼”。
京城的妖风到底刮不到边塞,常遇吃了败仗,并未沉溺其中,而是在北璃军大捷后即刻发兵突袭。
常遇的骑兵比北人更雄更悍,不仅从四面八方击溃敌人阵营,还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这一战后,北璃军溃不成兵,没过多久,北璃可汗不得不派出使臣向燕求和。
“听袁大人说,陛下当时尤其爱惜常将军。久受陛下倚重的诤臣董学颜曾上谏,言常遇通谋北人,朝廷以‘陷害忠良,离间君臣’之罪将其逮捕下狱,判了流放西舜。”
“他既如此得圣心,又是为何……”知柔敛眉。
魏元瞻的声音一直很低,除了她,连坐在车轼的兰晔都听不见里头半点儿声响。
“有人向陛下呈了一张素笺,虽不曾用印,但那笔字,陛下认了出来。”顿了顿,“那封信笺原是送给北璃可汗的。”
常遇的字,知柔在冯宅见过。
锋芒刚劲,铮铮铁骨,却又不失华美。要习这一笔字,非易,亦非寻常人可仿。
知柔这些天从冯公口中听闻了一些常遇的故事,不是讲他如何忠,而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平述他的经历。
他能单枪匹马混入敌营,且全身而退,足见其非无邪良善之徒。可若说他通敌,那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他有心,谁能拦到他的书信?
一语落下,车厢内缄了片刻。
知柔手搭座沿,手背瞧着修长洁净,须臾,指头动了一下。
“他身边有人背主。”几乎笃定地开口。
她思绪敏捷,魏元瞻预见她的回应,时下面容不改:“塞川失利后,玉阳军中多了一位‘辛夷公子’,与常将军坐卧不离。”
知柔还待他的下文,就见他一对浓眉略锁,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斟酌。
不多时,闻他续道:“传言此人姓凌,也有人说他姓宋。”
知柔睫毛微颤,手指忽然僵硬起来。
她费劲收拢,语调平稳:“苏都想错了,那人一定不会是我父亲。”
“我也相信不是姨父。”魏元瞻毫不质疑。他看着知柔,火光忽明忽灭,她的手从座沿无意识摸上腰间,只有一块玉佩润泽轻闪。
她不安定时,惟有刀鞘上的暗纹能使她纾解两分。
短刀不在身上,她抬起脸,回视魏元瞻。
他不玩笑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雪明澈,专注着看一个人,眼睛是有些温柔的,也很有力量,像一只大手抚摸她的头发,悄悄坚定其心。
这种时候,知柔才会感受到年龄上的差异——
一岁之差算不了什么,她鲜少觉得自己比魏元瞻稚齿。但现在,他有点像个哥哥,知柔的心温软下来。
“你是怎么让袁大人与你谈及过往的?”她扇了扇睫。
“投其所好。就像……”魏元瞻的话像在哄孩子,更像承诺,认真得让知柔刚刚平定的心一刹又揪紧了。
“你若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开口。”
第110章 似酒浓(廿二) 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
二人中间隔着半臂距离, 相较椅上,如此已算得十分周正。
一种奇异的情绪爬上心尖,知柔凝着魏元瞻, 没有言语。
车檐上悬铃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魏元瞻承接着她的视线,唇角略微仰起, 屈指在座沿叩了一下:“回神了。”
知柔愣了须臾, 倏地移开眼,恍闻他语中带着笑意:“等你阿娘和常将军的事情了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想做什么……知柔幼时尚有答案, 比方当个匠人,或是游历山川,逍遥自在, 如今却有些模糊了。
“我也不知道,兴许……我会回一趟洛州,见一见小娥。还有……”记着石榴树下埋的状元酒,盛星云同她说后,她一直没取出来,总盼着师父能亲手给她, “去江东拜谒师父。”
魏元瞻听了,很自然地问道:“你要跟我去吗?”
似是随口的一句话, 知柔心头微震,目光重回他身上打量。
少顷,眼里的惊诧慢慢消散,嘴边漩着轻盈的笑,她反问一声:“你能吗?”
今时不同以往,他不是单单一个宜宁侯世子, 肩上还有别的责任,等闲哪走得开?
魏元瞻认真想了想。
旧事查起来不易,得费些时间;待长风营整顿好了,他便有机会卸了此任,或是讨几月假。遂坦荡地看向知柔,道:“总有办法。”
马车还在往前走,行驶得却比方才慢了一些。
知柔欣赏一会儿他的笃信,转而问他:“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之前欠你的回礼,我打算一并补上。”
回礼,说的是三年前。
魏元瞻目光中略有闪烁,大约是想到什么,泄着一丝笑:“四姑娘能屈尊来贺,我便受宠若惊了。”
知柔看他正色不了多久,便说:“那我给你猎只狐狸好了,衬你。”
聊着聊着,在起云园的气氛筛拣干净,魏元瞻又忍不住想离她近一点,无意识地,他小臂搭在膝上,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地衔她眼睛。
揉杂酒气的冷香笼罩知柔。
她挑眉注目一会儿,问道:“不满意吗?”
魏元瞻低头一笑,也不再逗弄她了,说:“满意。”
跨进宋府,知柔心里还在想着“辛夷公子”一事。
若此人还活着,说不定能为她解开许多谜题。可是十多年前的人,连个姓名都没有,她要上哪儿去找?
一面思忖,脚步踏着去往澹玉苑。大抵身世揭露,她住在宋府便多了一层愧疚之感,礼节上不愿再有欠奉。
许月鸳对知柔的态度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教、纵容,皆有限。她来问安与否,许月鸳并不计较,倒是才送走儿子,思绪沉累,用罢晚饭,未几便歇了。
知柔刚抵院首,远远望见宋从昭走在檐下,燕居的黑袍松垮,广袖迎风。她略站了站,宋从昭瞟见她,悠悠驻步。
知柔随即上前,轻唤一声:“父亲。”
“才回来?”宋从昭不动声色地将她看一眼。
“是。”
“锦儿他们傍晚便已归家,你又往何处去了?”
他虽如此问着,脸上半点愠怒也没有,负手缓缓而行。
知柔随他抬足,原要编个借口混过去,转念又想,实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便低下眼帘:“我去找魏元瞻了。”
“元瞻?”宋从昭停了一刹,攥着眉说,“他还带着你胡闹。”
二人从小一块儿学武,脾气差得远,却玩得来。昨个儿还在吵架,明儿闯出祸事,他俩的名字必在一处,分开不得。
知柔扁一扁嘴,咕哝着:“没有胡闹。”
宋从昭斜目睐她,暂且将此事不提,再度开口,声音里多了两分和煦:“城郊宴上之事,我已听闻。明日我便去佑王府请见殿下,不会叫你徒受委屈。”
话音入耳,知柔满腹疑窦。
今日宴上,她只和宋培玉有口角,如何牵扯佑王?莫非……是那塞外酒被宋培玉拿来作文章,波及怀仙么。
她心中猜测着,没有及时应答,半晌才吭声:“劳烦父亲。”音量略低了低,“我知错了。”
宋从昭侧首看她:“真知道错了?”
知柔点点头,袖摆拂过廊角花枝,馥郁的花香穿行在空气中。
已是春二月,夜间不算冷得刺骨,宋从昭脚步慢下来,宽大的掌心在身后微微一握,吩咐知柔:“那便去祠堂陪你二哥哥罢。”
由少及长,知柔踏入宋家祠堂的机会屈指可数。
祠堂中,烛火微晃,里边儿人听得足音,脊背立马扳直,嘴里虔诚道:“先祖在上,祈章狂妄自负,未能谨言慎行,令家门蒙羞,罪莫大焉,今于先祖前请罪。若祖宗在天有灵,尽望降罚于……”
犹未演完,背后扑哧一笑。
宋祈章微愣片刻,扭过头:“四妹妹……”他诧然道,“怎么是你啊?”
刚挺起的腰杆卸去两分力气,瞧她走进来,双手背在腰后,别有意味地打量他:“二哥哥又是因为什么被发落到这儿?”
宋祈章长长的眉毛压下去,哼了口气,懒转回身:“没什么好提的。”
旁边落下一响,是知柔蹲下来,把食盒搁在一只蒲团上,揭开盖儿,素淡的气味钻营而来。
“吃吗?二嫂嫂做的。”
宋祈章听了瞳眸微闪,兴致盎然地看着知柔:“她让你送来的?”
知柔说不是,“父亲让我来的。”
那点光芒顷刻暗淡,怅怅地一笑:“想不到整座府里最关心我的人竟是二叔父。”
知柔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环视周遭摆设——肃然整洁,独他二人,连件多余的寒衣都没有,不禁问道:“大伯父命你跪到什么时辰?”
“明日天亮。”
“二哥哥需要什么,我可以替你搬来。”
“不用麻烦。等父亲明早过来看见,我可就白跪了。”宋祈章勉强打起精神,捻一块迎春糕入口。
夜晚漫长,蜡烛燃烧的声音充斥周身,格外得静。宋祈章张了张嘴:“四妹妹……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好啊。”知柔索性半跪在他身旁,两只星眸莹润,“说些什么?”
宋祈章的视线罩着那层食盒,话音闷闷:“书兰她……”
才出三个字便断了弦,缄默不语。
知柔猜不到他所想,实际上对他和李书兰之间的事,她知之甚浅,不过可以瞧出他心境低落,欲宽慰他,又无从启齿。
只得照实说:“我没见到二嫂嫂,是她身边的婢女把食盒拿给我的。”
宋从昭担心宋祈章跪出病来,可到底是长兄在规训儿子,他不好插手,便旁敲侧击地交给知柔。两个孩子感情笃睦,去照看他,情理之中。
知柔听闻二哥哥在祠堂受罚,最先照顾到他的胃,往小庖厨跑了一趟,正巧碰上李书兰的侍女。
宋祈章眉头结成一个疙瘩,暗忖书兰是不是生他气了,琢磨不透,干脆换个话题。
“你和魏表哥呢?”
他突然询问,知柔嘴唇动了动:“我们怎么了?”
宋祈章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意,只见傍晚兰晔来找她,有点挂心。
“我可是听说他在兰城的顶头上峰是个叫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常言近朱者赤……”
魏元瞻回京不久,宋祈章与他纵是表亲,关系也疏淡了。仅凭从前的记忆,和对行伍之人的俗见,恐四妹妹吃亏。
若换个人品判魏元瞻,知柔早就出声回讽,但这人是二哥哥,她眉尖稍蹙,微乎其微地嘟了下唇:“我可没听说过。”
俄顷,她心里一动,没等他反应她的异常,率先开口:“二哥哥,你能和我讲讲昶西宋氏吗?”
兰城的消息,他尚有耳闻,宋氏旁支之事定然不在话下。
言及宋培玉的根茎,宋祈章狐疑地睇视知柔,她已从半跪变成盘腿而坐,一手撑腮,状极专注地望着他。
这幅模样,令人忆起昔年在家塾的光景。
宋祈章心头一软,眉眼弯出点笑意。
他告诉知柔,昶西宋氏与他们在根基上就欠了天上地下的距离,在宋阆这辈之前,昶西子弟多是不入流的九品官。
“我听祖母提过,宋阆入京时,曾往咱们府上递过拜帖,祖母亲自见的他。才掌一面,祖母便看出他心术不正,德行不修,待人走后便下令不许此人再进宋府。后来……好像是当年一宗谋反案,宋阆于其有功,被太子殿下赏识,一年三升。”
宋阆其人尤善交际,这些年,他在燕京官场上有妻族势力相帮,早间攀附太子殿下,如今愈发有了倚仗。也难怪宋培玉如此张扬了。
“昶西宋氏里,只有宋阆一行人在京吗?”
“好像是。”
宋祈章敛眸端详知柔一会儿,莞尔道:“四妹妹,你这般好奇昶西宋氏,是因为宋培玉吗?”
宋培玉今日在大帐所为,他听旁人说了。用那样的手段打击知柔,连带上怀仙公主,真是够阴损的。
“你若有法子叫他受教,别忘了叫上我啊。”宋祈章添补一句。
他的第一声问,知柔不言是,也不言否,放下掌心坐正起来,烂漫一笑:“谢二哥哥。”
翌日一大清早,知柔方盥漱毕,把短刀、玉佩、香囊一件一件挂去身上,星回在侧瞧她,循旧问:“姑娘朝食想用什么?”
不待她答对,房外有声音禀:“四姑娘,前厅有客求见。”
知柔提了提眉,这么早到宋府寻她,会是何人?她撩起桌上瓷盏,饮了一口,捋捋衣襟,开门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雾天,廊柱上凝着水汽,地面湿滑。
行至前厅,一名男子正襟危坐,下颌微压,眉间攒着焦急颜色。
知柔认得他,赵训。苏都的人。
目光刚落其面孔一瞬,他望过来,即刻起身。看他这幅情状,知柔便知冯宅里生了变故。
还未迈进去,赵训已上前冲她施礼,急忙道:“公子一夜未归,还请姑娘随我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