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听到细微的动静,余光瞄到罗斐终于直起身。
她抬头看过去,只听到罗斐用极低的声音说:“好,咱们回家。”
就是这一刻,戚沨看到苗晴天笑了。
也是这一刻,戚沨的眼睛红了,一层迅速升起的水雾蒙了上来。
她立刻站起身往外走。
几分钟后,罗斐从病房里出来,在过道的长椅上找到戚沨。
他在旁边坐下,但两人谁都没有看向对方,而是一同盯着前面。
戚沨没有针对该不该回家这件话题发问,只问他:“决定哪天了吗?我过来帮忙。”
“明天。”罗斐轻声说,“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你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密码一直没换。”
“嗯。”
又过了半分钟,罗斐站起身,背对着戚沨说:“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你再陪姐姐一会儿。”
“好。”
直到罗斐离开,戚沨去了一趟洗手间,确定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一丝破绽,这才折回病房。
房间里,苗晴天正靠着床头看电视。
戚沨神色如常地洗手、切水果,又坐下来陪她一起看。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可电视也没有看进去。
等一集电视剧进入片尾曲,戚沨才收回目光,看向苗晴天。
苗晴天也正看着她,笑着说:“我留了两段录音在手机里,是护工帮我操作的。等将来……你要记得和小婓一起听。”
正是“等将来”这三个字,令戚沨已经武装好的防护险些破碎。
“都说但愿人长久。如果不能如愿,就该向前看。对吗,小沨?”
戚沨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
苗晴天又问:“对了,听小斐说,上回来找我的那个姑娘,她哥的官司开庭了。进展还算乐观?”
戚沨吸了口气,接道:“嗯,罗斐法庭上超常发挥。换一个律师,不会有现在的结果。那个叫张魏的,也要被逮捕归案了。”
“真是想不到……他陪那姑娘一起来的时候,我眼瞅着两人关系亲密,还以为他是真的很上心。谁能想到我看到的那种‘关心’,竟是心虚的表现。”
戚沨的思路很快从这个话题抽离出来,想的全是苗晴天出院以后的事,接着说:“我知道罗斐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但如果有别的需要,不方便跟他说,尽管告诉我,我来办。”
“你就放心吧,护工会料理的。”
“嗯。”
……
傍晚,戚沨回到家里,到了饭点却一点都不饿,人也静不下来,索性就将挤压了一段时间的家务一口气做了。
直到人终于坐下,已经是晚上九点。
走进工作室打开笔记本,这才注意到叶晋辉发来的邮件,手机上也有几条微信留言。
江进:“我这次的事雷声大雨点小,稀里糊涂就遮过去了。不用问,肯定是你帮我说了好话。说一句谢谢太随便了,直接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戚沨:“如果王队真想办你,我说什么都没用。你该感谢的是他。”
江进没有回。
叶晋辉:“邮件看到了吗?我现在有时间,要不要讨论你的命题?对了,下期连载该交了,这都多久了,你不会要放我鸽子吧?”
戚沨:“最近特别忙,没心情画画。过两天我情绪好点,会追进度。下期应该是上不了了。”
叶晋辉:“我知道,你三次元是个大忙人。也行,这次我先给你告假,只要你追上来的进度保证质量。本来我还说找你讨论命题,看来你也没心情了?”
戚沨:“抱歉。”
回复完消息,戚沨便随手播放了一部综艺,便坐在工作台前盯着屏幕。
综艺里嘻嘻哈哈很欢乐,她却完全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时不时几道来自天边的闪电。
戚沨没有开灯,只有笔记本亮着,那几道闪电透过窗户,时不时将黑漆漆的屋子照亮一瞬。
雨声淅淅沥沥,不仅将整个城市蒙上一层水雾,连室内的空气也跟着多了几分寒凉。
……
这场雨持续了半宿,翌日晴天出了大太阳。
阳光将市郊的田野照得发亮,微风拂过,还卷着植物和泥土香。
这附近几个村子都在搞农家乐,其中两个城里小孩,跟着农家乐主人家的孩子一起到地里玩。
几个孩子一路都在说话,叽叽喳喳停不下来,村子里的好奇城里小孩平时玩什么,而城里小孩到了这里,什么都要问,因为太新鲜,这些都没见过。
其中一个城里的孩子名叫夏朝阳,他说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上学。
可村子里那个叫王泉的小孩却说,他喜欢上学,因为爹妈说了上学才能学知识,以后才能做大老板。
夏朝阳觉得好笑,说:“那些读书的都是给大老板打工的,有哪个大老板是学校学出来的啊?”
王泉反驳不上来,隐约觉得夏朝阳说的可能是对的。
几个孩子就这样一路聊着天来到田地边。
夏朝阳左右看了看,问:“不是说去抓鱼吗?来这里做什么?”
王泉说:“鱼塘被承包了,抓鱼要花钱。这里可以。”
可这里并没有湖泊啊。
夏朝阳正要继续发问,就见王泉来到一条沟渠边。
这条沟渠很长,深挖在路边,平日里上面都盖着石板砖,以防有人掉进去。
在夏朝阳好奇的目光中,王泉轻车熟路地从地里翻出一截钢筋,钢筋的末端翘了起来。
他将钢筋翘起的那端塞进其中一块石板砖的边缝里,只往上用了下力,石板砖就松动了。
王泉说道:“这我是听同学说的,不过只能在下雨后。他们前段时间就在他们村里的水渠抓了小鱼,还带到学校里。我就跟他们借了这个铁棍,等下了雨再过来……看!”
说话间,石板盖被王泉用力推开。
夏朝阳好奇地挪动到边缘,探头往里看,却只看到浑浊的污水。
“这里真有鱼?这么深,怎么抓啊?”
污水并没有将水渠填满,从水位到地面,差不多有两米的距离。
“这不是有渔网吗?”王泉边说边将一起带来的渔网递给夏朝阳。
夏朝阳看了一眼杆部的长度,又看了看水渠:“这也不够长啊。”
王泉又将渔网拿过来,不信邪地趴在地上,将上半身往下探,并将杆子伸入水渠。
夏朝阳说:“我不信这里有鱼,我宁可去鱼塘。”
王泉问:“敢不敢打赌,我要是捞上来咋说?”
“赌就赌,谁怕谁?那你说,如果没有怎么讲?”
“那我就找同学去,谁叫他们骗我。”
王泉手里忙活着,嘴上也不闲着,一手抓住杆子末端,艰难地让渔网在水面搅拌。
不过十几下,一个东西晃动着浮上来,还碰到渔网。
王泉立刻叫道:“真有,还是条大的!”
夏朝阳立刻趴跪在边缘,双手撑着旁边,伸头往里看。
“什么鱼啊,怎么是白的?”
正说着,那白色的漂浮物被渔网带上来一点,终于破出水面,虽然只是一瞬间便又沉了下去,却足以令两个小孩看清那是什么。
“啊——”
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个人的头骨。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他从不穿红色衣服,他和这……
第六十六章
戚沨上午请了半天假, 直到和罗斐、护工一起,将苗晴天送回家。
苗晴天看上去很疲倦,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罗斐正准备点外卖, 戚沨就接到支队的电话, 随即说:“不用点我的了, 我要回了。”
“小沨。”戚沨走到门口, 却被罗斐叫住。
她转头看去, 只见罗斐站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微笑着说:“有时间抽空多来看姐。”
“好, 我会的。”
回程路上戚沨坐在车里,一路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
有些事她以前不会细琢磨,或许是因为觉得没必要,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心情不会做那样的思考,又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不想被其他的绊住脚步。
可如今记忆却像是坐了时光机一样, 总是不停地“翻旧账”,时不时会出现一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感觉。
她几乎都要忘记, 她和罗斐、苗晴天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她只记得分手这件事,是在苗晴天瘫痪之后。
不过她没后悔过做这个决定。
但就因为这件事,从那时候开始, 她和苗晴天的关系也有了变化。
不能说是疏远,只能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苗晴天毕竟是罗斐的姐姐, 不是她的。
就在刚才, 她看到虚弱无力, 已经去了半条命的苗晴天,也是第一次生出那样的想法。
无父无母、相依为命的两个人,这样的羁绊或许比父母和子女还要深, 如果有一方走了,另一方该怎么生活,还能不能生活?
这倒不是她冷血,而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要是哪天她的母亲任雅馨走了,她会伤心、缅怀,但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步调,也不会允许自己沉浸在那些情绪中太久。
那种深切的羁绊是她人生中所没有的。
戚沨的走神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回到支队。
夏正立刻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戚沨扫过他的神色,瞬间猜到下文,遂单刀直入地问:“什么案子?”
“白骨。”
戚沨脚下没有停,边听边往办公室走。
夏正从上午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经过自己的办公桌时,迅速拿上一份临时建立的档案:“我有个侄子叫夏朝阳,今年八岁……”
戚沨进屋后先倒了杯水给他:“喝完再说。”
夏正一口气喝光,又抹了把嘴:“案发地点在市郊,下面的派出所报上大队,大队又来请示支队。听说那边所里的法医处理不了,江哥和张法医已经去支援了。我那小侄子被吓得不轻,因为他爸妈知道我在支队,上报之后就带着他来队里找我……”
“你刚才说市郊,市郊哪里?”
“哦,叫青云村。”夏正将手里的资料递过去。
戚沨边看边说:“尸骨发现地是水渠。我要是没记错,十几年前春城周边有几个村子改造过,包括青云吗?”
“包括,青云存改造之后还评了先进。这水渠应该就是那时候修的。”
“尸体腐烂会有臭味儿,一直都没人发现,要么就是地点偏僻,要么就是靠近庄稼,赶上施肥期。”
“那地方现在来讲不算偏僻,附近就有几个农家乐,但案发时的情况还不知道。”
等夏正离开,戚沨快速拨通江进的手机。
“喂。”电话是秒接的,一听环境音就知道此时江进在户外,还能听到知了的声音。
“见到骸骨了吗?”
“刚见着,张法医正在验。骨头么,倒是一块儿都没少,衣服鞋子也都齐全,但没有发现财物和身份证明。”
“现场验完了直接带回支队。”
“呦,你感兴趣?也是,咱们可有日子没见过白骨案了。你还别说,我见着了也是精神一振,刚听张法医说,死了起码超过十年了。”
江进将情况简单描述了一遍,就结束通话。
再一转头,见张法医已经完成初步勘验,便走到跟前,蹲下和他一同看着白骨。
“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张法医说:“初步推测,死者为男性,中年人。死因是后脑遭到重击,颅骨碎裂。这样的打击,会死得很快。”
“中年男人,后脑遭到重击……”江进喃喃地扫向四周。
周围围了十几个村民,大多是看热闹的。
他刚才已经观察过一圈了,并没有发现神色可疑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又惊讶又好奇。
通常这种案子,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结合骸骨的现有特征,和失踪人口库里的资料进行比对,将条件符合的筛选出来。在进一步面部重组之后,会更容易确定身份,再找家属前来认一认遗物。
虽然这副骸骨身上的衣服已经褪色,但仍能隐约看出上身的Polo衫原本是红色,下身就是一条普通的牛仔长裤,洗标和品牌都已经褪色斑驳,需要做进一步化验才能确定。
水渠里还打捞上来一双鞋子,42尺码的脚,可以暂时将男人的身高锁定在175cm-185cm之间。当然,矮个儿大脚除外。不过就现在骸骨的脚骨长度来看,属于正常范畴。
趁着张法医捡拾骸骨的时候,江进走向人群。
基层民警已经了解过情况,村长也被拽了过来。
江进笑着和村长打了招呼,便问:“你们这里十年前有没有哪家男人失踪的?个子大概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足以令竖着耳朵的围观群众们听到,而他也在观察这些人的表情。
“我们村已经很久没出过这种事儿了,不,压根儿就没出现过!”村长一口咬定,“也没听说谁家少人啊,还是十年前……这里家家户户都认识,要是真少了个人,就算自家不说,时间长了,其他人也会问。”
“那进城的呢?有没有十年前走了,一直就没回来过的?”
“有倒是有那么两三个……但好像都还在。”
“好像?能记起来具体都是谁吗?”
“我们都有记录,每次人口普查也都积极响应。”
“行,回头我们先抄一份。这之后的核查工作,你们还得配合。”
“这是当然……”村长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小声问道,“这事儿严重吗?”
江进瞅了他一眼:“都发现人骨了,您说呢?”
“哎呀,我们今年还说要争取再评一次先进呢,就出了这种事儿……这又不是我们村里的人,能不能……”
村长本想问能不能不要闹大,不要上报,却又想到江进是从支队下来的,这就意味着已经惊动上头了。
江进看着一脑门子汗的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引到一边,低声问:“你想让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低调处理是吧?”
“是是,就是这个意思。”
江进先是露出一丝为难,遂又笑了笑,一副很为他人着想的态度:“嘶,那你更得配合啊。只要死者的身份核实了,我们抓紧办案,不等这动静传开案子就破了,自然闹不大。还有,你得让自己村里的人把嘴巴管严实了,想起什么偷偷告诉你,你再偷偷告诉我,别逢人就讲。就说你们这个先进好了,几个村竞争很激烈吧?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都认识,万一传闲话给别的村知道了,再到网上去宣扬,或是捅到评审会那儿,我可就拦不住了。您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有道理……我回去就开会,保证不漏出去。”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了。”江进又道。
直到村长又往前凑了半步,江进才附耳道:“就我估计啊,这死者要么就是村民,要么就是被村民给……”
说到这,他还摆出手刀比划了一下。
村长心里突突的,刚要否认绝不可能,江进便又说道:“您先别急,我又没说是你们村。万一是别的村呢?不管怎么说,先得把死者身份核实了,才能顺藤摸瓜。不过就我个人感觉哈,我要是杀了人,不可能藏在自己家门口,要藏也得藏远点啊。您说是吧?”
“对对对,兴许就是哪个村的王八蛋要陷害我们……”村长附和道,“我立刻就回去核实,挨家挨户地问,我保证一天之内就给所里送结果。不,半天!”
“那就多谢了。除了核实有没有十年前失踪的中年男人,还有一点,再看看有没有十年前突然进城打工,好长时间都没回来的,个子么应该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
就刚才拼凑出来的头骨骨头上的碎裂痕迹来看,凶手应当和死者差不多高。而不管是矮一截还是高一截,伤口的角度便会不同,切入口会更偏下或偏上。
江进忽悠了一通,直到村长招呼所有人回去开小会,现勘队一行人也开始收拾现场。
车上,江进坐在后座,一手撑着头,时不时打个哈欠,中途还眯了一会儿。
直到车程过半,江进终于挪了姿势,人也坐直了。
旁边的张法医这才出声:“这回放心了吧?回去睡个踏实觉。”
“嗯?放心什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江进随口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张法医说,“四年前只要一听到无名尸,你就一定会找个借口跟过去。到了最近两年,你开始关注白骨案。去年拢共有四起,今年这还是第一件。”
江进轻笑一声,眼底却没有笑意:“还是张法医慧眼独具。”
张法医说:“不要说你了,我们这些和老周有交情的法医,也都帮忙盯着呢。真要是有发现,肯定会告诉你。”
“这我相信。”
说话间,车子停在一个红绿灯前。
江进透过窗户看出去,马路斜对面就有一片已经烂尾五年多的废弃工地,正是“汇成”。而这里就是李蕙娜从刘宗强口中听到的,周岩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戚沨之前就提过,说这个工地要“动”了。
如果周岩老师真是在这里遇害,且没有被凶手移动,那么重新动工的过程里,一定会有发现。
可是政府办事需要按部就班,手续也多,今年说要动,也许一两年之后才会真的动,谁也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张法医说得对,刚才消息传到支队,他一听是白骨案便立刻动身。后来一路上心里都不踏实,有一种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的心情。
直到看到白骨的刹那,看到身上那身衣服,心里的怀疑瞬间打消。
周岩老师生前说过,他从不穿红色衣服,和这个颜色犯冲。
正想到这里,绿灯了。
江进吸了口气,将视线收回来。
就在这时,许知砚的消息从手机上蹦出来:“江哥,十年到十五年前春城的失踪男性资料都抽出来了,已经发你邮箱了。”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这是屋主。里面出了什么……
第六十七章
比对失踪人口特征是个繁琐的工作, 需要办案人员对手头案件的受害人的尸骨和所有物品都烂熟于心。
江进本想着只是随便看一眼,还不知道要比对到什么时候,便点开许知砚发来的邮件, 同时在心里默念着这副骸骨的特征:中年男人、亚洲人, 身着红色上衣、蓝色牛仔裤、42码球鞋, 身高175cm-185cm。
经过二次筛选, 很快从许知砚发来的记录里提取出三分之一。
不过这三分之一并不都是失踪时穿着红色上衣和牛仔裤——案情尚未明朗, 还不能排除受害人失踪前在他处更换过衣服的可能。
江进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划拉着手机, 直到车子抵达支队。
张法医和助手等人先回了实验室,江进只抬了下眼,招呼了一声, 脚下一转就往支队大楼的方向走。
他一路都没有抬头,步幅也不大, 手指一页页划过资料。
直到划到其中一张, 眼睛停顿了一瞬,下一刻, 又将刚划过去的页面划了回来,不由得挑起眉。
报案人:任雅馨。
哦,也是, 戚沨的继父的确是失踪了,刚好也是十几年。
江进顺手将这份资料筛了出去, 走了几步想了想, 又将它“拽”了回来。
另一边, 戚沨已经在法医实验室等候多时,且已经换上装备,等张法医一行人将“新鲜出炉”的人骨带回。
张法医见到戚沨, 似乎并不意外,笑道:“真是不禁说。我刚才还念叨呢,没准戚队已经在了。”
说话间,两名助手和法医课的袁川将带回来的骨头逐一捡出,按照位置摆放在验尸台上。
戚沨来到台前,一手搁在边缘,说道:“你是知道的,白骨案对咱们的工作不仅是考验,也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多少法医干了十年都没遇过一次。我手里还积压着十几宗悬案,年年都要审核,兴许这次就能消掉一宗呢。”
戚沨第一个拿起来的就是头骨,先审视头盖骨上的碎裂伤痕。
因是在污水里发现的,骨头已经被污水“清洗”过一次,不像是土埋的白骨,土质会渗入骨头缝隙。
但不管是泡在水里的还是埋在土里的,都会残留一些物质,而这些物质和因周围环境变化而产生的样本,就是证实死者死亡时间和白骨化演变过程的最佳“证人”。
戚沨聚精会神地观察细节,手指小心翼翼打开颌骨,看向牙齿内部,特别是深处龋齿、第二磨牙的横面。
水渠里沉淀的虽然是污水,却不是化工污水,而是日常雨水和土壤里的水分,没有强烈的腐蚀性,因此无论是骨头还是受害人的衣物都保存得尚算完好。
见戚沨一言不发,张法医换了一身装备回来,率先开口:“考试时间。”
戚沨依然低着眉眼,笑容隐藏在口罩下面。
就听袁川说了句:“又来啊?”
张法医接道:“是不是准备不够充分?不要因为白骨案不常有,就忽视它的重要性。十几宗悬案待查,这里面有一半都没找到受害人尸骨。如果将来找到,基本上都像现在这样。”
“我先来。”直到张法医话落,戚沨轻声开口,“形成白骨化的时间。”
“我知道。”其中一名助手说,“土埋且没有衣物包裹的情况,三到六个月。有包裹,时间会更长。但还要视季节而定。夏天腐烂更快,会加速白骨化。这副骸骨是泡在水里的,据村民说水渠里经常要排水,很少有干涸的情况,那么白骨化的进程就会更快。”
“如果要判断这副骸骨的性别、年龄,首要判断依据是什么?”张法医接着出题。
袁川抢答:“检查耻骨。男性和女性的耻骨有明显区别,就算是做了变性手术,改变了外观,现代医学也做不到改变耻骨的形态。就目前来看,这副骸骨属于男性。至于年龄么,可以比对现有库里的耻骨联合面来进行区间划分。”
张法医接道:“嗯,在确定性别和年龄之后,下一步就是面部重组。不过戚队好像另有发现?”
戚沨这才抬起头:“我在看它的牙齿。”
牙齿是人体中最坚硬的组织,而且具有抗腐蚀能力。而一些修牙补牙用的材料,要考虑到长期使用牙齿产生的磨损程度,通常也具有抗腐蚀功效。这就是为什么,即便已经白骨化,牙齿也可以完整地保存下来,甚至是生前修牙补牙的材料。
而牙齿就像指纹,没有任何两个人的牙齿是一模一样的。利用牙齿来辨认身份,具有相当高的可靠性。
“死者生前做过多次牙齿修补手术。如果去的是正规医院,可能会有线上档案。等结果出了,和系统里的进行比对,兴许能更快找到身份。”
正说到这,戚沨放在兜里的手机再次震了起来。
第一次持续了半分多钟,刚停下来没几秒钟又开始,应该是急事。
“你们继续。”她一边走出实验室一边拿出来看,来电人居然是照顾苗晴天的护工,名叫刘翠。
戚沨心里快跳了一拍,瞬间生出不好的预感,快速接起电话就听到对面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戚……戚警官,不……苗……苗姐出事了!”
从支队赶到罗斐家将近半个小时。
戚沨在路上来不及细问,刘翠吓得不轻,根本说不清情况,而且没说两句,门铃就响了。
刘翠报了警,进来的正是片区民警,进屋了解情况。
戚沨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直到赶到罗斐家一楼的电梯间。
等电梯的功夫,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步幅很大,而且穿着皮鞋。
戚沨回头,刚好和气喘吁吁的罗斐目光对上。
两人正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慌乱,但都在极力压制,尽可能不让自己往最坏的情况想。
此后长达一分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电梯来,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各自站在一角,不约而同盯着上面的数字,到电梯终于抵达楼层,又一前一后快步往外走,整个气氛持续紧绷,仿佛已经拉到极限随时都会断裂的橡皮筋。
拐过一个转角,迎上罗斐家大门。
此时大门敞开着,不仅门口站着民警,里面还传出说话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戚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她一看到这阵仗就猜到了一半。
她刚从支队赶来,制服还没有换,快速对门口的民警出示证件,低声说:“这是屋主。里面出了什么事?”
民警:“戚队您好。是这家护工报的案,她说死者是屋主的姐姐。”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它来自十五年前。
第六十八章
这一刻, 戚沨“扮演”的角色不只是她自己,还是一名警察。
她知道只要穿着制服,就有职责在身, 她不能慌, 不能乱, 不能不够专业。
然而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不只是耳鸣,连眼前也出现一块块黑色色块。
她觉得有点晕, 却强行支撑着。
直到耳边忽远忽近的杂音终于变得清晰,是眼前的民警在跟她说话。
戚沨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遂下意识看向罗斐。
罗斐的脸色白得吓人, 他直挺挺立在原地, 没有往里走,眼睛也好似穿过了门口, 看向很远的地方。
戚沨闭了下眼,对民警说:“我先把屋主的信息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做笔录。”
民警看了罗斐一眼, 拿出警务通,将戚沨低声报出的身份证号录入进去, 同时也在好奇这位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和屋主, 以及里面的死者是什么关系。
戚沨在门口等了两分钟, 直到东区大队的现勘小组出现。
领队的是东区大队长林东。
见到戚沨杵在门前,林东有些意外,因他们接到报案后已经第一时间赶来, 不过这期间既要组织人手,又要调派值班的法医和痕检。
“戚副支,你这是……”
不只是林东,身后现勘小组的人,但凡有不认识戚沨的,听到这标准的职位称呼,全都面面相觑。
戚沨和林东投去一个眼神,便走向一旁。
直到林东跟过来,戚沨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轻声交代:“我是接到这家护工的电话才赶来的,现场我没有进。屋主的身份信息巡逻民警已经录入了。死者全身瘫痪,之前一直在住院,昨天才搬回家里,而且死者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本来也没有多久了……”
就在刚才那短短两分钟里,戚沨已经做出基本判断,可她没有将自己的判断告诉林东,而是将重要信息提炼给林东听。
没有庞杂信息扰乱视听,林东瞬间便从戚沨的话得出结论。
全身瘫痪,不可能自杀。
如果是自然死亡,比如病故,不至于将护工吓成那样,更不要说护工在报警电话里的那些描述……
“他杀”的概率一下子提高了。
林东拧起眉心,朝不知道何时在门口坐下的罗斐看去。
他低着头,似乎将自己隔绝起来,旁边的民警蹲下来与他交谈,他却毫无反应,显然受了很强烈的刺激,已经将自我封闭起来了。
随即林东又看向大门口。
若只看防盗门的品牌、款式,再参考这个小区的价位,就知道这套房子价格不低,而且还装了电子猫眼和智能锁,如果真有外人入户,应该不难侦破。
林东问:“那这案子要不要报给支队?”
戚沨摇头:“死者苗晴天是我的朋友,虽然不是亲属,我也应当回避,不方便介入调查处理工作。既然是你们辖区的案子,我信任你们,结案后再上报,我来签字。”
“明白。”
“那开始吧,我就在门口等。”
这还是林东作刑侦大队长以来第一次这样有“压力”,大队现勘小组在里面侦查现场,而支队的副队长就在门口等结果,就像是在考试。
按照顺序,痕检先入场。但在入场之前,需要先检查大门的痕迹。
通常的小偷小摸,不至于上升到指纹勘查的地步,但这个案子牵扯出人命,还有副支队长守着,每一个步骤都不敢怠慢。
可是护工、巡逻民警、现勘小组都从这个门口进出过,原本凶徒留下的脚印已经遭到破坏。
很快,痕检就告知林东结果,不止在门口提取不到完整的且能推断出凶徒身高体型的脚印,就连屋里也没有。
据护工说,她上午才将地板拖了一遍,现在的地板可以说是光鉴照人。
当然,越是干净,留下新的痕迹就会越明显,可地板上只有护工一个人的拖鞋印和拖地留下的水痕。但在水痕之上又发现一些新的痕迹。
显然,凶徒戴了鞋套。
鞋套虽然可以避免鞋底的花纹直接印在地上,但人有重量,走路时鞋底和地面会有摩擦,绝对不可能做到雁过无痕。
自戴鞋套,要么是惯犯,要么就是有点小聪明的,知道公安机关用脚印锁定嫌疑人的技术,于是事先做足了准备。
“那电子锁呢?”林东问。
“这门有九道锁,物理撬法动静会很大,而且时间长。凶徒早有准备,带了设备,只要‘嘀’一声电子锁就开了。不过点子猫眼一般都会联云端,线上记录应该拍到人了。”
再往屋里一步步深入,现场就在苗晴天的卧室。
这和现勘小组之前接触的现场都不同,这里面不仅摆放着几个精密医疗仪器,连床都是特护款,室内温度和湿度都维持在最舒适的水平,还有消毒装置。
而那几台监控苗晴天生命体征的仪器,均显示着她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正如戚沨所说,死者生前全身瘫痪,如今她的尸体就“安然”地躺在床上。
床头升了起来,若不是死者眼角仍有眼泪残痕,嘴边、面部、脖子和前身的衣服上、枕头上均有还未完全干涸的棕色液体,染污了浅蓝色的床上用品,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样。
大队的法医和助手第一时间提取采集这些生物样本,又对苗晴天进行初步检验。
片刻后,林东来到跟前,就听法医说:“初步迹象来看,死者是呛死的。这些棕色液体极有可能是中药。”
床头柜上有一个白色杯子,里面也有一部分中药,杯缘还有残留痕迹。
林东心里快速升出疑问:按理说,喂死者喝药的应该是护工。如果是喂药期间呛到死者,护工具备一定的医疗常识,应该会立刻急救才对。难道是护工因为工作失误而导致死者死亡,惊慌之下就报了警,表演出一副自己毫不知情的假象?
可如果是护工,那么屋里那些有外人入室留下的踩痕又该怎么解释?何况电子锁的确有被技术破解的迹象。
也就是说,要么就是护工说谎,要么就是有外人入室,而且这个人不偷不抢,进屋后就直奔死者的房间,目的就是给死者灌中药,直到死者呛死后离开。
事实上,这个案发现场不仅简单,也很“干净”。
入室的凶徒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现勘小组能锁定的范围也因为路径的单一而缩小了勘验范围。
林东将工作布置下去,同时让痕检寻找中药药渣。
痕检很快就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新鲜”的大把药渣,里面还有一个剪开一角的透明药袋。
两个都和中药有关的东西同时出现,这又是一个矛盾点。
护工说,为了保证最好的药效,户主罗斐都是让她负责煎药。
她每次煎药之前,都要先将药材浸泡一到两个小时,然后煎两次,最终合成一碗。
而且考虑到瘫痪的病人喝水容易呛到,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喂,还会将药晾到温度适宜之后,再插上吸管让苗晴天喝。
那么,既然有护工煎药,垃圾桶里的中药袋又是怎么回事?那上面清楚地写着“代煎”二字。
难道中药包是凶手带来的?目的是想下毒杀人,没想到毒性还未发作,人就呛死了?
可凶手和死者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死者已经瘫痪且不久于人世,吃饭喝水大小便都不能自己完成,都到这个地步凶手还不放过她?
这一连串的问号浮现在林东心头,待初步线索收集完毕,这才走出大门。
戚沨果然还在,另一边罗斐正在角落里接受民警询问,可他看上去十分恍惚,虽然站在那里,头却低垂着。
相比之下,戚沨看上去要平静很多。
戚沨走向林东,在林东描述所有关键信息时,她全程都没有表情,也没有打断,只是期间朝着罗斐看了两次。
正是这两次“关注”,令林东意识到,戚沨或许已经通过这些信息生出部分猜测,而这些猜测和罗斐有关。
也是,一个瘫痪的女人能有什么能力与人结仇。
听说户主是律师,这倒是个容易结仇的职业。
“戚队,你有什么信息要提供给我吗?”林东这样问道。
戚沨吸了口气,语气平缓道:“我和罗斐曾经陪死者到外省看中医。那天晚上大概八九点钟,罗斐出去过一次,说是见客户。这有点反常,因苗晴天的身体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会选在那个时间外出是我没想到的。但我当时没有多问。直到他回来以后,脸上带了伤——那很明显是被人打的。可他说是自己摔的,被我拆穿后还叫我不要管,说他已经处理好了。我也告知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回到春城随时报警,我可以作证,但他后续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我不肯定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但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他做律师以后第一次被人打。对了,当时我们住的民宿酒店里还被安了监控……”
戚沨描述十分详细,即便从林东的角度听,也很难不将两件事扯上关系。
被打、被监控,这都是明确违法犯罪,而且需要一些胆量和手段才能办到的。
但问题是罗斐挨打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如果对方真想教训他,再进一步对他姐姐下手,应该不会等到两个月以后吧?
“戚队,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尽快展开调查。不过这还需要当事人配合。”林东意有所指。
“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他不会隐瞒的。有什么你们尽管问。中间的办案过程不用告诉我,我和死者有情感羁绊,会影响判断。无论你们最终得出的结果是什么,只要证据充分,我都接受。”
“好,我明白了。”
话题刚告一段落,林东就被法医叫走。
戚沨又在门口站了片刻,临走之前再次看了罗斐一眼。
罗斐似有感应,也看了过来。
他的眼底一片死寂,仿佛被人夺走了所有光影,更不要说人类本该具有的喜怒哀乐。
戚沨收回视线,垂着眼睛走向电梯。
直到电梯门合上,她靠着电梯间的墙,缓慢闭上眼睛,一手下意识去抓扶手。
心跳声非常清晰,而且很快。
眼睛酸涩,似有情绪要从中涌出。
“小沨,我们会帮你,不要怕,你不是一个人。”
耳边忽然响起苗晴天的声音。
它来自十五年前。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
第六十九章
“刘志民带着国家补偿的二百多万终于回到了自己家, 可是被偷走的那十年,该由谁还给他?”
这是春城一档法制节目,旁白最后留下的话。
戚沨将电视关掉, 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母亲任雅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二百多万真够不少, 这好事儿给咱家就好了。”
戚沨刚走到门口, 站住脚, 回了一句:“代价是要坐十年牢, 还是冤狱。”
这叫好事儿?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以后你出了社会试试。给你十年,你去赚个二百万回来给我看看!坐牢怎么了?有吃有喝, 早睡早起,作息稳定,身体还好!”
任雅馨的声音越来越高, 一勾起话头就满腹牢骚,很快就从这个话题, 说到毫不相干的“生活理论”, 比如她如何要死要活地挣钱,在外面辛苦不说, 回到家里还要看她的脸色。
戚沨却闭了麦,将自己房间的门关上,戴上耳机, 翻开书,开始强制进入复习模式。
任雅馨的声音依然时不时传进来。
任雅馨的烦躁、怨气、不甘, 就像是大火烧不尽的野草, 一茬接一茬地生长。
戚沨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给任雅馨的全是负能量, 令任雅馨随时都像是个炮仗一样。
小姨总对戚沨说,你要理解你的母亲,她含辛茹苦, 将你拉扯大不容易,你要体谅她。
可戚沨实在搞不懂,也不想去搞懂。
小姨说,等她长大了就明白了。
她反问,是不是长大了变得和母亲一样,就能懂了?
小姨一时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一辈子不懂,那是你的福气!我不是吓唬你,这世界上超过一半的女人最后都这样。”
十六岁的戚沨正值叛逆期,虽然她的叛逆不明显,只偶尔表现在观念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就比如这个话题。
戚沨回嘴:“我不会抱怨。犯了错,那是我自己的错,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总在别人身上找问题——这就叫课题分离。”
小姨不知道什么是“课题分离”,她只说:“你这脾气出了社会以后不吃亏才怪。你要真能做到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后干什么都能成功,你这书也不算白念。我和你妈就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戚沨的成绩在学校里算是突出,但也不能说是拔尖那种,起码排不上年级前二十。
她对自己的未来有尚算清晰的规划,也有几个专业待选。按照她的计划,只要最终高考发挥不失误,这几个专业都能考上。
不过到最后,她一定会考公。
任雅馨对她坚持做“公仆”的计划非常不以为意,任雅馨总说,公务员要发财就只能贪污。
戚沨说自己不想发财。
任雅馨便气道:“你不想发财,那你念书干嘛?我供你读书干嘛?念着玩?!”
看,这又是一个她们母女之间注定无法调和的矛盾。
就像戚沨永远理解不了任雅馨一样,任雅馨觉得戚沨就是个异类。
别人家的孩子会说,以后要当大老板,赚大钱,孝顺父母,让父母住上大房子,不用再辛苦工作,还有保姆伺候。
戚沨却满口都是,读书是为了自我提升,精华灵魂,人类需要知识,只有读书才能突破茧房,拥有独立意识,清醒自在地生活。
任雅馨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没钱吃饭,还谈什么独立自在?
还有那“狗日”的心理学,自从读了几本那破玩意儿,戚沨就开始在家里卖弄,还说这些知识有利于提升智慧,遇到问题不会只知道生气,而是动脑子换位思考、解决问题。
她还说,有一些职业就靠这个挣钱,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主流。
任雅馨就不信了,戚沨这些连篇鬼话连她这个当妈的都听着腻烦,外面的人能听她讲这些,还付费听?简直就是见鬼了!
就这样,母女之间的矛盾每天都在上演着。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邻居们听得多了,也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还并不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分歧。
矛盾升级发生在戚沨十六岁的暑假,第一个导火索就出现在高云德出差回来前三天。
因要冲刺高考,学校暑期开了补习班,不仅能提前学习高三的知识,还要进一步巩固高一到高二的重点。
戚沨喜欢上学,也喜欢学校里读书的氛围,从不请假缺席。
这一天,正好赶上她生理期,午休时没有去食堂,就趴在课桌上躺了一会儿。
除了她班里的同学都去吃饭了,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有同学陆续回来。
窗外知了声不绝于耳,即便开着空调也驱赶不走从门口溜进来的暑气。
戚沨一阵冷一阵热,手脚冰凉,头上冒汗,就这样昏昏沉沉撑到第一节课结束,后排突然发出叫声:“欸,我草,我的钱呢!”
班里有同学丢钱了,居然有一千多块。
同学急疯了,没告诉老师就先报了警。
等警察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老师才被惊动,气急败坏地到班里找人。
先是问丢钱的学生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不告诉班长,而是先报警?这事儿至于报警吗?学校有学校管理的政策,不要动不动惊动警察。
这件事戚沨原本没往心里去,虽然她并不认同班主任的话。
报警明明是那位丢钱同学的权利。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戚沨的肚子刚觉得好受一会儿,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下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戚沨拎着书包来到办公室,饿劲儿已经上来了,正想着去小卖部买碗泡面,就见到办公室里不仅有老师,还有两位民警。
戚沨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瞅着面善,另一个稍显年轻,皮肤比女生都白,和印象中日晒雨淋的基层民警形象十分不符。
“戚沨,你过来,老师有几句话要问你。”
戚沨走到跟前站定,看着班主任的眼睛,听到这样一句:“你中午一直待在教室里吗?出去过吗?”
戚沨摇头:“我今天不舒服,一直趴在桌上睡觉。”
“那你有没有见到有哪个同学进来过?不管是咱们班的,还是外班的。”
戚沨想了想:“好像是有人进来,但我没看。”
班主任点了下头,看了眼戚沨的书包,问:“那我们能看看你的书包吗?”
戚沨脸色有点发白,但神色很平静,黑如葡萄的眼睛一直盯着班主任。
从她进办公室的门就有一点疑问,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她是被关注的重点,就像是“主角”登场一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两位民警也一直在观察她。
直到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就因为她中午在教室里,她就有嫌疑。
“李老师,您怀疑我偷钱?”
班主任脸上出现明显的尴尬,戚沨成绩优秀,平日又很听话,是个好管理的学生,且没有不良嗜好,她也不认为这件事跟戚沨有关。
“不是怀疑,只是想看一下,把事情弄清楚。”班主任解释道,“在你进来之前,我们已经叫十几名同学都来问过了。”
戚沨又看了班主任一眼,安静了几秒,遂转头对上那位三十来岁的民警。
思考了几秒,她将书包放在桌上,一边从里面拿出书本一边说话,声音依然很平静:“我家里条件一般,我妈不会给我一千多块钱,我连一百块钱都很少有。可如果我家条件富裕,我也有一千多块钱,我的嫌疑是不是就变大了?我是不是要庆幸我家里穷?”
“你不要这样说,我们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这么敏感。”班主任说。
敏感不就是因为她说对了吗?
但戚沨没接话。
直到所有书本都整齐排列在桌上,连笔袋都打开了,她还将自己的钱包拿出来,示意三人看清楚,随即不等班主任开口,便将这些东西又放回到书包里,动作不紧不慢。
就在这时,年轻点的民警开口问:“你再想想,中午进来的是哪个同学,你真的没瞧见?”
戚沨一边收拾一边说:“就算瞧见了又怎么样,钱就是他偷的吗?见到我在班里趴着,他还敢偷钱?那些钱上有记号吗,要是找到了,你们打算验指纹吗,不然凭什么证明那就是被偷走的钱?总不能因为哪个同学有一千多块就怀疑他吧。怀疑一个人,应该是由怀疑的人去证明他偷钱,而不是让被怀疑的人打开书包自证清白。那么多钱,丢钱的同学为什么不带在自己身上?教室的门从来不关,他也太相信大家的人品,太高估人性了。我看过你们官方的数据,未成年的偷窃犯罪率占未成年总犯罪率的三分之一,这应该算很高了吧。就算我想犯罪,也要先收集情报,才有后面的行为。可我和丢钱的同学平日不怎么说话,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多钱。你们该问的是和他关系比较近的同学,谁知道他有钱,他放这么多钱在包里跟谁说过,而不是今天恰好留在班里的人。难不成我提前就料到那同学会把钱留在包里而不带走,我故意装作不舒服留下,等大家都走了再下手?”
戚沨平日在班里话不多,但班主任知道她口才好,曾经有几次发言讲话,都让戚沨做代表。
还有上一次的校内辩论比赛,戚沨还拿了最佳辩手。
语文老师还说过,戚沨这孩子思辨能力很强,看她做的阅读理解卷子就知道。
班主任也想不到只是看一眼书包,能勾出戚沨这么多话,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要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那位三十来岁的民警笑了:“有点意思啊小丫头。”
随即他又问班主任:“这孩子成绩怎么样,挺优秀啊。”
班主任尴尬地笑:“学习一直都挺好的,我就说了不可能是她。”
“是,我们也是照例问问。”民警走到戚沨旁边,指了指她的书包,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坚决不要给我们看。不是你做的,凭什么要自证清白?我们要真有实据,那就不是询问你了,我们会直接搜。记住了吗?”
戚沨对上民警的眼睛:“我要是坚决不给看,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心虚?”
“是不是心虚,我们一眼就能瞧出来。你不用想我们会怎么想,就坚持自己。”
戚沨没接话。
民警瞅着她,问:“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戚沨想了想,换做以前会点到为止,但今天却因为生理期影响情绪而多说了几句:“我知道你们查案都是‘结果论’。先让一个人承认有罪,再根据这个结果去想方设法地证明他怎么有罪。可这个承认有罪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有罪呢?”
此前看到的“冤狱”报道在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中,戚沨又说了句:“那些和丢钱同学关系比较近的同学,你们都问过了吗?如果贼就在他们之中,但他们都不承认,这个‘结果论’就不成立,那你们是不是就没办法查出来了?”
“听你这意思,我们还挺无能的。”民警笑了。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这意思。”
“那你要是我,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也没办法。除非这个贼心理素质特别差,你们一问他就承认了,否则根本就找不回来。而且……”
说到这,戚沨停了下来。
民警好奇地问:“而且什么?”
戚沨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们明明在怀疑一个人,不相信他说自己没做过,却愿意选择相信他的‘认罪认罚’。但是他可能真的没做过,是被迫认的,还因此坐了冤狱。再进一步说,你们怀疑这个人,是因为你们先选择相信受害人的话。但会不会有种可能,是这个受害人根本没有受害?我这不是阴谋论,也不是怀疑同学,我就提出一种‘假设’,这就是个题外话。”
撂下这番话,戚沨将书包背到肩膀上,又看了三人一眼:“李老师,我能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