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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人海 余姗姗 19744 字 2天前

第61章 第六十章 只能说一句“当年我也和你一……

第六十章

如果单独听宋昕的话, 加上他自身形象和颇具说服力的专业背景,会有很多人选择相信董承宇并无杀人意图。

可当宋昕话音落地时,林一唯却无缝衔接道:“证人的结论只是一种‘假设’。被告人的确杀害死者, 而且主观恶意非常强烈。在过去的心理咨询中他也多次表示出要除掉死者的意图。虽然在后面的咨询里, 被告人有过犹豫、摇摆,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死者杀害。我先基于这个事实, 就没必要再被告人‘会不会砍下那一刀’这种带有假设性的问题了。”

随即林一唯转向罗斐, 算是反驳,也算是回应他前面的话:“法律的确不能只谈结果而不看过程、起因, 但无论是怎样的原因都不能掩盖像‘故意杀人’这样的恶行。虽然被告人是为了保护妹妹而杀人,但杀人就是杀人。”

“我能提个问题吗?”没想到就在这时,已经作证结束的宋昕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而且目光一直看着林一唯。

连审判长也也感到意外:“证人,你的问题是否和本案有关?”

“有些关联, 恳请审判长同意。”

“好, 你问吧。”

宋昕再次看向林一唯,又看了下四周, 说:“我不是司法体系内的人,但我听说过一些‘传闻’,像是正当防卫、见义勇为这样的事情, 到了司法程序,往往是不问缘由只看结果, 是典型的结果论。所谓的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 据说只存在法条中, 现实里极度稀缺。只要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打到足以判刑的伤情,那么即便出发点是正当的,也要被判。为什么现实和书本差距如此之大?我相信和我一样司法体系之外的人, 更关注的是董承宇的动机和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而非只看结果。”

林一唯:“你所说的正当防卫和本案没有关联,董承宇既不是正当防卫,更不是见义勇为。而且他不是打伤人,是杀了人,情节和程度都非常严重。如果一味地将动机和过程放大来看,大到掩盖结果的地步,那么以后还会发生很多为亲人而杀人的恶性事件。而这个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宋昕:“可据我所知,董承宇当天并不是‘独自’前往案发现场,他一直在和一个朋友通电话。在那段时间里,那个朋友所说的话对于后面的结果也起到一定催化作用。”

林一唯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稳定,听到这话依然神色不动。

她曾做过十年律师,而后才转做检察官。也就是说,她曾站在过辩护席上,体会过被怀疑,被质问的立场。

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要为坏人打官司,审判长和检察官投来的目光全都带着偏见。也有办案民警抱怨过,辛辛苦苦找来的证据,明明都可以证明嫌疑人有罪,却被林一唯的三寸不烂之舌诡辩推翻。

林一唯见过各式各样的嫌疑人和证人,像是宋昕这种跑到证人席上展开辩论的证人过去也大有人在。

她作为检方,本该制止宋昕将话题扯开,将董承宇的法律责任分摊出去的行为,可她还是回应道:“你说的朋友指的就是本案的证人张魏。”

“是。”

宋昕不知道的是,林一唯当律师那会儿,就曾经利用过个别证人的狡猾和诡辩而逆风翻盘。

换句话说就是,这些都是她玩剩下的。

“请问证人,事发之后张魏有和你提过案发当日他和被告人通电话的具体内容吗?”

“没有。”

“那么你所说的‘催化作用’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是依据我对证人张魏的了解。他也曾找我做过心理咨询。”

“做过几次?”

“四、五次左右。”

“我记得你之前说,要精准全面地了解受助者,起码要咨询半年以上,而且还和半年之间的咨询次数有关。如果次数过少,很难做出判断。对吧?”

“是。”

“既然如此,你只是给张魏做了四、五次咨询,怎么敢说对他足够了解,甚至了解到能精准猜测出他们在电话里的内容?”

“我有我的专业判断。”

“可是上了法庭,一切都要讲证据。你的专业判断是你的个人主观认知,带有强烈的主观倾向。而你的主观倾向更偏向谁,在你的回答中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很同情被告人,所以你的专业判断已经失了偏颇。”

到这里,经验老到的林一唯基本上已经堵住宋昕证词的所有“出口”,令宋昕前面的证词可信度变得越发薄弱。

“倾向性”的标签一旦贴上就很难摘下来,这三个字还会给所有人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

可即便如此,宋昕依然没有放弃:“你这样评价我的专业判断,同样带有主观倾向。你们检察院的立场就是给被告人定罪,当我提出另一种可能性存在的时候,你就用你的主观倾向来定义我的发言带有主观倾向。还有一点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的发言并不是给被告人脱罪,而是因为我更认同辩护人的观点,法律不该‘结果论’,更应该还原动机和过程。在我看来现在明明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但你们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这根本说不通。案件判罚应当令大众信服,而不是令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感到疑惑。如果你们可以解开我所说的疑点,令我信服,那么我愿意为我刚才的话向证人张魏公开道歉。可如果你们回答不出来我的问题,我的疑问将永远存在,我还会认为在这个法庭上,这里每个人都在糊弄事儿。”

“我知道今天的庭审对被告人非常重要,这个案子要推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我在立场上没有任何倾向,纯属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将我看到的、产生疑惑的事实说出来。我做这件事没有任何动机,我和被告人非亲非故,我为他做心理咨询完全免费,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我只是认为这么严重的罪名,更应该弄清楚前因后果再下判断。我想如果你们或是你们的亲人有一天站在被告席上,却没有人相信你们的话,你们就会明白被告人的感受了。”

当这番话落下时,旁听席上好几个人都在点头,似乎认同居多。

但也有人皱起眉头,因为站在被告席上的是杀人犯。听到“杀人犯”三个字,很难有人不会投去异样的目光。再说不管摆在面前的是天大的理由,杀人就是杀人。如果人人都拿亲人当挡箭牌,社会不就乱套了吗?

直到宋昕发言结束,回到旁听席。

不管刚才那番话多么振聋发聩,对于法庭的进度却没有丝毫影响,所有人都像是没听到一样。

罗斐的态度也很平淡,并没有因宋昕的表态而借题发挥,显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证人的几句话就改变审判方向,那司法程序将毫无秩序可言。

宋昕坐下之后,看着仍在继续的庭审,又调整了几次呼吸,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手机,发了这样一句:“我似乎太冲动了?”

这话落下,又补了一句:“抱歉戚队,这话我不该问你。但我真不知道该和谁说。”

窗口上闪现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直到全程没有表情的戚沨这样回复道:“起码你的发言我个人认同。”

听这意思,似乎还有“但是”,可戚沨却没有继续延展的意思。

宋昕用余光朝她的方向瞄了一眼,又收回,只是将手机扣在腿上。

到底不熟,有些话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话题看似结束,可那份没有说出来的答案,却持续在戚沨心头回荡着。

不得不说,宋昕的证言很有感染力。

肯定他专业的证明还是检方林一唯提供的,目的是通过宋昕的心理咨询,进一步证明董承宇对贾强早有杀意。

然而或许林一唯也没有想到宋昕最后会“调转枪头”,反过来为董承宇发声。林一唯便顺水推舟地指出宋昕带有强烈主观倾向这个点,来提示审判席宋昕的证词证言已经偏向被告人,需要谨慎采纳。

宋昕是心理咨询师,那是一个需要共情的职业。但在共情之余又要“精分”地做到“课题分离”。

如果过于冷静、置身事外,就无法和受助者感同身受。

而受助者大多是比较敏感的群体,他们一定会从咨询师“事不关己”的态度中感受到一丝不被理解,进而降低对咨询师的信任。

宋昕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受助者的信任,显然他具备超出常人的共情能力,自我消化的能力也很强悍。

咨询师和受助者谈论的是社会上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内耗人群们的感性困扰,可以像是“朋友”一样畅所欲言。

一个对被告人有着同情、怜悯之心的咨询师,他的话放在生活里,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称职的咨询师,会愿意找他倾诉,就因为那看似简单,却如珍宝一样难寻的三个字:同理心。

可问题是,法庭是一个绝对理性客观,不能过分共情的地方。

此时的法庭上,罗斐和林一唯正在分别针对被告人进行提问,特别是案发当日的种种细节,包括被告人和证人张魏的那通电话,以及被告人和死者的前仇旧怨。

戚沨直视着现场,直到江进发来一条消息。

“这位宋老师,我相信他的课会很精彩,但有一说一,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理想主义,实用价值约等于零。还有,有点爱现。可惜他选错了舞台……哦,应该说是演讲台。”

戚沨回道:“可支队里有很多同事,都曾经是因为理想主义才当的警察。”

“那么现实呢?每一个人都要磕得头破血流,逐渐改变自我认知。不改变,在这个环境里一定会很痛苦,改变了,那就不存在理想主义了。”

再回头一想,只能说一句“当年我也和你一样天真”。

宋昕刚才的发言虽然有些绝对,但现实中确实有这么一种现象,特别是他提到的正当防卫和见义勇为。

事实上,戚沨和江进就曾经在大学的辩论比赛上辩论过这个“议题”。

戚沨当时的观点就和今天罗斐的观点一致,一定要挖掘清楚动机和过程,不能留下任何一个疑点。再说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明明看到却绕道而行,这是图省事儿的行为,是为了定罪而定罪。

江进却说,他家有很多亲戚都是体制内的,他自小就听到很多嫌疑人的故事。每一个嫌疑人都说自己有苦衷,有缘由。可即便是从事实看上去是实行“正当防卫”的被告人,在造成“故意伤人”事实的过程里,也有收手的机会。同样也会有明知道可以收手,却还是选择多打几下,借机泄愤的“故意心理”。毕竟当时人的情绪上头,心里有气,要将这些恶意释放出去,通过暴力是最有效也最快捷的办法。

那时候的戚沨完全不认同江进的说辞,不只是因为辩论立场。

可是经过这些年处理的案子,见了不少能说会道、演技了得,且具备反侦察能力的嫌疑人,她嘴上不说,却已经在心里有部分认同。

的确,她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真正无辜的因为“正当防卫”而被控故意伤人的被告人,可实际中见到更多的却是打着“防卫”名义实行“防卫过当”的嫌疑人。

甚至于他们从司法鉴定和伤情鉴定的角度,就能分辨出造成一些伤口的主观恶意有多么强烈。

在刚进法医团队时,她也曾问过老师高幸,为什么现实中“正当防卫”“见义勇为”判罚胜诉的案子那么少呢?如果能多一些,会不会生活里就会有更多的人去帮助他人,而不是看到他人有难而选择袖手旁观,自己挨打也要选择忍气吞声,连看到路人摔倒都不敢搀扶。

高幸说:“人性没有你想的那么绝对,只有一没有二。如果这样的口子开了,我相信出现更多的是打着这两个旗号行恶的人。一定会有一批人谎称自己是在见义勇为或正当防卫。而我们司法机关将这个口子缩紧,是从社会安定的大局上考虑,更有效杜绝这种现象的滋生扩大,当然也会在过程中牺牲小部分人。虽然很无奈,但是有些时候只能一刀切。记着,永远都不要低估人性。”

那之后没多久,戚沨就接连遇到两个案子,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见义勇为”。

结果,第一个案子无论是从证据还是证言上,她认为嫌疑人都不该被判有罪,可还是判了,幸而是轻判。

而第二个案子就如高幸所“预料”的那样,是嫌疑人夹带私仇做下的案件,却谎称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终是重判。

戚沨从这段过去抽离出来,手机里刚好传来宋昕的回复。

“我有点后悔,好像帮了倒忙。在这个绝对理性的地方,我的证词已经变得不可信了。就像那个检察官说的一样,带有强烈的主观倾向。”

戚沨正准备回复,法庭上却出现了新的“动静”。

旁听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而此时出现在证人席上的正是之前被多次提及的张魏。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刑辩律师办的不只是案子,……

第六十一章

张魏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 神情中透露出一丝压抑的痛苦,看向被告席的董承宇时还带着不忍,就像是他处在艰难的选择当中是多么地痛苦, 既要履行公民作证的义务, 又要指证自己的最好的朋友。

和之前的环节一样, 对张魏的提问都是围绕着案发现场那通电话展开, 张魏在庭上的发言和笔录内容一致。

所有流程按部就班, 没有意外,直到罗斐来了这么一句:“被告人说, 死者贾强骚扰被告人妹妹董承欣这件事是你告诉他的,你还对他说,你先去找过死者理论, 却被死者赶出来。有这回事吗?”

张魏看向罗斐,明显一愣, 好像被问蒙了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 随即又看向被告席上的董承宇,然后是林一唯和审判长。

“请回答, 证人。”

张魏这才从“惊讶”中醒过神,说:“没有这种事,我从没说过这种话, 我也没有见过死者,我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林一唯在这时接道:“有异议。辩护人一直在引导走向, 刚才就试图营造出被告人杀人是情有可原的假象, 现在又试图引导法庭相信, 被告人是听取了不实消息才去杀人。”

罗斐:“到底是不是假象,还需要进一步求证。在这个法庭上,除了被告人和证人张魏, 没有任何人曾经亲耳听过案发时的那通电话。而在案发以前他们二人之间说过什么,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能因为被告人杀了人,就怀疑他的供词。也不能因为证人没有杀人,就认定他没有向被告人撒谎、编故事。这样的逻辑关系根本不成立,我只是提出合理怀疑。”

说到这里,罗斐又拿出一份来自董承欣的证言:“据被告人的妹妹董承欣所说,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被告人要去找死者寻仇,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董承欣对于被告人突然杀害死者的行为表示震惊,此前也从未听被告人提起过。而证人张魏和董承欣是男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在被告人坐牢期间,张魏一直照顾着董承欣。再加上张魏和被告人是十几年的朋友,被告人对他非常信任,从没有怀疑过张魏的话……”

听到这里,林一唯不仅将其打断,还拿出一份材料,由助手交给审判席,说道:“这是希悦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提供的证词。张魏和董承欣都在希悦福利院工作,所有人都认识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有除了同事之外的关系。两人也从没有对他人这样介绍过。请问辩护人,除了董承欣的证言,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罗斐:“被告人和董承欣都说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对外公开。否则被告人不会放心将妹妹董承欣托付给张魏照顾。”

罗斐的话似乎早在林一唯的预料当中,紧接着就出现另外两份材料,一份是董承欣的智商检测报告,另一份则是确定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的司法鉴定。

林一唯:“董承欣没有朋友,因为智商问题而无法独立生活。身为异性的张魏对她照顾有加,便令她误以为这是一种追求。可事实上,关于轻度弱智是否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尺度才算是男女朋友,我们并不清楚,还需要进一步司法鉴定,而不是仅凭一句话。还有,被告人的间歇性精神分裂,伴有失忆、断片、头疼、头晕、幻觉等症状。被告人在口供里说,曾经看到死者贾强变成了一头猛兽要袭击他,他这才拿刀反击。我们都知道死者贾强不可能变成猛兽,那么同理,被告人认定的证人张魏和董承欣的关系,是否也是一种幻想,甚至可以说是妄想,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期望呢?”

“再更进一步说,即便曾经有人对被告人提到,死者贾强再次骚扰董承欣,且被告人对此深信不疑,这才去找死者理论。可对方也只是告知董承宇,并没有教唆董承宇杀人。拿起菜刀砍向死者,来自被告人自己的意志。而证人张魏在电话里听到被告人砍了死者之后,还叫他停下来。证人有明确的制止行为,这一点在被告人的口供里也有体现。辩护人试图引导法庭相信被告人杀人存在被教唆的可能,却拿不出任何切实有力的证据,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旁听席上出现一阵小声议论,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这边,江进再次拿出手机,跟戚沨交换意见:“姜还是老的辣。林检准备得相当充分,不像是现场随机应变。她应该早就预判了罗斐的策略,罗斐节节败退,这是要输啊……”

的确,支队对于张魏的怀疑并没有告诉过检察院,因为早就定了要分案处理,就没必要节外生枝。再说没有证据的事,总不好红口白牙地冤枉人。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嫌疑人在被刑事拘留期间,办案人员始终没有找到足以申请逮捕的实据,于是只好放人回家。可这并不代表办案人员放弃了,毕竟也有一些人是在回家之后数日又再次被刑拘,补充证据之后申请逮捕。

虽然张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被拘留过,但是支队一直在盯着他,只要掌握实据就会出手。不过那时候董承宇的案子应该已经判了。

戚沨回道:“董承宇说了那是张魏告诉他的,林检也看到笔录,会这样去思考罗斐的辩护思路也很正常。不管怎么说,她在辩护人的席位上待了十年,换位思考更容易。”

就在两人“接下茬儿”的时候,张魏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一直都知道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我也知道他经常忘事儿,还会产生幻觉。医生说,那是妄想。我是出于同情和朋友之间的情谊,才照顾他妹妹。我和他妹妹从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更没有说要结婚的承诺。我父亲以前就是福利院的老师,我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尽我所能去帮助那些弱势群体。我不明白为什么董承宇和董承欣会会错意,或许我和他们的关系太近了,令他们产生了误解。但是我真的从没有提到过贾强曾骚扰过董承欣。我还曾经亲眼见到董承宇突然记忆断片,而董承欣因为智商问题,会经常忘事儿,需要把事情记在本子上。所以我相信在案发当日董承宇是真的出现了幻觉,包括臆想出贾强骚扰董承欣这件事。”

罗斐接道:“证人张魏,在你陈述之前曾经向法庭保证过,如证词有虚假陈述,愿意接受罚款、拘留乃至刑事处罚。你要为你的话负上法律责任。”

张魏:“当然。我保证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罗斐点了下头,虽然形势已经对他不利,所有说辞都只停留在表面,而没有证据支持,可他还是不慌不忙。

就在这时,罗斐提出要申请另外一位证人出席。

同一时间,原本坐在旁听席上的江进,动作极轻的朝旁边挪动。

戚沨注意到动静,侧首看过,刚好看到江进的背影。

而法庭上,罗斐要求证人出庭的提议却被林一唯阻止了。

两人争辩了几句,直到审判长将两人叫到跟前。

罗斐率先开口:“证人名单早已通过法庭审核,林检凭什么阻止证人出庭?”

林一唯却说:“在送交证人名单的时候,你们可没有提过会引导法庭认定有教唆的可能。接下来你要传唤的证人,如果也是这个方向,我认为没有必要。”

“难道林检认为没有必要,就可以叫停吗?你这是在侵害被告人的合法权益。”

“罗律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表情没有明显波动,令坐在远处的人看不出来端倪。

可是他们周身萦绕的紧张氛围,却令整个法庭陷入僵局。

罗斐目光直接,林一唯眼神犀利,两人对视着,谁也不可能放松。

事实上,就在前天得知更换检察官当日,罗斐和林一唯才见过一面。

那是在看守所门前,两人约好了时间见面,林一唯将会带着新一份认罪认罚具结书过来,让董承宇重新签署。

……

罗斐特意提早抵达停车场,却没有往看守所走,直到一辆灰色轿车自远而近地驶入,罗斐才走下车。

罗斐十分客套地打招呼:“林检,你好。”

“罗律,这么早。”林一唯态度比较温和。

律师和检察官的对抗与合作一直都是很微妙的存在。

据理力争、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可能会被检法视为诡辩、狡辩,何况刑辩律师一直都有“为坏人开脱”的偏见标签在。

但如果凡事有商有量,又会显得底气不足,态度不够坚定。

特别是刑事案件,始终都有“刑事不从本地找律师”的流传,就是因为本地律师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不只能只想一个案子,有些该争取的权益因害怕“硬碰硬”而选择不争取。

“我听说你一直是做离婚案和家暴案辩护的,这是你接触的第二个故意杀人案吧?”林一唯单刀直入地问,走路速度也不慢。

罗斐边走边回:“如果算上李蕙娜的案子,这是第三个。我刚从业的时候就接触过一个,不过没有赢。”

林一唯看了他一眼:“我以前也是律师,我很清楚律师在辩护席上是什么样的处境、立场。我个人始终认为,刑事案是最长经验的,但也是最难啃的。刚从业就敢接,要么就是没其他案源,要么就是自视过高。你是哪一种呢?”

“两者都有吧。”罗斐笑着说,“结果那个案子给我上了很深的一课。不过当事人和家属并没有怪我,那样的结局他们自己也料到了。”

林一唯又问:“你这次的辩护方向是什么,轻罪辩护?”

罗斐停顿了一秒,回答说:“我个人事倾向于独立辩护。”

林一唯脚下一顿,看向罗斐,仔细打量着他,过了几秒才说:“虽然法律允许你这样做,但独立辩护和量刑辩护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这你知晓吧?”

罗斐回答:“我知道。”

换一个检察官,或许会觉得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打算说一套做一套,那还签什么认罪认罚呢?这不是耽误时间么?

林一唯却说:“董承宇杀人事实清楚。不管怎么说,只要是在中国,这个案子就没有无罪判定的可能。一旦失败,你的当事人会面临什么你知道吧?”

罗斐点头:“他的认罪认罚会被撤销。”

“这会直接影响你当事人的权益,他本人知情吗,同意吗?”

“我还没问过他。”

林一唯带着一点好奇和疑惑:“那这次的认罪认罚还签吗?”

“签。”罗斐回答,“他本人要认罪,是他的决定。我要做独立辩护,是我身为律师,在了解到事实之后,基于我个人独立自主和专业判断而做出的选择。我认为这个案件的事实还有深挖和质疑的空间,我一定会据理力争。”

林一唯摇了下头,笑了。

“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的当事人杀人事实如此清晰,你居然还要这么搞。我要提醒你,嫌疑人有权更换律师。”

罗斐落下眉眼:“我一直都记得您说过的一句话——刑辩律师办的不只是案子,还是别人的一生。”

正是这句话,令林一唯又多看了罗斐一眼。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跨进看守所大门。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到处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还……

第六十二章

即便林一唯表现出反对意见, 法庭最终还是选择让下一位证人出席。

林一唯折返以前,低声对罗斐说了这样一句:“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不会给你想要的结果,反而还会令你惹上麻烦——阳奉阴违、扰乱法庭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罗斐深吸一口气, 停顿一瞬, 就在林一唯已经转身的同时, 回了这样两句:“这是林检的经验之谈吗?当初舍弃律师身份改做检察官,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林一唯脚下一顿, 却没有看他。

两人各自回到席位,再次切换出公事公办的面具。

不到一分钟, 打扮得人五人六的江进出现在证人席上。

在当庭宣誓之后,江进又将一只手搁在心口上,说了这么一句:“我不只是本案的证人, 也是一名人民警察。我的证词将会基于我作为警察的专业判断,和我做人的底线来回答。希望法庭能认真考虑和采纳。”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一种“威胁”, 仿佛只要不采纳, 就是无视人民警察的专业判断,没有做人底线一样。

林一唯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的陷阱, 率先发问:“请问证人,你是被告人这个案子的办案警察吗?我们从材料上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江进看向林一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只谈文字程序, 我没有负责办这个案子。但在事实上,我为这个案子出了不少力。具体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处理另外一个案子, 和本案有些关联, 所以我在这个案子上也算帮了点忙, 对于案情非常了解。如果毫无关系,法庭也不会批准我来作证。”

“那么就你了解,被告人杀害死者是否属实, 证据是否充分?”

“绝对属实。就杀人这个行为来讲,证据不仅充分,而且毫无瑕疵。这是我们作为刑警,最‘希望’看到的‘完美’杀人案。”

“证人,请注意你的用词。”

“哦,抱歉。我的意思是,如果只限定单一个体,一个凶手和一个受害人,再从‘结果’反推作案过程,我们根本不需要思考其他问题的话,这种案件的侦查是最简单的。可惜现实不是考试,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给我们,而我个人也在这个案子里看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直到今天开庭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就是你们刚才争辩的,是否有某个人在被告人杀害死者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证人,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你的说辞?”

“被告人在最后一份口供里说,妹妹董承欣遭到死者骚扰,这件事是证人张魏告诉他的。”

“那只是被告人的证词,你还有其他证据进一步证实吗?如果没有,就是孤证。”

“这我知道。但我认为不应当因为是孤证,就选择不相信。所以在我们对证人张魏生出合理怀疑之后,我去了一趟张魏的老家林新。”

就在江进陈述的时候,罗斐也适时拿出材料递交审判席和林一唯。

众人花了几分钟消化,林一唯皱了皱眉头,再次提出质疑:“你是想说,现在的证人并不是真正的张魏,而是他的孪生兄弟戚原。即便属实,这也只能证明他冒用他人身份,跟被告人的案子没有任何关联,你上错法庭了。”

江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之前就说了,我的回答会基于我做人的底线和作为警察的专业。不管是从人性角度还是从我们刑侦角度,一个连真实身份都要作假,连亲生母亲都要抛弃的证人,自私自利、六亲不认,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外人好,更不可能和被告人维持十几年的友谊。换句话说就是,这段关系一定有令他有利可图。而在我们的调查当中,我们还发现有另外几个案子的死者,在生前都和张魏接触过,可在在接触他之后就自杀了。这些人和董承宇、董承欣一样,都属于弱势群体,不是智商方面有问题,就是患有精神疾病。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会走访林新,结果发现张魏的生母戚翠蓝也患有精神类疾病,严重影响智商。而这件事令十几岁的张魏受到很大困扰,对生母恨意强烈。所以后来才有了改换身份、抛弃生母的决定。而他的母亲也在被抛弃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在家中去世。”

江进并没有提到那场意外,只说“去世”,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戚翠蓝是抑郁而终,进而生出同情。

“喔……”果然,旁听席上不约而同地出现叹息声。

林一唯再次说道:“证人,你要为自己的话负法律责任。如果是空口无凭……”

江进笑着将其打断:“我已经宣过誓了,一定负责到底。如果张魏认为我是在诽谤、污蔑,可以起诉我。我也会尽我所能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所言非虚。”

说到这,江进停顿一秒,又看向审判长:“我很尊重司法精神,我也知道作为证人应当具备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能清晰准确表达。如果是生理或心理有缺陷,不能作为证人。而这些硬性条件,都是为了确保证人表达流畅,证词真实可靠。也就是说,上了法庭要讲真话。请问这一点张魏确实做到了吗?难道心理和生理没有缺陷,就不会在法庭上撒谎吗?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在撒谎,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承认,连和董承欣的男女朋友关系都一再隐瞒,我们如何能相信他的证词证言?他在案发时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和被告人保持通话,但这期间他从没有报过警。以他的思维不可能想不到最坏的结果,而从动机上来讲,我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希望看到一场悲剧。很显然,他对弱势群体有非常强烈的主观恶意,怎么可能会和董承宇成为朋友?我认为张魏的人品和对弱势群体的看法,和本案有直接关联……不,应该说是非常紧密的联系。我刚才所说的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个人认为张魏对被告人存在明确的教唆嫌疑。”

江进字句铿锵,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听上去很冷静,却也因为不带有任何情绪而显得更有说服力。

而且他讲述的故事形成了逻辑闭环,任谁一听都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这里虽然是法庭,一切都要讲真凭实据,可是话说回来,司法工作者也是人,从人性角度思考人的复杂面,有些事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也会从心里做出另一番裁断。

事实上现实中的确有些案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足以通过法律认定的证据,可是在办案过程中,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那个人做的。

就是这种心理,令江进的话成功地给张魏也贴上了一个标签。

而他的刑警身份,也令他的说辞多了几分可信度。

负责办案的刑警之一,居然会为了嫌疑人“辩解”?

这的确有点反常,但这种反转大家都愿意看到。

警察说话都比较眼睛,没有证据的事不敢轻易说“怀疑”。再说这种完全对他没有好处的事,不仅要冒着被张魏起诉,连工作也会被问责,显然是因为有些事实在是看不过去了,这才站出来为弱势群体发声。那这岂不是更说明了张魏有问题?

旁听席众人对江进的表现十分肯定,同时也在期待法庭会不会像刚才一样“视而不见”,继续按照程序推进。

直到审判长宣布休庭二十分钟。

直挺挺站在证人席上的江进,这才回过头,咧嘴一乐。

戚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她这一眼不仅有警告,却也有暗藏的复杂情绪。

审判长一行人离席之后,旁听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宋昕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戚沨垂着目光一直看着某一点,从外人角度看似乎是在发呆,而她脑海中正在天翻地覆。

她了解司法制度,也知道如果审判长决定不采纳江进的证词,是不会宣布休庭的。这二十分钟无疑是给董承宇一个机会,但还要看罗斐的表现,是否真能争取来最大的“缓冲”。

到了这一刻,所有人考虑的都不只是真相和内情,一定还包括“追究责任”。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信息会在法庭上揭露,公安机关在做什么,专程派一个人来庭上表演吗?检察官在做什么,事先没有沟通清楚,充分了解到案件背后的真相吗?律师又在做什么,之前沟通过的辩护词没提过这一笔,是临时改的,还是一早就做好“说一套做一套”的准备了?

几分钟后,江进从外面折返回来,坐下就问:“表现怎么样?我背了很久的稿子。”

戚沨深吸一口气,看向空荡的审判席:“你和罗斐密谋的就是这一出?张魏的教唆嫌疑没有证据,你是不是疯了?即便教唆成立,董承宇也要为杀人行为负责。”

“可他不属于完全行为能力人,可以轻判。”

“就算不扯出教唆,他也可以轻判。认罪认罚都签了,减刑力度可以定格达到三成。”

“这又不是做生意,不能总用讨价还价那一套。我倒是认为,一旦教唆嫌疑成立,不止三成。”

“办案人员找不到的证据,却在法庭上抛出问题。我都能想象得到现在审判长和林检会怎么说。是不是警察没能力破案,需要法官和检察官一起帮忙?是不是将法庭当考场了,要当庭发难?”

“这分明是公检法通力合作,问责支队倒不至于。再说我不是打报告了吗?我估计……”江进倒是很轻松,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应该就是二十分钟前吧,王队应该收到我的邮件了。”

戚沨闭了闭眼。

她有过纠结、犹豫,方才听到江进蹦出那么一段话的时候,她心里有口气直接提到了脑门儿。

那是一种既想阻止又期待看到反转的矛盾心情。

可不论理性和感性如何打架,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抽离出来,只剩下冷静思考。

“你不想当警察了?”

江进笑着说:“你说当警察有什么好的?被程序绑住手脚,看着坏蛋在我面前蹦来蹦去,还不能一拳打过去。我要是脱掉这层皮,没了束缚,也不用顾忌合法性,肯定能找到张魏的犯罪证据。”

戚沨没接话。

江进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有一点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寄希望于法庭,希望法官和林检帮忙查案,就在这个庭上敲定张魏的犯罪事实。”

戚沨回望着他:“你是希望推翻张魏的证词。只要法庭认为他的证词存在重大瑕疵,不予以采纳,罗斐的赢面就变大了,争取‘轻罪’也更有空间。”

“通透啊,不愧是领导。”

戚沨没理他这句“拍马屁”,沉思了几秒,遂摇头说:“可我觉得力度还是不够。就算张魏的证言被推翻,也不会改变结果。”

“虽然我也料到可能是无用功,不过我还是想说,你要对罗律有点信心。”

“既然料到了,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傻是傻了点,但这个世道需要有几个傻子。到处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还有什么意思啊?”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你对江进的关心是不是有……

第六十三章

两人正说到这里, 审判长一行人回来了。

休庭结束,戚沨再次看向前方,却见上半场看上去气定神闲的罗斐, 这会儿却有点脸红, 连耳朵都是红的。

这倒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一种情绪激动过的反应。

戚沨从没见过罗斐害羞, 只见过有几次他跟人红脸, 显然就在刚才他和审判长和林检有过一番激烈的对话,也一定在为接下来的权益据理力争。

再看林一唯, 倒是没什么变化。

那么结果呢?

戚沨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听到审判长说同意辩护人的申请,可以临时加进来一位证人, 心里口气才吐了出来。

起码审判长把罗斐的话听进去了,这架不算白吵。

证人正是董承欣。

紧接着, 罗斐就呈上一份鉴定报告, 证实证人董承欣虽然确诊了轻度弱智,却也经过医学鉴定, 认定她具备明辨是非、明确表达的能力,还会将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记在本子上,她的证词不仅不是孤证, 且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几分钟过后,董承欣低着头站在证人席上, 小声宣读誓词。

可由于紧张, 她读了几次都磕磕绊绊, 好不容易才读完,旁听席也发出质疑声。

罗斐安抚道:“证人董承欣,你不要害怕, 不用紧张,今天的对话是针对被告人董承宇杀害贾强一案展开,你只需要如实陈述,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明白吗?”

董承欣看过去,点了下头。

再看林一唯,一直都很冷静,并没有因为董承欣的出现而打乱阵脚:“证人,在案发之前,你是否听被告人提起过要找死者寻仇一事?”

董承欣摇头:“我哥从没说过。”

“那么,对于死者过去做的事,被告人是否一直耿耿于怀?”

董承欣犹豫了片刻,看向董承宇,又看向林一唯:“我哥一直放不下当年那件事。他是为了我才犯法。”

罗斐接道:“被告人忘不掉十几年前的事,这并不等于被告人有杀害死者的意图。起码从证人董承欣的角度看,被告人事先并没有展现出要找死者的意图。事实上,是因为被告人听信了谗言,误以为死者仍在骚扰董承欣,这才一时冲动跑去找死者。”

林一唯:“证人,你之前曾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因为什么?”

董承欣一顿,下意识看向罗斐。

但罗斐并没有制止林一唯。

董承欣小声说:“因为我找张魏对峙,刺伤了他。”

“你是带刀去的,对吗?”

“对……”

“很明显,证人和张魏之间存在很深的误会和矛盾,而被告人是证人的亲哥哥,证人的证词带有非常明显的倾向性。请法庭谨慎考虑,是否要采纳。”

“我……我可以解释……你,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找他?”

谁都没想到看上去怯懦的董承欣会这样对检察官说话。

林一唯扫了一眼过去,态度尚算温和:“那么请问证人,你为什么要刺伤张魏?”

“我……我写下来了。”

罗斐的助理立刻请示,要将董承欣写好的字条递给她。

直到审判长同意,董承欣接过字条,低着头说:“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哥,贾强一直在骚扰我。还有,我要问他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他女朋友,有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那他怎么说?”

“他不承认他说过那样的话。还说和我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从没说过要和我结婚。”

到了这一刻,旁听席所有人都同情起董承欣,虽然大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只听董承欣说:“但我能证明我们是男女朋友。我……我曾经做过一次药流……”

一直垂着头的董承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反应。

他震惊地看过去,身体前倾,却被身后的法警制止了下一步动作。

董承欣的眼圈已经红了:“可张魏说,我证明不了那孩子是他的,因为已经流掉了。他还说,他不是唯一一个和我做过那种事的男人,我想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反正不是他的。”

即便这里所有人都没有亲眼所见,可这两句话,却已经将张魏的“人渣”标签坐实了。

“我又问他,到底有没有跟我哥说过那种话。他说,就算说过,也没叫我哥去杀人。”董承欣哭了出来,“可他明明知道我哥听不得那些话。从小到大,有人欺负我,都是我哥为我出头……我哥又有精神病,受不了这种刺激,可他还要那样说……”

罗斐适时出声:“审判长,证人情绪过于激动,恳请法庭先让证人去休息调整,稍后如果有需要再继续作证。”

就这样,哭成泪人的董承欣被请下法庭。

场内沉默了片刻,林一唯却没有逮住这个机会就刚才的漏洞追击。

试想一下,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或熟人,怎么会这么精准地知道董承宇的“死穴”在哪里呢?甚至连董承宇有间歇性精神分裂都不可能知道。而如果像是张魏这样关系密切的朋友,又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的谎言?动机必然不怀好意。

一阵沉默之后,当所有人都在等待林一唯整理思路,找个角度推翻董承欣的证词时,林一唯终于开口了:“我们都知道,证人的证言具有证据地位,但真实性有待查证。证人的证言内容是否矛盾,前后不一致,是证词可信度的衡量标准之一。我们还应当考虑证人的基本情况和证言形成环境,对证言进行合理怀疑。证人是否诚信,是什么样的作证动机,还有证言和其他证据相互印证的情况。基于以上这些判断标准,我向法庭申请对于证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秒,这才念出证人的名字:“……张魏的证词,不予以采纳。”

旁听席再次出现小声惊呼。

没听错吧?

审判长问:“你确定吗?”

林一唯:“确定。”

“那么辩护人呢,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

“好,继续。”

……

庭审持续了三个小时,直到落下句点。

董承宇在最后的自白中坦然承认犯罪事实,也将案发当时发生的经过巨细无遗地描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张魏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特别是张魏曾在电话里提议说,要董承宇先换上一身贾强的衣服和鞋子,还问董承宇是否要逃跑这样的话。

罗斐拿出司法鉴定,进一步证实董承宇在案发时的精神状态绝对称不上清醒,而且种种证据都能指出他当时不具备冷静思考对策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在案发后晕倒在贾强家里。也就是说,董承宇是出于本意换上衣服鞋子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这一次没有争议,审判长很快采纳了这一证据,林一唯也没有反驳。

而一旦经过法庭采纳,就等于给这件事盖了个“合法”章。

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庭审能推进到这一步,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检察官没有赢,罗斐也没有输。

董承宇的案子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轻判。

当然,一个人轻判了,就需要另一个人承担余下的法律责任。

戚沨听完最后宣读,脚下一转,就来到走廊,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打了通电话给夏正:“尽快走个手续,对张魏刑事拘留。逮捕手续我来办。”

电话挂断,戚沨转过身,正好看到边走出法庭边和罗斐说话的林一唯。

“林检。”戚沨微笑着来到两人面前,似乎有话要讲。

林一唯看向戚沨,瞬间就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下文。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工作效率真让我自愧不如。”

“这个人我们已经盯很久了,可惜进度一直不理想,多亏林检肯借东风。”

“欸,别弄得好像是咱们说好一样,而且这事儿不是我的功劳,我也是基于事实。这样,我后面还要去个地方,要先走一步。手续方面你递个申请,我尽快出。”

“谢谢。”

林一唯走开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回过头来看着罗斐,说:“前途无量,加油。”

“我一定会。”

直到林一唯离场,戚沨才收回目光:“休庭只有二十分钟,那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把林检的立场争取过来,不简单。”

“她的立场不是我争取的。”罗斐笑着说。

“看来有故事。”戚沨若有所思地点头,“下次去看姐姐,你要把这段原原本本讲给我们听。她最喜欢听的就是你在法庭上的翻盘。”

说到这,戚沨又话锋一转:“不过,拉江进下水这段我是不认同的。你知不知道这对他的工作影响有多大?即便有些警队存在徇私腐败的情况,基层民警看不下去,要递个话出去,也都是偷偷的。可法庭上每一句话都会记录在案,你不能因为自己要赢,就不考虑别人的前途。”

“我知道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罗斐似乎早就猜到戚沨会这样说,“可这不是我提议的,是他。”

戚沨眉头打了个结:“他疯了吗?”

“我看是有点。但我不是推卸责任,你可以找他求证。”

戚沨叹了口气:“行吧,我会处理。不管怎么说,能从林检手里拿到这样的成绩,恭喜。”

这一仗可以说是险胜,去掉任何一个条件,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结果。如果不是林一唯做过十年律师,换一个自诩高高在上,稳坐食物链上层的检察官,可能连机会都不会给罗斐,直接拿话堵回去。

当然,审判长在这里面的作用也很重要。

民间有句话,叫“每一个地方的法庭都有自己的法条”。这也是很多法律人从业之后产生的最大疑惑。为什么事实和书本相差那么多?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吗?

更进一步说,幸而春城不是小城市。地方越小,关系越紧密,小地方的司法人员权力过于集中,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事先通气儿是必然的。如果罗斐是当地律师,这案子他根本不可能接,更不要说用这种打法。

戚沨话落便转身,罗斐的声音却跟着响起:“小沨。”

戚沨又侧身看过来。

罗斐站在原地,笑容温和,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十年前一样。

戚沨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岁,见到的也是十几岁的他。

但只是眨了一下眼,这个“瞬间”就消失了。

戚沨挑了下眉,等待下文。

直到罗斐开口:“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什么?”

“你对江进的关心是不是有点超过了。”

“哦,有么。”

罗斐又是一笑,快速切换话题:“明天我有时间看姐姐,你呢?”

戚沨想了想:“那就下午吧,三点到四点,医院见。”

“好。”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小沨,我想回家了。”……

第六十四章

在戚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 江进还是副支队长的时候,就听他说过王尧的为人。

一个人生活里如何,有些特点也会体现在工作上。

江进疑惑道:“老王这个人, 胆儿不大, 也是让人挺意外的。你说他胆子那么小, 怎么当的警察?”

戚沨却说:“可我听老师说, 王队早年在刑警队冲锋陷阵, 一个人顶十个人,有两次命都差点没了。都说他现在的位子是拿命换的, 当时同期的有好几个都特别出色,但一提到他就都认输了。”

“这事儿倒是真的。欸,你说是不是他年轻时候把胆子都用完了, 现在人到中年就怂神附体了?但是话说回来,胆儿小也有胆儿小的好处, 起码不会为了着急立功, 就胡乱给下属压力。而且他作风保守点,我作为副手也更有安全感。”

戚沨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江进就自动自发解释起来。

有的领导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 一旦下头人犯了事儿,他毫不犹豫地就找个人出来顶包。但有的领导,比如王尧, 大原则就是人无完人,是人都会犯错, 只要能改正, 小错么掩饰一下就过去了。

护短、包庇, 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应该说是保护。

要是外人说一句你朋友的坏话,即便那是真的, 你也会不高兴,会下意识去解释、维护朋友的形象。除了情感羁绊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挽尊自己的眼光。

就像王尧认为,如果他的下属总给人一种在犯错的印象,就等于变相地说他管理无能。上头不认识他的下属,但认识他。保护下属,就是保护自己的乌纱帽。

戚沨当时没有评价这番调侃,却在心里留了个印象。

但后来连续发生了几件事,都证明了江进的判断,她心里的印象也就越发深刻。

再说这次江进在法庭上“过分”发挥,还提前将“生死状”邮件给王尧,若不是王尧了解他,换一个人还以为是贴脸挑衅。

王尧接到邮件后持续半天都没下文,也没联系戚沨。

戚沨却暗暗猜到点什么。

直到一路风平浪静地来到翌日上午,支队刑警们都在为前上司江进提心吊胆的时候,王尧的电话终于打到戚沨办公室。

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叫戚沨找他一趟。

几分钟后,衣冠整齐、头戴警帽的戚沨,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出现在王尧面前。

“王队,我来汇报工作。”

王尧被戚沨这样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相比之下他就显得放松许多,手边是刚沏的热茶。

王尧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头的茶叶,却被蒸蒸往上冒的热气逼得下不了嘴,就像是江进那个“烫手山芋”一样。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王尧开口时语气还算平和,因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戚沨批准的,必然是江进先斩后奏。

“知道。”戚沨一板一眼地目视前方,“您才汇报工作回来。为了帮我们犯下的错误做解释,费了不少心力。您还需要我给您一个交代,我已经准备好了。”

戚沨边说边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王尧却没碰:“这是你的报告?你确定这几页纸就交代得过去?”

安静了两秒,戚沨答非所问地说:“我知道您爱才惜才。我和江进就像是您的左右手,少了哪一个都不踏实。江进做事虽然不按章法套路,但正是因为他这种敢作敢为,讲策略懂战术,而非鲁莽行事的风格,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往往能开启一番新局面。换一个顾虑多的人,犯错的机会是少了,但也不会拿出多亮眼的成绩,更加不会有惊喜。”

王尧几乎要被气笑了:“你确定是惊喜?”

戚沨对上王尧的视线:“我知道您在汇报工作的时候为这次的事承担了责任,也为我们的行为做了美化。我还听说法院和检察院那边和您的口风一致,三方团结一致,真是很感谢有这么多领导的保护。”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王尧思路一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上大学的时候,林一唯教过你。”

“我只是选修过她的课程,算不上多深交情。在我看来,这次能达成公检法协力合作、共同亮剑,全是因为几位领导都是大格局的人。那种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指摘的行事作风,永远都不会得到肯定,反而还会落下一个内斗的印象。”

王尧又看了戚沨一眼,打开文件夹一看,除了报告之外,还有一份几天前一位远在外省的法医发表的学术文章:《教唆精神病患者犯罪对社会的深远危害的论述》。

王尧又好气又好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文章作者:邹楠。如果我没记错,她是你和江进的同学。这题目不会是你提供的吧?”

戚沨的表情纹丝不动:“其实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走动了。直到我读到这篇文章,才发现原来这位老同学也一直奔走在一线,积极为弱势群体发声。”

王尧一言不发地扫完整篇报告,再次笑了,但这次不是生气,而是满意——它就像戚沨的话术一样让人舒坦。

“你打报告的水平,你要是说第二,支队没人敢说第一。下回我再去做汇报,不如让你打草稿。”

“您的风格是实事求是,我这点小打小闹也就在您面前耍个花枪,上不了大台面。”

“行了,你也不用太谦虚,江进这篇已经翻过去了。对于那个董承宇的判罚,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法院那边还在等张魏教唆案的证据材料,之后才会判决。不过最终结果应该能达到最大力度的减刑。”

王尧又明贬暗褒地补充了几句,便让戚沨离开。

戚沨走出办公室,刚下楼,就看到等在楼梯转角的夏正。

“戚队!”夏正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王队要怎么处理?”

“什么处理都没有。淡定。”戚沨说。

“真的?”

“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哦,本来知砚也要一起来,刚好有个工作走不开。不过她嘱咐我了,千万别冲动,不要为江哥说情,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这倒是。”

夏正不放心地问:“王队真不打算问责?那干嘛还叫你来一趟。”

“王队费了心力跟上头说尽好话,我们作为下属当然应该效仿。”

这就像是那个将“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的典故,只是挪动了一下字的顺序,消极性的表述就变成了励志话术。

戚沨前一晚思考了很久,期间还接到林一唯的一通电话,就在心里将所有“下文”盘明白了。

王尧绝不是那种会将下属错误夸大的领导,江进犯的也不是什么性质严重的纪律问题,而且结果是好的。

上头也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揪出来错处不可,这又不能当政绩。所以这时候就看王尧运用什么方式去解释。

上头一听说有人教唆董承宇犯罪,而且这不是第一次,立刻认识到这种人对社会的危害程度远胜过董承宇,再基于治安考虑,必然会认同支队的做法。

反过来,王尧也需要下属向他做解释。

戚沨自认应该发挥良药的作用,于是连夜将之前就准备好的报告做了一番修饰。

就在她走出办公室之前,王尧还问了这么一句:“你这报告不像是昨晚赶出来的,准备多久了?”

戚沨老实回答:“的确不是。有半个月了。”

王尧心里明镜似得,只说:“告诉江进,同样的事不要再有。还有,你一定要看好你的下属。”

可戚沨却说:“我如果跟您保证我会做到,那一定是在撒谎。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王尧差点被茶水呛着,缓了缓说:“也是,难为你了。”

戚沨又道:“但我能保证,让他近半年内都不要再犯。”

“呵,那我可谢谢他了。”

无论如何,张魏的逮捕手续即将落实,有了这层底气,就可以一挖到底。

听说张魏被已被刑事拘留,希悦福利院那边也非常识趣,不仅第一时间出具了一份开除声明,还主动向支队表示,愿意协助调查。

而过去曾怀疑张魏有教唆嫌疑的受害者家属们,也在接到警方走访电话之后积极配合。此前那些如同大海捞针一样的证据,在这一刻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主动滚到支队手里。

……

戚沨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下午三点刚过,便来到苗晴天住的医院。

刚走进门口,就见到罗斐背对着坐在床前,头低着。

苗晴天已经醒了,看到戚沨,撑出一点笑容。

她的气色和之前比灰败了许多,眼底没有一丝光泽,反而凝聚着难以忽视的死气。

戚沨心里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来。

“姐。”戚沨笑起来,正准备拉把椅子坐下,同时扫了一眼依然低着头的罗斐。

他闭着眼睛,似乎正在平复情绪。

就在这时,苗晴天说了一句:“小沨,我想回家了。”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个人……

第六十五章

听到这话, 戚沨努力撑起的表情终于落了下来。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可眼中的不安、慌张都是那样清晰。

她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罗斐,罗斐却始终低着头, 还将眼睛闭上, 似乎正在逃避和接受现实之间彷徨。

医院里, 如果病人突然说“我想回家了”, 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人都有预感, 有的人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想死在医院里, 只想“归家”。

戚沨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快要崩溃的情绪压回去,遂坐在另一把较远的椅子上, 垂下目光,又深吸了几口气。

直到确认自己开口时, 声音不会颤抖, 她才问:“那谁来照顾你呢?家里始终不方便,有什么需要这里随时可以找医生、护士。”

这里最为淡定的就属苗晴天了, 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小斐早就在他住的地方准备好房间,说是给我将来出院以后用的。还说会将护工请到家里来。小斐,你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骗我吧?”

罗斐肩膀微微一震,摇了下头。

戚沨看过去, 只看到罗斐的背影, 它弯了下去, 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再也起不来了。

一时间,戚沨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该说什么。

小小的病房,三个人距离很近,却像是隔开三个世界。无形的墙横亘在彼此中间,可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戚沨低下头,眼前出现的是十年前的画面,仿佛过去了没几天,每一幕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睛很难受,心口像是被淤泥紧紧塞住了,透不过气。

她记得曾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切身体会到死亡距离自己很近的时候,通常都是自己的父母去世,或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朋友突然“离开”。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的却不是死亡近在咫尺,而是人力的无可奈何。不管希望多么强烈,做出多少努力,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改变。

苗晴天刚出事,被确认终身瘫痪的时候,她和罗斐都在说,还好人还“好好”的——在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之后,他们都尽可能往好处去想。

可现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戚沨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这个决定她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