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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人海 余姗姗 25813 字 2天前

第21章 第二十章 下一段证据更为直接。……

第二十章

检察院最终以“故意杀人”起诉李蕙娜。

词条【原来法律认为, 夫妻间见死不救等于故意杀人。】也在第一时间冲上热搜。

开庭是结束侦查一个月以后的事。

巧合的是,就在这一个月中间,网上又陆续爆出与家暴和虐待罪有关的社会新闻, 正是这些案件的层出不穷, 令相关话题一直维持热度不散。

媒体早在开庭之前就守在法院门口进行报道, 有的是网络直播, 有的是用照片和文字的形式。关注此案的热心网友们有的上班摸鱼, 有的在家偷闲,而女性更是远远超出男性比例。

这是春城最大的法院, 走廊宽敞,但没几个人在走廊停留。需要办理案件和旁听的人经过时,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这里过分安静, 走路会有回音,偶尔还会从个别民事法庭里传出声音。

此时的戚沨和江进就坐在走廊里, 看着时不时从面前经过的人。

戚沨扫过江进身上的休闲款西装, 说:“很少见到你穿西装,只是旁听犯不上吧。”

江进一手整理着领子一边说:“那可说不好。万一你前男友要是给我上台表演的机会呢?”

戚沨说:“不会的。你对他来说就是个定时炸弹, 他让你上证人席,可能承担的风险远大过那点利益。”

“那倒是,要是我上去就说李蕙娜已经在我面前承认罪行, 检方肯定要抓住这点不放。”江进低语,“不过这案子的罪名是不可能拿掉了, 这种先例不能开。感觉上就是必输啊, 他要怎么打?”

“他说轻判就是赢。”

“不是我说, 我一直以为你……”江进的话只说了开头就停了。

戚沨用余光扫他:“把你后面见不得人的话吐出来。”

“怎么见不得人了。”江进语气不满,却还带着笑。

“连你这样的脸皮都说不出口,肯定不是好话。”

“知道不是好话, 还让我说?”

“痛快点。”

这大概是职业病,戚沨忍不了对方说话说一半。

“得,你心理素质好,那我可说了啊——我以为你这样的,不会看上罗斐那种人。”

戚沨的眉头打了结:“请你详细解释什么是‘你这样的’,什么又是“那种人”。”

听这语气,就像是在讯问室。

江进笑道:“你这样的——一丝不苟,眼里不揉沙子,抓人的缺点短板非常精准。他那种人——表面人五人六、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阴招、歪招。按理说警察最痛恨这样了,因为很难缠。所以要不怎么说你口味独特呢,喜欢挑战高难度。”

江进观察着她的表情,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因为哪个案子?”

“那时候我还没上大学,哪来的案子。”戚沨没什么表情,好似对于江进的形容也没有半点意见。

“我去,十几岁啊?”江进感叹,“这不就是青梅竹马?”

戚沨看向他,眼神带着警告。

江进却没有住口:“果然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事实告诉我们,青梅竹马靠不住,看看你,再看看李蕙娜。”

戚沨没有回答。

这时,就见到走廊尽头走过来两拨人,有罗斐和助手,后面的则是检方。

不到半个小时,庭审开始。

前面的环节有来有往,还算温和,节奏也不快。

检方信心满满,因这个案子没什么定罪争议,就看判多少年。

而罗斐这边气氛平静,也不知道是明知道会输所以放弃挣扎,还是出于其他打算。

李蕙娜走上被告席后,大多时间都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悔过还是在想什么。或许她的过往人生正在脑海中翻转,而且那大部分记忆都和刘宗强有关。

旁听席上,江进自从坐下就没变过姿势,也没再说过话。

戚沨和他相隔了一个位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蕙娜的背影和侧身,同时也可以看到罗斐这边。

前半场不管是举证还是质证,罗斐都表现得不是很积极,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没有异议”。

的确,这次由警方提供的所有证据都毫无瑕疵,不容撼动,从各方面证明李蕙娜精神状态正常,在刘宗强生命垂危之时李蕙娜是清醒状态,且听到了刘宗强出现不适症状,但直到刘宗强死亡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反而在刘宗强停止呼吸后就将其“打包”拉到户外,寻找抛尸地点。

虽然李蕙娜后面有自首情节,但那也只能说明李蕙娜有幡然醒悟的想法,不能洗刷李蕙娜前面的犯罪行为。

检方的主攻点就在李蕙娜自首以前发生的所有事。

从这个角度看,不管是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法庭会慎重考虑李蕙娜后面的自首,但任何形式的自首都不可能挽回这条人命,所以前半段才是重点。

即便是戚沨之前就预料到罗斐不会打无把握的仗,他会硬撕开一道口子,可到了这一刻,任凭她如何了解,都想不到在这种前提下,罗斐还会有什么余地。

起码就目前来看,罗斐前半场是放弃抵抗了。

中场休息时,戚沨率先往外走,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还留在位子上的罗斐和助手。

刚走到走廊,江进跟上来:“他上午的表现有点消极啊。”

戚沨没接话,脑海中浮现出罗斐在法庭上的形象,看上去庄严肃穆,作为嫌疑人的律师却意外的话少,全法庭就属他和李蕙娜最“沉默”。

开庭之前一天,罗斐去看守所最后一次见了李蕙娜。难道李蕙娜已经表明了态度?

戚沨问:“那李蕙娜呢,你觉得她在想什么?”

江进摇头:“我不懂女人,更不懂被家暴的女人。但是照今天这样看,她像是认了。你说会不会是李蕙娜将自己的意思告诉罗斐,罗斐也束手无策?”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李蕙娜还是罗斐?”

“罗斐不会轻易认输。就算李蕙娜认了,他也会让李蕙娜坚持下去。”

“不是吧,律师不都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思吗?这还能强扭啊。”

戚沨侧过身,正要接话,余光就瞄到罗斐和助手走了出来,遂下意识朝那边看。

“你们好。”罗斐走到跟前时,率先打招呼。

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生疏,仿佛没有深交。

江进露出微笑:“正义律师,加油啊。”

“我会尽力。”罗斐话落,掠过两人,从头到尾和戚沨没有眼神交流。

直到他和助手走远了,江进才问戚沨:“为什么他好像在躲你?避嫌?”

戚沨没反驳。

事实上,她也感觉到罗斐的不同寻常,可她一时又抓不住是什么。

江进下了结论:“我猜他是怕被你看出端倪。当然你未必真能看出什么,但架不住他会多想啊。人啊,想得多了,行为就会不自然,典型的疑神疑鬼。”

这话又令戚沨收回视线,落在江进身上。

江进挑眉表示疑问,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

直到戚沨说:“我放假之前,会申请将你调回到一线。”

“我去,由你亲自‘看管’我?这是谁的意思?”调回一线当然是好事,江进却始料未及,“你之前怎么没说?”

“我的意思。刚决定的。”

江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吐出的音节拐了一道弯:“歪?”

“王队说得对,你是个破案的好手,就应该用在刀刃上。”

这话落地,戚沨掉头就走。

……

转眼到了下半场。

李蕙娜和之前一样,仿佛只有身体还活着,灵魂早已死去。

她和既往犯下故意杀人罪的嫌疑人都不一样,那些嫌疑人虽然大多也比较“老实”,仿佛认命了,身上却还是弥漫着一种紧张,以及期待奇迹出现的小心忐忑——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

李蕙娜则完全没有。

下半场的检方发挥依旧稳定,大概是上半场罗斐的表现给了检方鼓励,大有一种要提前庆祝的轻松。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半场会同样“无聊”的时候,罗斐却突然发言:“审判长,我发有几段录音和录像,请求当庭播放。”

当然,这些都不在证据目录上。

“反对被告人律师证据突袭。”检方立刻做出反驳。

从戚沨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罗斐转移视线直接对上检方,他看上去不仅充满正气,而且非常坦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为原本显得有些精致的五官多添了一丝学术气息。而那一身儒雅温和的气质,即便到了这一刻依然不见锋芒,营造出一种不在乎输赢、置身事外的超脱感。

罗斐说:“这些证据我们是开庭之前才掌握,不是证据突袭,而是证据补充。刚才我们已经在庭下报备过,也愿意在庭审之后接受司法鉴定,确保证据的真实合法。”

按照法律,庭审阶段依然允许证据补充,但同样也要经过质证环节。

检方又一次说:“强烈反对。被告人律师可以之后再递交证据,先经过司法鉴定,再呈上法庭。”

“检方的意思是择期再审。这对被告人不公平,有故意拖延诉讼的嫌疑,是对司法资源的浪费。”罗斐又看向审判席,一手略微抬高,掌心向上,指尖对着被告席,“我要申明的是,被告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过,她在死者生命垂危之际没有救助的事实。但这些证据对被告人非常重要,它们直接关系到本案的事实真相。被告人同样享有法律权益,应当受到保护。我们明明看到她的合法权益受到损害,就应当及时纠正,给被告人一个机会。”

这话落地,戚沨的手机震了两下。

她垂眼扫过,是就坐在旁边的江进发来的消息:“出其不意,不简单啊。学到了。”

接着江进又问:“你猜会是什么?”

戚沨凭直觉回答:“李蕙娜有部手机,至今没有找到。”

当然,李蕙娜并不承认自己另有一部手机。直到对第一案发现场取证结束,痕检都没有收获。

李蕙娜提到过一些网上的话,讯问时警方曾问过她如何从网上看到,她的回答是,趁刘宗强酒醉后,拿他的手机上网看到的。又说,有一些东西是刘宗强刷到的,他觉得很好笑,就在家暴她的时候当笑话讲出来“助兴”。而这些说辞没有证据可以推翻,刘宗强也不能活过来反驳。

江进打字回道:“刘宗强死之前,李蕙娜已经开始收集被家暴的证据,要不然也不会研究《刑法》。收集证据要有工具,不能只凭她自己说。”

而最好的工具就是手机。

李蕙娜不可能网购摄像头寄到家里安装,一定会被刘宗强发现,她甚至连自己网购都不能完成,那些生活日用品和书柜里的书都是在得到刘宗强的允许才购买的。

刘宗强上一次和李蕙娜一起看李芳华是半年多以前,这之后李芳华偷偷来看过李蕙娜,当时刘宗强在酒醉午睡。

李蕙娜和刘宗强的家有两道门,外面那扇是老款的防盗门,有一部分是纱窗,其中一边有点脱落了,露出一道缝,如果将手机竖着塞进去是可以做到的。而李芳华就是最有可能给李蕙娜送手机的人。

还有,李蕙娜说是用刘宗强的手机联系的罗斐,这点倒是不假。但问题是李蕙娜如何找到罗斐?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多律师,她当时的情绪和精神状态都处于极度紧绷的情况,很难做到冷静思考,竟然还有能力从茫茫人海中将罗斐筛出来?

李蕙娜说是巧合,是搜关键词搜到的。而且刘宗强的手机上的确有关键词检索记录。但从心理上来说,这实在不符合李蕙娜的性格。这可是刑事罪啊,她只是随便一搜,敢相信罗斐的业务能力吗?

然而事实就是,有些事情即便有怀疑,只要找不到足够支撑怀疑的证据,那么怀疑就只能止步。上法庭需要实证,是必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即便是讲故事,也要切合现有实证去讲,不能凭空,否则就成了臆测、捏造。如果没有证据,张嘴就来,连续几次就会造成“污蔑”的印象,那么整个庭审会非常不利。也就是说,没有证据,宁可不说也不要瞎说,一旦开口必然是有的放矢。

在罗斐的恳请之下,审判长很快批准播放视听证据。

第一段是录音,先提出问题的是女记者:“刘妈妈,这么说,您知道刘宗强一直在打骂李蕙娜是吗?”

“那都是她自找的。”刘宗强母亲的声音有很重鼻音,像是才哭过,声音里还带着愤怒,“我们家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偷人,给宗强戴绿帽子,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就得打。在我们那里,狗崽子不听话都是这么教的。要是有哪家的媳妇儿不检点,男人一定会打得她满地找牙,她告到村委会都没人管。”

“那么刘宗强是不是曾经说过,要打死李蕙娜?”

“他是说过,但那都是气话。他打死她了吗,没有啊!依我说,还不如打死她,这样我儿子就不用死了。”

刘宗强母亲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哭到一半还不忘告诉女记者,这些录音不要放出去,因她知道法律不让打人,不希望刘宗强走了还要被人说。

随即话锋一转,刘宗强母亲又说,肯定是李蕙娜杀了刘宗强,女记者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宗强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跟我们讲,他的身体检查不太好,怕以后不能给我们养老。我就劝他不要多想,他不是都娶媳妇了吗,李蕙娜应该照顾他,也应该照顾我们啊。可宗强说,要是他真的病倒了,李蕙娜跑得比谁都快。要是他死了,李蕙娜一定找不见人影,才不会照顾我们。他越说越气,还说到那时候李慧娜肯定要跟野男人跑,倒不如趁他还在,先把她打死算了。反正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得拉她一块儿下去。哎呦这话说的我啊一整宿都没睡好,心神不宁的,那晚还梦到宗强真的一病不起,没人端屎送饭……”

录音到此结束,旁听席上出现窃窃私语,但很快就被制止。

检方第一时间提出异议:“这段录音和本案没有关系,被告人律师是想利用这段录音混淆视听。可这并不能改变李蕙娜对死者没有尽到救助义务的事实,反而更加应证了被告人对死者见死不救的动机,存在非常明确的主观故意。”

罗斐不急不忙地说:“我方还有其他证据,恳请法庭播放下一段证据。”

下一段证据更为直接。

录音中先是不堪入耳的辱骂声,然后就是拳打脚踢的声音,当然也伴随着被打的女人发出的求救声、呻吟声。

李蕙娜不断恳求不要打了,但刘宗强不仅不停手,还越打越来劲儿,嘴里说着:“你是不是盼着我死,是不是盼着我死!就算我死,我也会先打死你!”

后面的内容越发令人不适,先是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李蕙娜似乎被按在地上,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憋闷:“你这是强|奸,强|奸!”

“我是你老公,就算是强|奸,也他妈的受法律保护!等你死了,我再杀了你妈,杀了你女儿,我让她们都下去陪你!”

后面还有两段录音,与第二段录音内容雷同。

最后一段是视频,视频中的李蕙娜正视着镜头,她的头发很凌乱,脸上还挂着伤,眼下仍有泪痕。

而帮李蕙娜拍摄的正是当时站在防盗门外的李芳华,因此视频上能清楚地看到纱窗和金属栏杆。

“妈,你一定要照顾自己,等找到房子就赶紧搬,别让他找到你们。他现在越来越不稳定,已经多次强调过要杀了你和孩子,我感觉他不只是说说。老家也不要回,那边到处都是眼线,最后是去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亲戚那边也不要再走动……”

视频中又响起李芳华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我的人生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我认了。但你们不要认!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被打死了,那他就会去坐牢。不过在法律上,一旦认定为家务事,也许不一定判死刑或无期。所以有一点您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同意调解,绝对不能谅解,不管他们赔多少钱都不要认!哪怕他们拿女儿说事儿,说孩子还小,不能双亲都没有,也不要签谅解书!那样……我可就白死了。”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我的话,会公开吗?”……

第二十一章

直到所有证据播放完, 法庭上出现了长达十秒钟的沉默。

检方消化完,整理好情绪,便率先说道:“前面被告人律师提供的录音证据, 其真实性还有待考察。而且第二段录音需要在内容中表明身份。现在只有录音, 不能证明里面出现的男人就是刘宗强, 女人就是被告人。第一段录音, 虽然是刘宗强母亲的话, 但那是第三者的转述,并不是本案的死者或被告人。刘宗强的母亲或许会在意思理解上产生误解……”

罗斐适时将检方打断:“我方提供的几段录音录像, 分别出自被告人李蕙娜、死者刘宗强,以及刘宗强母亲的口中。死者曾扬言说要将被告人打死,这件事并非是三方商量好的, 而是死者言之凿凿,多次挂在嘴上, 并在行为上对李蕙娜实施暴力。这几段录音相互应证, 和本案有非常紧密的关联。请问检方,你们质疑录音内容真实性的依据是什么?难道非要看到刘宗强将被告人打死的事实, 才肯相信刘宗强早有杀人意图吗?”

检方反驳:“即便死者真的这样说了,也朝这个方向做了。就是因为李蕙娜对此深信不疑,才会对死者见死不救。”

罗斐接道:“我再重申一次, 我们从来没有否认这一点。而是为了尽可能还原整个真相。凡事必有因,如果死者和被告人是一对恩爱夫妻, 哪怕生活中有些口角, 被告人都不会这样做。我们要注意的是, 法律不仅是审判案件结果,还应当重视整个案件发生的过程。检方这种避重就轻一刀切的做法,只谈被告人在案发当晚的行为, 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实都抛开不谈。这对被告人非常不公平,严重侵犯了被告人的权益,我方将会保留申诉的权力。”

毫无疑问的是,李蕙娜的遭遇非常令人同情。而司法人员也都是人,是人就有人心,会在情感上摇摆。

自然,检方也受到那几段录音的冲击。尽管此前就了解过李蕙娜长期遭受家暴的事实,但只要没有亲眼看到、听到,就只停留在想象阶段。

而当这些事实赤裸裸地播放出来后,检方只能试图将庭审重点聚焦在案发当晚,坚持法律审判的是李蕙娜见死不救的行为,不应该转移重点。

罗斐的反驳非常有力,在那几段录音打乱检方节奏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检方的错误——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计之中。

然而这一幕看在旁听席的戚沨眼中,想到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蕙娜对法律的了解,不仅限于法条,还有事实依据。

罗斐说是前一天才拿到证据,事情紧急,只来得及在辩论环节结束之前呈交,这部分符合程序,却不一定是事实。

那些录音是李蕙娜交出来的,她唯一的交出机会就是在自首之前。也就是说在案发后的清晨,那部手机就已经落在罗斐手中。

罗斐从那时候就算好了后面每一步,在明知道事实不利于李蕙娜的前提下,先是配合警方取证,按程序提交辩护意见,在检方自认为掌控全局的时候,又将整个上半场都交给检方发挥。

直到下半场,这些证据以一种十分匆忙的形式出现,检方没有机会早一步从公安机关中得知这部分证据,也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只能临场反应。

李蕙娜手里的录音,可以自称是一早就交给李芳华,再由李芳华交给罗斐。至于为什么这么晚,完全可以编个理由出来。

而刘宗强母亲的采访录音,此前并没有出现在网络上,这是第一次公布。这或许是因为刘宗强母亲也知道录音不适合公布出去,让女记者答应保密。但女记者出于良心和道德底线,还是决定交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女记者是安排好的人选。

戚沨不由得想起刘宗强父母住的那家酒店“洲际”,一晚上要一千多块,这十分不符合刘宗强父母的消费观。即便刘宗强的大伯收敛了不少钱财,那也不会落在刘宗强父母手里。

那么那家“洲际”很有可能是某些人安排的,房费结算根本没让刘宗强父母花钱。所谓拿人手短,刘宗强母亲提前就知道女记者是谁叫去的,从心理上就没有提防,加上情绪激动,需要找人诉苦,便有什么说什么。

最主要的是,刘宗强母亲打从心里认定“打人”不是问题,刘宗强就该打李蕙娜,这虽然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所不容,却符合刘宗强老家人的认知。既然是活了大半辈子都认准的“道理”,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思路梳理到这里,戚沨的手机又进来一条信息。

江进:“听说谅解书刘宗强父母已经签了。”

戚沨没有回复。

他们心里都知道,一旦签了谅解书,就有理由从轻发落。许多一审判决死刑,二审改判死缓或无期的,一来是因为二审大概率都是减轻而不会加重,二来就是因为谅解书的效用。

江进又发来消息:“谅解书这部分,检方也是出了力的。检方前面的态度也是同情,没打算往死里打。罗斐拿到谅解书就玩这手,真是有点不讲武德了。他图什么?”

庭上还在继续,双方辩论互不相让。

戚沨观望了一会儿,在手机上回道:“他想打成过失。”

江进发了个问号:“检方以故意杀人起诉,是因为证据认定。而证据认定有严格标准,这个案子要定性过失,难度有点大。”

“就算不成功,他作为被告律师也算是尽责了。经过媒体宣传,对往后事业的助益很大。”

任何当事人都希望自己的律师尽职尽责,甚至有当事人希望律师可以为了自己不择手段,而不是拿钱不办事,当甩手掌柜,或是在一些本可以据理力争的地方疏忽大意,犯下致命错误。

有的律师没有为当事人赢得应有的判决,会懊恼,会自责。这样的态度不能说是真的共情当事人,而是因为输了官司而导致的心情损失。但看在当事人眼中,只会认定这律师费花得不冤,该怪罪的不是律师,而是法庭和法律。

江进:“外面的人,不管是网友还是媒体,都想看到李蕙娜被轻判。”

戚沨:“这个案子无论轻判重判,对律师来说都是赢。”

轻判,那是因为足够专业。重判,那是世道问题,律师努力过了,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无论哪一种,都会在这一年的司法焦点上留下一笔。

江进:“那他不应该干律师,应该去搞政治。”

……

时间回到案发当晚。

此时的罗斐正在翻看李蕙娜的手机。

李蕙娜坐在对面十分不安,她一直盯着罗斐的动作,看着罗斐的脸色。

几分钟后,罗斐放下手机,目光低垂,似乎已经经过一番思考:“我的建议是,手机暂时不要交出去。自首之后也不要对警方提到有一部手机。”

李蕙娜惊讶得立刻追问:“可这里面都是我被虐待的证据,刘宗强一直说要杀了我,还有我妈和我女儿。”

罗斐抬了下手:“你先听我说完。这部分事实对你是有利的,但是有利的信息不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都放出去。人第一次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会有一种冲击感。但是时间越长,这种冲击感就越淡。祥林嫂的故事学过吧?”

李蕙娜点了下头,逐渐安静下来,尽管她心里依然在起伏,却没有再反驳。

她受到家暴是事实,并不会因为被打多了,那种冲击感就变淡了。但是看到和听到她被家暴的人就不一样了,毕竟拳头不在自己身上。

这里面的整套司法流程李蕙娜都没有经历过,罗斐一步步跟她解释,后面每一个过程,都有足够的空间谈论李蕙娜被家暴的部分,司法人员也会一次又一次听到她的描述。要在这个过程里构建起同情心,激起情绪上的起伏,而非因为听得过多而腻烦,这是非常关键的。因此一定要注意的描述,尽量减少大量冗赘的重复性地痛苦抒发,讲事实也要一件一件具体地讲。

再者,司法人员都是逻辑清晰且有条理的人,他们也会对同样这类人产生好感,反而会对缺乏条理,说话颠三倒四的人“不耐烦”。当然这种不耐烦并非是故意为之,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比如说审判长一年要处理几百个案子,虽然法院没有规定每天必须开庭,但这几百个案子一年之内必须审完判完,这就意味着每天开一场都未必完得成。如果期间遇到的都是逻辑混乱、上庭也不带齐证据、需要多次提醒,且一问三不知、答非所问的原告、被告,换谁都会“不耐烦”。这种情绪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长年累月的反复经历所留下的条件反射。

然而现实是,大多数原告、被告对于上法庭需要准备什么,怎么说话,完全是一团浆糊。就算提前准备了,上了法庭也会词不达意,越想说清楚就越说不清楚,有的还会蛮横不讲理、犟嘴、吵架,从态度上就处于下风。

罗斐的语速并不快,而他描述的“注意事项”都是李蕙娜此前想都没想过的,更加不会写在书里。

罗斐说:“最有冲击力的,最直观的事实,就要在最关键的战场上呈现。从审讯到开庭,最快也要一个月,再大的冲击力都会变淡。何况你这个案子的家暴程度,从司法角度讲还远不到情节恶劣的地步。你是没见过那些被打成残废的受害人。而那些案例司法人员都见过不少。所以要赢,要争取轻判,只说事实是不够的,一定要讲策略。”

这之后罗斐又说了几个关键点:懂法,但不咄咄逼人。柔弱,但有智慧。坚强,且不盲目诉苦。隐忍,但要有锋芒。

这些点乍一听很难理解,罗斐只说让李蕙娜进看守所后慢慢梳理。由于她性格上具备了其中一些特质,而且有脑子,要做到这些并不算困难。

罗斐又道:“因为你这部手机要暂时隐瞒下来,所以和这部手机有关的内容,你也要有个印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说出来。接下来你要面对的审讯人员,他们之中有个人非常敏锐,也许只是你的一个口误,都会被她抓住。但她不一定会表现给你看,而是用大量搜证工作去证实她的怀疑。一旦证实,就必然是铁证,你再怎么解释都没用。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犯错。”

说到这,罗斐又指了指手机里李蕙娜和“茧房”的对话框:“看漫画这件事绝对不能提。刘宗强的手机里没有观看记录,现在下载也来不及了。既然你没看过这些漫画,那么我的联系方式就是你用刘宗强的手机检索到的。”

……

法庭上,当这些记忆涌入李蕙娜的脑海中时,她下意识朝罗斐的方向看了一眼。

罗斐正说道:“有充分证据证明,被告人没有履行对死者的救助义务,并非主观恶意的想法,而是因为恐惧。她担心被告人被吵醒,会对她进行二次殴打和强|奸,甚至会在酒醒之后找她的母亲和女儿泄愤。死者生前的行为极度恶劣,不仅从没有将被告人当人看,而且危及她们三代人的生命安全。被告人要保护自己已经不易,还要保护母亲和女儿。在明知道死者要打死她的前提下,还要日复一日地为死者清理酒醉后的呕吐物和大小便。”

罗斐的发言慷慨激昂,旁听席上的人一边专注地听,一边下意识看向瘦弱的李蕙娜。

李蕙娜的头更低了,肩膀有些抖动,似乎在哭。

罗斐又指向李蕙娜说:“即便是现在,死者已经不能再威胁被告人的生命,被告人依然不敢宣泄情绪。她不敢哭出声,这不仅是为了法庭的秩序,也是她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被告人跟我说过,有一次她哭得声音大了点,吵到了死者,死者跳起来就给了她一巴掌。被告人过的是被囚禁的‘奴隶生活’,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死者的高压之下,在死者生命垂危的时候,依然不敢靠近死者,对他进行救助——这都是非常正常的身体反应。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被告人,就算是面临再度被打的风险,也必须控制、克服自身的巨大恐惧去救助死者。并告诉她,这就是她作为‘奴隶’应该做的事。如果她没有克服,就是犯罪。这样和死者老家那种‘狗崽子不听话都是这么教的’又有什么区别?”

“反对。”检方说道,“被告人律师一直在使用渲染性词汇,假设不存在的情景。事实就是,死者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根本没有能力起来殴打被告人。死者在濒死之际承受着巨大的生理痛苦,这些痛苦也已经反应出来,呕吐只是其中之一。被告人精神正常,当时状态清醒,应当有一个非常直观的判断。”

罗斐:“可被告人不具备医学知识,她只是看到了死者像是往常一样喝醉了吐在地上,如何判断出那是濒死之际呢?”

检方翻出尸检报告,读出其中几句关键,又拿出一份关于酒精中毒的研究报告:“酒精中毒的死者,在初期会有视物模糊、喉痛咽干、上浮疼痛的症状,六到八小时后症状会进一步加重,出现腹痛剧烈、强呃逆、呕吐,视线进一步模糊的症状,进而导致双目失明、头疼加剧、晕眩、出冷汗、昏迷、休克,直至死亡。也就是说从死者出现症状到死亡,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症状是逐步呈现的,并非是瞬间发生。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被告人不可能一点觉察都没有。就算不具备医学知识,也有生活常识,不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

罗斐:“检方不要忘记,在死者出现症状期间,还对被告人进行过一次殴打,并实施□□。被告人当时的精神状态和身体都承受巨大的刺激,恐惧支配了一切,令她只能关注自己遭受的羞辱,而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去关注死者。而当被告人终于注意到死者时,死者已经倒在地上。在这之前,死者经常喝醉了倒地就睡,任由呕吐物粘在身上。那些呕吐物的味道熏得被告人无法入睡,但死者却完全没有感觉。如果是反应能力强的人,因异物堵塞气管导致窒息,生理上的反应会更为剧烈,水肿更明显,还会有痉|挛、大小便失|禁的情况。可这些都没有在死者身上体现。这说明死者因为酒精麻痹而导致反应力减弱,不只是对异物堵塞气管不敏感,连酒精中毒应当逐步呈现的症状也没有清晰明显地表现。在这种情况下,被告人没有意识到死者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是完全正常的。”

检方:“死者生前做过身体检查,结果并不理想,他还多次提到自己可能会早死,这一点在刚才的录音里也有体现。难道被告人没有过预见吗?”

罗斐:“因为被告人一直以为那是死者的愤怒之词,而且被告人早就做好了自己会先被打死的准备,并嘱咐母亲一定要将女儿带走。再者,死者每次殴打被告人都精神十足、拳拳到肉,还曾经两次将被告人打到骨折。被告人如何相信死者这样的体魄会突然死亡,又如何预见死者在哪一次醉酒之后,会因为呕吐物和牙齿堵塞气管而死呢?这些都不在被告人的预料之内,而且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说被告人有不作为的主观故意,实在牵强。就算被告人存在一定程度的预见,她也不会相信刚刚才对她施暴的死者,会再也起不来。而既往事实和刻在骨头里的恐惧感一再告诉她,死者的倒地只是一时,在经过数小时的休息之后,死者就会醒来,会继续打她。”

随即罗斐就引用了一段法医刊物上的文字,大概意思是说:哽死者在之前往往是健康状态,预先没有征兆或是征兆微乎其微。在日常生活中,以出乎人们意料的方式突然死亡,多发生在老人和小孩身上。

“还真让你说中了。”江进的信息再次发给戚沨,“疏忽大意的过失致死,或轻信能够避免以造成他人死亡。”

如果真的判了过失,最高是七年。“听”上去远比故意杀人要轻。

江进又道:“我还是那句话,有难度。”

戚沨回:“还可以上诉。一审只是铺垫。”

既往判例来看,二审要么维持原判,要么减轻处理,极少出现加重的情况。这也是司法制度的原则。

江进说:“其实这种夫妻间见死不救的案例,近几年也有一些虽然定了故意杀人罪,但只判了三、四年的情况。而且都拿到谅解书了,这样的结果应该不难达到。”

戚沨:“在程序之内,通过合法手段将重罪改为轻罪,这就是一种赢。”

“你是说,宁可要过失致死七年,也不愿意要故意杀人的三年?”

“不是还可以上诉么?如果一审就把罪名打下来,到了二审就可以把时间‘打’下来。对外还可以说,这是法治进步的体现。”

“牛逼。”

罗斐和检方依然处在难分难舍的状态,但很明显,检方已经趋于下风,如果再找不到更有力的点,很有可能法庭真的会听进去罗斐的意见。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审判长也需要考虑到外界因素,特别是社会效果。谁都不希望看到审判结果进一步引起“公愤”,相关人员还可能会因此遭到投诉。

就在这时,检方突然向李蕙娜提出问题:“被告人,案发当晚,当你看到死者倒地不起,痛苦呻吟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

“反对。检方的问题带有引导性。”

“我们只想听被告人说一句心里话,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表达。”

“被告人,请回答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蕙娜不再低头啜泣,她早已平静下来,双眼有些发直,一直盯着前方的地面。

就在法庭上“不可开交”的那几分钟里,李蕙娜想到的却是那个雨夜。

那个她终于走向自由,不需要再惧怕拳头,不会再流泪的重生日。

她害怕被指控,不想去坐牢,可她同时认为,即便是这样,一切都是值得的。

刘宗强的死,就等于她的生。

直到庭上突然点名,李蕙娜才如梦初醒。

李蕙娜抬起头,看向检方,又看向审判长,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张开干涩破皮的嘴,问了这样一句:“我的话,会公开吗?”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我可以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第二十二章

“我的话, 会公开吗?”

“你有权申请,但是否批准会根据本案的具体情况和法律法规来决定。”

“我希望公开。我的话是说给和我一样的女人,和刘宗强一样的男人听的。”

停顿了几秒, 李蕙娜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有一件事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 我希望法律可以回答我。是不是只要刘宗强死在家里, 死在我面前, 我只要什么都不做, 都一定要坐牢?他几乎每天都在家里,每天都在酗酒, 连医生都说再这样喝下去,寿命会大幅度缩短。他清醒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他要是不行了, 我必须救他,我要是不救他, 我就得坐牢。或者他在自己不行以前, 先把我打死,我就可以解脱了。现在因为他的死, 要我给他‘陪葬’,要我用坐牢的方式赎罪、接受改造,我实在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法律规定夫妻之间有救助义务, 是否也包括被打的人对打人的人有救助义务?”

“他用那张伪造的精神病证明拿低保,吸我的血, 还用那张证明来囚禁我, 做我的监护人。法律为什么要我为他的死负责?我被打骂、羞辱、强|奸, 每天都生不如死。我心里有恨,当然每天都盼望他死。因为只有他死了,我才可以活。我这样想有错吗?我相信每一个像我这样整日被打骂的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可是在法庭上, 我不敢说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你们会认为我有故意杀人的主观认知。”

“有人跟我说,站在法庭上对外说出心里话,是我这辈子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因为案子判了,这件事的关注度就会逐渐降低。我坐牢了,没办法接受访问,我的声音传不出去,等我坐牢出来,我想说话也没人想听了。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站在这里将事实说出来,但这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错了,我只想弄个明白,凭什么被打的人不能反抗?”

李蕙娜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罗斐制止:“审判长,被告人现在的情绪极度不稳定,我申请……”

李蕙娜却将其打断:“我情绪很好。司法鉴定也说了我没有精神病,我是正常人,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审判长说:“被告人,你可以继续。”

李蕙娜收回看向罗斐的目光,直视审判席:“他呕吐的时候,我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但我没用力。他呛到了。”

罗斐再次出声:“被告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是在当庭推翻口供,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上法律责任!”

罗斐的声音沉了下去,脸色极度难看。

“我可以为自己的话负责任。”李蕙娜却很平静,“我的确用手捂过他的嘴。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我不想再清理他的呕吐物,我希望他自己咽回去。我没想过要杀他。”

李蕙娜的声音高了几分,随即又吐出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我领的那个到底是结婚证,还是奴隶证。你们知道每天帮一个酒鬼清理呕吐物和大小便,还要给他换衣服,是多么辛苦的事吗?如果我爱他,我可以做一辈子,那是我心甘情愿。可他打我、侮辱我,我对他只剩下恨。一个我恨的人,我还要伺候他,就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醒来以后就会打我,还会按着我的头,让我给他擦干净。他按了我那么多次,我只按了他一次,我就要因此坐牢,这是什么道理?有人告诉我,公正的判决会令人信服,不公正的判决只会令人质疑。而公正,应当是大多数人都认定的事,而不是只有法庭上的几个人,再反过来说大众不认可是因为大众不懂法。”

李蕙娜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否会传出法庭,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说了,也必须说。

人这一辈子图的东西很多,还会随着事情的改变而改变。以前的她,就图刘宗强赶紧死,他死了以后,她就图自己的委屈和心声能有人理解,有人愿意听。

当然,李蕙娜的供述无疑是给罗斐出了个难题,可在法庭上罗斐不便发作。

他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感到愤怒,那些情绪很快就平息了。他对自己说,这种反转是在计算之内的,他此前就考虑过如果发生应该如何应对。

于是罗斐快速在纸上写下几句关键词,直到审判长让他宣读结案陈词。

罗斐再一次扫过李蕙娜,神色凝重地说:“被告人声称曾用手捂住死者的嘴,但是她没有用力。这一点在法医报告上已有体现。报告上已经写明了,没有发现口鼻被捂住的痕迹,排除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可能。而被告人这样做,正是因为她担心死者醒来后会对其打骂羞辱。这也直接证明了被告人主观上没有杀人意图,她不敢用力,所以才没有留下痕迹。那么在没有用力的前提下,被告人的动作会否导致死者的呕吐物反流堵塞气管呢,这一点没有定论,疑点利益应当归于被告。恳请法庭仔细斟酌。”

“我记得就在开庭之前,我最后一次见被告人,她问了我两个问题,令我印象深刻。第一个问题是,虐待罪的顶格判决是多少年?如果死者还活着,他对她造成的虐待会如何宣判?我回答她,这要看虐待的程度是否恶劣,是否构成伤残。以被告人现在的伤痕来看,死者很有可能只会判几年,可能比被告人遭受虐待的四年时间还要短。然后被告人又问了我第二个问题,如果死者还活着,她通过法律途径和死者离婚,离婚后死者再追上门打她,甚至是打死她。在这种双方已经是陌生人的情况,死者是否会被判死刑,而不以虐待罪处理?我说这样的情况比较复杂,但是有既往案例认定,虽然双方已经离婚,男方打死女方的矛盾起因是在婚姻存续期间,是因为‘家务事’,所以依然会被认定为为‘家暴’。被告人感到很困惑,她问我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让她这样的人哑口无言吗?被告人还说,她可以去坐牢,但她希望法律能让她心服口服。这也是我今天想表达的意思,希望法庭能有一个令大多数人都信服的判决。法律不外乎人情,人情是人之常情,是一种普世认知。在这里再次恳请法庭作出公正的裁判。”

法庭外面台阶下已经站满记者。

见到罗斐一行人出来,记者蜂拥而至,迫不及待地询问罗斐庭审进展。

罗斐回答说:“我们已经近最大的努力去为李蕙娜律师争取她的合法权益,希望法庭可以念及李蕙娜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需要照顾,以及她遭受四年家暴的屈辱,能做出公正判决。”

记者又追问:“现在网上呼声最高的就是性别争议,说如果今天的案子性别反转过来,活下来的是男性,一定会得到轻判。但如果是女性,就会重判。请问罗律,这些声音是否影响到你,你是怎么看的?”

罗斐看向提问的女记者,扫过话筒上的媒体名称。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是慈善基金会的合作方之一。

罗斐轻轻颔首:“听到这样的呼声我本人感到很遗憾,有时候也觉得很无力。既然有这样的声音出现,而且不在少数,那么我们作为法律从业者也应当去反思为什么,更要肩负起责任。雪崩到来,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争取性别平等的权益,为弱势群体发声,从长远来看整个社会都会受益,并非只有女性群体。而且这也是象征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当然,法律也会有它不完美的地方,每一次法律的完善都需要我们这些从业者去推动。希望李蕙娜的案件得到公正判决之余,也希望这个案子可以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进一步思考如何改善的下一个方向。”

不到半个小时,罗斐的访问就被发到网上,引起又一波关注。

加上罗斐是免费法律援助的消息,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罗斐是个好律师,如果每个律师都能像他一样多为弱势群体发声就好了。然而现实却是,大多数律师都是利益为上,有的甚至黑白颠倒。

下面有人回答,如果不利益为上,很难出头。律师这个职业内卷特别严重,很多律师都是在吃不饱饭,整天去法院门口派发小名片的日复一日中,消磨光了斗志。连他们自己都是弱势的,哪有余力去关照其他弱势群体啊。

有人表示愤慨,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不讲武德的人就上位快。一群不讲武德的人抱在一起,形成更大的力量,将世界垄断,再搬出一套“王法”。这不就是“鼓励”他人效仿吗?

也有人乐观地说,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遵守规则,等到上去了再打破规则,为底层人说话。

很快就有人反驳,真是想多了,遵守规则的过程中就会丢掉本心,上去之后面对的是更大的利益和诱惑,以及更难撼动的规则,哪里还会想起初衷呢?屠龙英雄终成龙啊。

“所以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有网友问。

这是一个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地提出,都会得到五花八门回答的好问题。

“领了证,就等于拿了免死金牌,可以合法打人。而且‘家务事’引起的刑事纠纷和陌生人之间刑事纠纷可以区别对待。”

“为了省下找保姆和‘小姐’的钱。结婚就是赚。”

“补充一个知识,虐待罪特指家庭成员之间,最大力度就是二到七年。如果性质非常恶劣,案情重大,会和故意伤害和故意杀人数罪并罚。若只说虐待罪,在判刑上就占个‘零头’。”

下面有人提起李蕙娜:“等着看吧,李蕙娜的案子还会有反转,她没那么可怜,我把话放在这里。”

“请问什么反转叫反转?专业人士都说李蕙娜会坐牢,这我们都知道,算什么反转?坐牢了也不代表刘宗强没有打过她啊。除非你拿出证据证明他们是互殴,刘宗强没打赢,反被李蕙娜打死了,那才叫反转。那李蕙娜可真厉害!”

“是刘宗强自己要喝酒喝死的,关李蕙娜什么事?你非要上吊,我没拦着你,我就犯罪了?路上看见老大爷摔倒,一群人不敢扶,因为怕碰瓷。你看陌生人都这样,何况是夫妻。刘宗强就是用死碰瓷李蕙娜!”

“刘宗强已经死了,什么都是李蕙娜在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你咋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你是躲床底下听见了,还是你下去问过刘宗强?”

“如果今天法庭因为舆论压力轻判了,那以后都这么效法,法律的公信力还有吗?”

“早就没有了呀。现在判决还没出来,瞧你们一个个急的,我很怀疑为刘宗强发声的都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家暴潜在分子。”

“估计都在打老婆,找不到老婆的就打老妈。”

“李蕙娜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就因为她可能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为她说话就是为我们自己。现在结婚率这么低,每年报出来的家暴案功不可没,你们的目的达到了。这样的现象如果继续出现,生育率还会下降。只有整个社会变好了,男性群体认识到尊重女性是有利于推动社会进步的,女性才会愿意嫁。”

“多说无益,任何反转论都是对施暴者的美化洗白,希望你们这些共情施暴者的也都经历一遍。”

“依我看是狗急跳墙,生怕这类案件推动国家推出相关法律,他们会坐更久的牢。”

……

网络热议持续着。

一天后,工作告一段落的罗斐和特意请了假的戚沨,带着“常住”医院的姐姐苗晴天一同去外省拜访老中医。

路程持续半天,罗斐的助理定的是家庭式公寓,设备配套齐全。

苗晴天看上去很累,脸色也不太好,躺下后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戚沨收拾好内务,罗斐将老中医请进门。

整个把脉过程苗晴天都没有醒,老中医当着面没有多说,只问了几个情况,随即起身往外走。

戚沨和罗斐一前一后跟了出去,三人就站在门口交谈。

虽然老中医的话比较含蓄,但是整个谈话过程摇了三次头。言下之意,不要说瘫痪的问题了,苗晴天已有慢性衰竭的症状,眼下的治疗只能帮助维持,减缓恶化趋势,能在降低部分痛苦的基础上再多撑几年。

罗斐听了,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落。

他一向擅长待人接物,都忘记了要接话,连个“谢谢”都没有说,便只是低着头,好像在听到宣判之后就将自己“关”了起来。

戚沨见状,将老中医往外引,边走边追问了几个问题。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戚沨拿着药方折返,罗斐已经进了房间,此时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沉睡不醒的苗晴天。

戚沨走到跟前,惊动了罗斐。

戚沨轻声说:“药方我回头打印出来,你也留一份。每隔十四天需要微调一次方子,不用本人过来,通过视频,拍个舌苔,描述一下症状就行。”

“好。”罗斐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戚沨继续说:“因为是走的私人药房,不支持医保,这十四副药是六千多。以后差不多都是这个价。”

“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来之前,罗斐满怀希望,自然也心存幻想。如今希望和幻想都破灭了,他的眼底也多了一丝茫然。

相比之下,戚沨要冷静得多:“我看姐今天的情况,如果按照计划明天就返回,我担心她会撑不住。不如多住一天,先把药喝着。我刚才和大夫商量了,第一波药就让他们药房代煎,晚上就能出,叫个同城送过来。”

“我没意见。”

戚沨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罗斐的手机震动起来。

罗斐到门口去接,不到一分钟又折回,说:“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一两个小时就回。”

“出了什么事?”戚沨问。

如果不是非常重要且着急处理的事,罗斐不会选在这个时间。

“有个案子,当事人是本地人,正好见一面。”

“现在吗?”戚沨有些意外,却没有多说什么,“行吧,早去早回。”

“姐这边就麻烦你了,有什么事给我电话。”

“嗯。”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所以一旦有机会,我必须……

第二十三章

戚沨一边守着苗晴天, 一边拿着手机回复消息,期间还接过一通支队队长王尧打来的电话。

王尧说他们仔细考虑过戚沨的申请,同意将江进从档案科调过来帮她, 不过为了谨慎, 暂时不要让他碰棘手案件, 最好还是稳妥点, 工作内容让她看着安排。

挂断电话, 戚沨便给江进发了微信:“收到指示了吗?”

“收到了。你是认真的?”江进似乎还有些惊讶。

戚沨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调出几个案子的档案, 一股脑发给江进:“等我休假回来,会检查这几个案子的报告,你加油吧。”

“???”江进问, “这么多?我好久没做案头工作了,手都生了。”

“手生了正好练习。而且这有助于思维训练、逻辑梳理, 对查案有帮助。”

“你把我叫回来就是干这个。真有你的。”

“你真以为查案没你不行吗?一组、二组哪个不能独当一面。”

江进这次没接话。

过了几分钟, 戚沨以为他不会回复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是怎么想到用这手的?人不会突然开窍, 肯定有什么原因。谁教你的?”即便离开一线有段时间,江进依然敏锐。

戚沨本不想告诉他,但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李蕙娜的案件材料交上去以后, 那两天比较清闲。”

“所以?”

“我去了一趟警犬队,和李立新聊了几句。”

“那小子, 上学的时候就一肚子坏主意。不会是他给你支的招吧?我也没得罪他啊。”

“哦, 我没提起你这事, 他也没问。我们的话题是那条刚退役的警犬‘追风’。追风被领养之后状态不好,检查出心理抑郁。”

“怎么会?它之前一直好好的,很活跃。”

“是啊, 领养人将追风带到警犬队,希望看到以前的教官和‘战友’能让它开心点。李立新陪追风一下午,还给它安排了很多任务,追风的情况就好了大半,而且斗志昂扬。”

“……”

见江进不说话了,戚沨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慢条斯理地打字:“有的病就是闲出来的。这种现象不只会出现在警犬和工作犬身上,也会出现在刚退休的老干部身上。人闲了,就要胡思乱想瞎琢磨事儿,而且都不是正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很多人乐于被返聘。有些人就喜欢当‘牛马’,喜欢做人民公仆。这都是注定的——对了,报告写得漂亮点。”

发完这段话,戚沨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

苗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人平躺着,眼睛睁着,正在向她这边看。

戚沨靠过去:“想喝水吗,要不要翻个身?”

戚沨帮苗晴天翻好身,苗晴天笑着问:“和谁发信息呢?”

“工作上的事。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已经醒一会儿了,看你很认真。我只知道你升职了,还没听你讲工作上的变化,是不是更忙了?”

戚沨坐在床边,单手托着腮,手肘撑在床上,微笑着回:“工作量是比以前多,忙倒说不上。工作时间都是固定的,每天能处理完的事情还是那么多,实在不行就找人分担。不过实验室那边的研究确实好一阵子没碰了,刑侦这边走不开。”

“那你未来要主攻哪个方向呢?一个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两者兼顾。”

戚沨沉默片刻,转而问:“姐,你说我有没有机会升上支队长?”

“这可能吗?”苗晴天的态度并非质疑戚沨的能力,而是这已经超出她的认知,“你能到现在的位置已经很难了,还想再往上升?这在过去有过先例吗?”

“缉毒、治安、刑侦,都有女支队长,而且都是在任。哦,不过不是春城。”

苗晴天再次笑了:“既然有这么多出色的女性,我相信你也可以。你不比任何人差,就算将来没有如愿,那也是不是你的问题。”

“所以一旦有机会,我必须抓住。”

戚沨和苗晴天相视一笑,苗晴天又问:“小斐呢?”

戚沨说:“他去处理点事情。”

“哦。”苗晴天没有多问,而是话锋一转,“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看到你俩,总觉得好像变得生疏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怎么会这么想?”戚沨面不改色地扯谎。

苗晴天看了戚沨一眼,心里已然有数:“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什么我会不知道?你和小斐的关系不同外人,你们是‘家人’。家人之间有什么都可以说开,不要将事情搁在心里。时间长了,就容易散。如果只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了,如果不是误会,是小斐做错了事,你明确告诉他,你的话他肯定听,也一定会改。”

听到苗晴天这番话,戚沨的心情顿时复杂:“姐,有时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对错的,差别只在于立场。如果两个人注定站在对立面,还要向对方倾斜,那就是对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可如果选择坚守自己的立场,自然就会和对方越行越远。”

苗晴天安静了好一会儿,将戚沨话里的暗示消化完才说:“你和小斐都重视事业。我以前也一直这么告诉你们,人一定要有立身之本。我总想着两个都是善良的孩子,就算一心在事业上,也不至于分道扬镳……”

戚沨笑着接道:“你的话我们都记得。你还说过,人只有善良是不够的,善良需要锋芒。善良的人举起武器保护自己和家人,手里的剑对准的是恶人。我们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拿起武器,也可以随时放下。这就是善与恶的不同。”

“其实我感觉得出来,小斐这两年对事业过于看重,太过执着。我总想开导他,但是……他整个心思都在那上面,不可能停下来。”

“他现在是有点焦虑。”戚沨说,“这种情况就算有外力强行让他停下,他的心也不会平静。他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去证明自己,抚平内心的焦虑。可焦虑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事实往往是,越在意就越焦虑,不成功会焦虑,成功了也会焦虑。要解开这个结,还要他自己想明白,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

同一时间,罗斐正坐在一间装修浮夸、豪华的办公室里。

供桌上供奉着武财神关公,桌上散落着几捆红钞票。

一个身材魁梧,身着休闲西装外套,里面配着花衬衫且看上去笑呵呵的男人,从办公桌后起身,给坐在另一边的罗斐续了杯茶,又坐下说:“罗律师啊,咱们之前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吗?这个忙你要是不帮我,我还能找谁。”

罗斐没有喝茶,表情没有明显起伏:“以前合作愉快,是因为那些事没有踩线。只要不踩线,我就有办法帮你。这次我确实无能为力。”

“可你有办法的,是吧?”男人听出话茬儿,罗斐只是不想管。

罗斐耐着性子解释:“秦老板,你这事儿已经触及法律了。如果要按照你的诉求去解决,就是违法。”

秦老板似乎并没有将违法不违法看在眼里:“那要是违法的话,有多严重?会坐牢吗?只要不被抓着就没事吧?”

罗斐有些无力。秦老板明显不是智商有问题,他要的是解决问题,不管什么手段。而且这类人总是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干点什么事不会被发现。

“为什么你会觉得没事?只要有人举报……”

“不会的,我手下没人敢,他们自己都一屁股屎没擦干净,见到警察都躲着走。”

“那你的同行呢?你的生意做到今天这步,一定会得罪不少人,他们也许一直在盯着你。”

“这个么……只要足够小心,这么隐秘的事谁会发现呢?我听说这种举报都是实名的,他敢举报我,自己总得干净吧?不然警察叔叔一起查,谁都跑不了。”

也就是说,秦老板早就想清楚各个环节,认准了这事儿不会捅破,就看罗斐的意思。

“可我不能冒这个险。若是有人举报我,我连律师都做不了了。”

“怕什么,做不了律师你还懂法啊。他们拿走的只是一个证,又不是你的脑子。我这里正好需要一个人长期提供法律意见。我还有很多朋友也需要,个个都有钱,不会亏待你。你做律师不就图这个吗?”

若是换一个人,换一个地方,罗斐不会这么有心情和对方“讲道理”。偏偏对方的背景有点不干净,而且这还是在他的地盘上。

罗斐将不悦的情绪压下去,说:“我做律师,是为了通过合法手段,靠专业知识和智商挣到钱。而且都是辛苦钱,要价合理。以我对法律的了解,如果我只想挣钱,很早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但挣钱并不是唯一诉求。秦老板,你这件事我确实没办法帮,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除了钱你还想要名利。”秦老板笑着说,“你开直播的事儿我听说了,有一群女粉丝崇拜。要是你不做律师了,这些就都没有了。大家都是男人,我都懂。我也不希望你做不成律师,这对我没有好处。我要的只是这件事圆满解决,至于怎么解决,那是你的领域,我绝对不干涉。你放心,如果将来真有人要弄你,我一定帮你摆平,怎么样?”

站在秦老板角度,他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绝对不会翻脸不认账。可是这些话听在罗斐耳朵里,却是眼皮子一抽一抽地跳。

“真的不行。”罗斐也懒得再周旋,就只说了这四个字。

可秦老板这个人,是如果你态度委婉,他会觉得有戏,如果你态度生硬,他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拳头硬。

于是罗斐话刚落,秦老板就变了脸。

秦老板先是拿起桌上的木头手串在手里搓了搓,又将其中一颗珠子往鼻子旁边的八字沟上蹭了蹭,琢磨着说:“这事儿是这样。我在问你之前,就没想过你会拒绝。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条件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现在算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这本来就有一摊子事儿需要解决,还要反过来做你的工作。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你要是不接,走出这个门口,我心里肯定不踏实。而且你一口一个担心被人举报,嘶……我觉得你非得趟这趟浑水不可,不然要是你把我举报了怎么办?你检举有功,再去网上吹一通,赚名赚利,警察那边还有奖励,这不正中你下怀了吗?”

“我保证走出这个门口,就会失忆。”罗斐深吸一口气。

秦老板再次笑了,却透出一股阴险:“那些欠我钱的王八蛋也都是这么保证的。经验告诉我,抵押比口头保证更值得相信。可是什么样的抵押,会让你真的失忆?”

“那你怎样才相信?”

“那你怎样才能帮我?”秦老板反问,“我有个朋友,他以前也找过一个律师,给他铲平了不少事儿。我知道你们最有办法,我是因为相信你才找你。别的律师我也不敢信。”

“既然你的朋友有门路,为什么你不找那个人?”罗斐看向秦老板。

秦老板笑道:“因为他的律师出卖了他。我不希望被我的律师出卖,所以有些话我就得说在前头,你不要介意。”

罗斐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果我不帮,你会怎么做?”

“你根本走不出这个门口。”

一秒的停顿,罗斐倏地笑了:“我这次来,不止我一个人。同行的朋友是警察,还是刑警。我出来之前留了话,如果到时间没回去,她一定会联系这边的派出所。我进来之前看过了,这附近的路都有监控,证明我确实走进这个门口。”

然而秦老板并没有被这话唬住:“我知道,你那个朋友是个女警。从你们订酒店,我就找人查过了。还有个人你没说,就是那个对你有恩的姐姐,姓苗的。你们都是从福利院出来的,她比你大十岁,还供你上大学,我说得没错吧?”

罗斐的表情逐渐紧绷,却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来。

秦老板拿起自己的手机,起身往罗斐这边走,边走边说:“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带苗晴天看中医。我这里有个更靠谱的大夫,前年老家的大爷瘫痪了,就是这个大夫用中药和针灸治好的。这事儿你有印象吧?”

罗斐没接茬儿,但他的确记得这茬儿,不过他当时只知道是瘫痪了,不知道后续。

秦老板来到罗斐跟前,将自己的手机放在罗斐面前,说:“要是你同意,我就帮你安排。多个大夫看,肯定是没坏处。你要是不同意,今天的事儿就当我没说,等我忙完这阵子,再去春城拜访你姐姐。”

耳边是秦老板笑呵呵的威胁,而罗斐的目光正集中在手机屏幕上,视频里播放的正是他们住的家庭酒店:视频中的戚沨就趴在床边,正在和苗晴天说话。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两人一起笑了。

就像是心脏被人一把用力抓住了,罗斐有一瞬找不到呼吸,一阵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直到爬到后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罗斐找回声音:“你这是违法的。”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无力。

“我找你来为的就是干违法的事,我他妈还怕这个?”秦老板弯下腰,如同毒蛇吐信,“我的事儿你回去好好准备,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后,我要彻底解决。”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当初为什么提分手?”……

第二十四章

罗斐回到酒店房间时, 苗晴天已经喝过药,再次睡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戚沨正要问罗斐有没有吃饭, 却见到他脸上有明显的红肿淤血, 衣服也不如出门时的整洁, 上面不仅沾着污渍, 还有点皱皱巴巴, 像是被人拉扯过。

罗斐就站在房间外。

戚沨将惊讶的情绪压下去,只一眼就起身口, 将门关上后问:“不是去见客户吗,怎么会跟人打架?”

罗斐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待会儿再解释。你先进去找找看,警报器那里是不是有个针孔摄像头?”

戚沨没有多言, 脚下一转折回屋里。

戚沨将动静放到最轻,站在桌子上将报警器的外壳拿下来, 果然在里面看到一个还没有指甲盖大的监控装置。

她将装置取下来, 并在这个过程里整理好所有思绪和疑点,遂几乎无声地走出屋子。

罗斐已经在客厅落座, 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印着药房LOGO的塑料袋,里面是一些常备的外伤药。

戚沨将监控设备放在桌边:“看来你是不打算去医院了,那要报警吗?”

罗斐说:“我去见的客户是两口子, 他们闹离婚打了起来,我劝架也挨了几下打, 没必要报警。”

“你这套说辞连普通人都不会信, 何况我是警察。”戚沨问, “接下来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个监控也是那两口子装的吧?身份信息给我。”

“如果不是职务行为,就算是警察也不可以随便查验身份信息,这是违法的。”罗斐低垂着眼睛, 边说边给手上的伤口上药。

戚沨到他旁边坐下,用手抬了下他的下巴,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对上。

戚沨另一手拿走碘酒,用棉签沾了,往他颧骨上擦,眼神时不时瞥向他:“对有违法犯罪嫌疑的人,警察有权查验。那些人对你造成了人身伤害,就属于这个标准。我是警察,规定我比你熟。你如果不配合,我照样可以请这边的派出所调监控,最多半个小时就知道你去过哪里,被谁打成这样。”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好吗?我自己能解决。”罗斐用商量的语气说,“咱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带姐看病,如果惊动当地派出所,就要去做笔录,一来一回两个小时打底。可姐身边不能没有人。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往心里去,会担心,不利于身体。”

戚沨没接话,因罗斐说的都是事实,眼下苗晴天的身体的确是第一位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气氛也比刚才更为平和。

半晌过去,戚沨将他脸上的伤口处理妥当,才说:“如果回到春城,你还想追究,随时可以报警。”

罗斐捡起桌上的针孔摄像头,随手踹进兜里:“不是每件事都要走110,警力资源有限,应该用在刀刃上。”

戚沨只看了罗斐一眼就起身:“我去看看姐。你先去换件衣服,弄干净点再来。”

半个小时后,苗晴天醒了。

罗斐和戚沨一同坐在床边,两人都在笑。

苗晴天自然看到罗斐脸上的伤,诧异地问:“你的脸怎么了?”

罗斐说:“刚才去为一对小夫妻做调解,他们打架的时候,我也挨了几下。”

“这下手也太重了,去医院了吗?”苗晴天难掩担忧。

“去过了,上了药就让我回来。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那就好。”苗晴天说,“这样的案子还是尽量少碰,吃力不讨好。”

“嗯,我已经拒了。”

这时门铃响起,戚沨看了眼手机,便往门口走:“外卖到了。”

苗晴天见戚沨出了门,又对罗斐说:“你出门的时候,我们聊起你。你老实回答我,你和小沨是不是有矛盾了?”

“没有啊,怎么会这么问?”罗斐神情自若道,“如果有矛盾,这趟就不会一起过来了。”

苗晴天又换了一套说法:“我知道你有事业心,我也一直很支持你们在各自的领域发光。但是有时候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人生总是会有低谷出现,不可能总在上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要太执着了。”

罗斐看上去依然很平和:“是不是小沨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是我太了解你们俩,我猜到的。”苗晴天说,“趁着这趟出门,你们俩好好谈一次。误会放久了,就成了嫌隙。嫌隙久了,就会产生隔膜。很多人就是这样走散的。等你将来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人,什么都晚了。”

罗斐垂下视线,轻轻握住苗晴天的手,将额头靠过去低语:“不会的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好最宝贵的人。”

苗晴天看不到罗斐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头顶上的发旋:“你心里有数就好。小沨的性格直,很看重黑白,眼里不揉沙子。这些都是她的优点。有这样的‘家人’,起码不用担心会被害。你也知道这种事我经历过,那段时间我就很敏感,不敢与人交心,不敢亲近。这样就更显出小沨的难能可贵,你一定要珍惜知道吗?”

“你放心,我知道。”罗斐只吐出这六个字,就闭上眼。

苗晴天只感觉到从他鼻子呼出来的温热气息,划过她的手背,她很想去碰碰他的头顶,就像他小时候只到她半腰,她一抬手就能抓乱他的头发。可现在的她因脊椎受伤,连扭头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

戚沨将外卖摆在桌上,刚走到门口要叫罗斐吃饭,就见到罗斐趴在苗晴天手上。

戚沨又转身离开,将外卖盒盖好,坐下刷起手机。

几分钟后,罗斐从房间出来,洗了手便来到桌边,一边打开餐盒一边说:“待会儿等吃完饭,我想出去走走,咱们聊聊?”

戚沨扫过来一眼,不用问也能猜到是苗晴天叮嘱了什么:“好。”

罗斐又问:“怎么只点了一份,你不吃吗?”

戚沨说:“你也不看现在几点了,我和姐早就吃过了。”

“换过尿袋吗?大小便怎么样?”罗斐边吃边问,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个话题而影响食欲。

“按量喝水,小便正常。”戚沨说,“一直没有大便。等回去了最好做个检查,总是便秘肯定会有影响。”

“我会跟医生说。”

“对了,你新换的护工,姐说挺好的。”

“嗯,我也觉得比之前的都认真负责。”

话题到此,两人又一同陷入沉默。

戚沨再次拿起手机,罗斐则一直看着外卖盒里的食物。

直到饭后,趁着扔垃圾的功夫,罗斐和戚沨一前一后出了门。

家庭酒店外面就有一个花园,虽然面积不算大,但这个时间没有其他人在,也算是一个清幽雅致的好去处。

庭院灯昏黄温馨,晚风微微拂面,有些湿润,但并不冷。

两人一同坐在石凳上,一个看着被照亮的景观植物,一个则看着远处的天。

不知过了多久,罗斐率先开口:“我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明天就可以回。”

戚沨收回视线,扫过他脸上的伤,终究没有问出口:“好。”

片刻沉默,罗斐再次说道:“姐劝我不要太过执着。我承认我在一些事情上是有点钻牛角尖,输赢看得重。她希望我能和你好好谈谈,把误会解释清楚。当然,如果真有误会的话。”

戚沨似是一笑:“是啊,那真是误会么?”

罗斐叹了口气,别开目光说:“是因为李蕙娜的案子吗?我是她的律师,为她争取权益是我分内事。而且你也很同情她,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冲突。”

“利用媒体向司法机关施压,也是争取权益的必要环节吗?”

“这事儿我已经解释过了,程序之内我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

几秒的安静,戚沨问:“你那天是几点见得李蕙娜?”

罗斐没有回答,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很清楚戚沨之所以这样问,就说明了不是怀疑,而是已有证实,只不过想听他怎么说。

“这件事和案件本身没有关系,就算时间有误差,那也是我的个人行为。”

好一个个人行为。

戚沨本不想戳破,却忍不住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早见三个小时和晚见三个小时有什么差别呢?只不过是律师对当事人了解得更多,提前做准备而已。只要不违法,只要按照程序就行了。直到我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想起来你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给我拨了一通视频。当时咱们聊的就是家暴话题,你还提到林秀案。我从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会要将自首电话打给我,那前面的操作都是铺垫。”

戚沨拿出手机,一边点着一边说:“今天和编辑聊故事,随手翻了一下账号的后台记录。原来几个月前有一个读者向我咨询家暴问题,我还给她介绍了律师。”

随即戚沨将这条信息点出来,示意罗斐。

“我推荐的是你。那时候你在我心里,还是一个不看重回报,真心为弱势群体服务的好律师。我一直坚信这是姐对你的影响,你为了不让她失望,总是尽力做到最好。就因为这份心意,我肯定你绝对不会在专业上怠惰,更加不会辜负当事人的期望。”

戚沨没有点明这个读者的身份,也不需要点明。

两人都是聪明人,对彼此了解颇深,若再装傻无疑是浪费情绪。

罗斐扫过手机屏幕,又挪开视线:“我记得你说过,有不少读者都会在后台咨询同类问题,为什么你肯定是她?”

“因为这个头像。”

戚沨将该读者的头像点开,放大看是一枚蝴蝶发卡,亚克力的款式,上面镶嵌了水钻,看上去并不高级,甚至可以说廉价。而在发卡右下角翅膀的末端有一点深红偏褐色的痕迹,给这个廉价发卡又添了几分破旧。

戚沨说:“这枚发卡是李蕙娜的。上面的血迹是刘宗强施暴的时候粘上去的。它也在物证目录上,你应该不陌生。”

这消息是几个月以前的,若不是戚沨今天实在太闲,聊完故事就点开后台翻看过去的信息,也不会发现。若非如此,可能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将罗斐介绍给李蕙娜的人就是她。

“你后悔了。”罗斐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心虚和闪躲,“如果是现在,你不会将我介绍给当事人。”

戚沨没说话。已经点破的事,自然无需再说。

话题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越聊越糟。只不过两人都是过于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人,即便是谈崩也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形式,不需要动怒。

“其实我也有个疑问,放在心里很久了。”就在戚沨以为话题结束的时候,罗斐再次出声,“当初为什么提分手?”

戚沨顿觉好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情境下问这个:“我提的时候你不问?”

“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也能从你的态度中看出来,是我做得不够好。我当时不想点破,想着就算分开了,咱们也是‘家人’,关系不会变,所以不需要在意。但现在看来,我要是这次不问,以后怕是也没机会问了。”

戚沨这次是真的笑出来了,却非生气,反而还带了一点轻松:“因为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戚沨只说:“这就要你自己想了。”

罗斐摇头:“我想不到。”

“是因为你怕我知道的事太多呢,还是说那件事你自认为藏得很好,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戚沨撂下这话便站起身,背对着罗斐看着天,隔了几秒才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姐说得对,误会需要当面解开。不是误会的,当面证实一下也好。”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地板上还有一把剪刀,疑似……

第二十五章

回到春城, 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戚沨一早就收到江进发来的邮件,据他自己说, 是历经“熬夜通宵”“苦思冥想”“呕心沥血”“死了一半脑细胞”才炮制出来的报告。

不过戚沨来不及细看, 刚来到队里就接到刑侦大队的上报。

案发现场距离市局较远, 所属辖区派出所已经第一时间赶到。据说现场画面过于血腥, 所内人手不足, 特别是现勘技术。

一个小时后,支队增补的现勘队来到现场所在的住宅区, 案发在其中一栋三层联排别墅内。

手脚和衣服都沾着血污的男户主,此时正坐在台阶上,整张脸都是白的, 低着头,旁边的民警和他说话, 他却好似听不到, 像是吓傻了。

戚沨扫了男人一眼,示意痕检先进场取证, 随即环顾一周,目光和刑侦大队的队长傅明裕对上。

两人不约而同走到旁边,傅明裕率先开口:“戚队, 好久不见。”

就在赶来的路上,现场汇报的情况已经传到现勘队耳中。

听说是户主回家后发现妻子倒在卧室里, 地上到处都是血。

户主急忙上前查看, 因此和血泊中的妻子有过接触。他见到现场遍布血污, 妻子一动不动,以为妻子已经身亡,急忙报警。

民警赶到后, 发现户主妻子还有微弱脉搏,立刻叫了救护车。

民警随即想到,户主的妻子明明还活着,但户主却没有叫救护车。民警为了谨慎起见,决定通知刑侦大队。

现在户主妻子正在医院抢救,因事出突然,刑侦大队来不及进行详细的现场检验,只能拍照先取证。

此时的痕检员正在别墅外和门窗处进行痕迹采集,排查是否有人撬门翻窗的迹象。

这边,戚沨刚从傅明裕手中接到照相机,“目睹”案发现场。

即便是戚沨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尸体,这种画面也是第一次见,而且非常有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