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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33010 字 2天前

第81章 第 81 章 方氏解禁

消息传到燕居堂里, 老王妃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顾不得自己正月里才病了一场就要去西府,把伺候的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是懂事了些的鹤哥儿抱住了祖母的腿, 才将人给勉强拦住了。

有机灵的下人连忙跑去了西府,没在外院里寻到人, 一路找去了昭阳馆。

周绍刚和青娆没说上两句话,见到燕居堂的人火急火燎来请他,也是吓了一跳,披上大氅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些多嘴多舌的,什么事都敢禀到娘跟前去!”

这是嫌府里风声透得太快, 惹了老王妃忧心了。

青娆忙安抚道:“儿行千里母担忧, 且王妃眼明心亮, 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

老王妃毕竟在襄王府当了这些年的当家主母, 哪怕两个嫡子分了家设了东西两府,原先襄王府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

平日里的小事她不愿插手免得惹来母子嫌隙,掌家的权柄也是任由儿子给得宠的妾室, 但遇上大事,她也不是当真又聋又哑的家翁。

闻言,周绍脸色稍霁, 想起母亲年轻时的强势,怒火消了些许。

不由拧拧她的脸蛋:“你倒肯为下头的人说好话。”

青娆笑着目送他走远。原就是底下人出身的, 她太清楚主子们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只是小事小节, 随手帮上一把,就当积善缘了。

……

进了燕居堂,老王妃冷凝的脸色在瞧见他时转为焦急,不待他开口便匆忙道:“陛下有文武百官可用, 你不必接这烫手山芋。”

虽说是密旨,但也只不过仗着天高路远,能瞒住京里的权贵们一时罢了。领了旨意,周绍便先吩咐几位总管和随卫处的人动了起来,如此大动干戈,传到老王妃耳朵里也不出奇。

董氏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也帮老襄王料理过不少外头的事。一听闻周绍的目的地是常州,又听说来了个宫里做派的外客,顿时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周绍一惊,忙挥退一众伺候的人,亲自斟了茶水哄老王妃:“娘何必这般紧张,陛下如此,是重用儿。”

老王妃却冷笑一声,不敬之意几乎要写满整张脸:“朝廷赋税养着那么些个大臣,麻烦事却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做。陛下也不想想,你年纪轻,府里连个康健些的子嗣都没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陈氏虽只是她的儿媳,两人也素来不和,可到底是朝夕相处十年的亲眷,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王妃心里也不是不难过,这才伤了些元气,翻过了年头就病了一场。

对陈氏尚且如此,若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儿子也在外遭遇不测……

董氏简直不敢去想象,稍一想想,便觉得天塌了。

朝廷去赈灾的粮船,好端端的竟能被水贼劫了,事后还沉了船,只消想一想,便知道里头少不了豪族权贵们的手笔。

若是在襄州界,他们自然谁也不惧,可常州是旁人的地盘,在老王妃眼里,这俨然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周绍还是头一回见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露出这等神色,神思一晃,就如同回到了幼年时走路都要被母亲细心守着的光景,这是还当他是孩子呢。

他心中微暖,温言宽慰老母亲:“娘,儿没有骗您,陛下着我去,自然不会是叫我送死去的。密旨上说,府上的护卫和王府的兵丁都能带,陛下也会送一队精良亲兵赴常州,与我会合。此番无论能否做出一番成就,总归性命无虞,您毋庸太过忧心。”

老王妃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拢紧眉头:“这样虽好,可事情传出去,京城里那两位难免要注意……”

自打开了年,裕亲王吃了亏后,朝堂上两派之间的争斗便愈演愈烈。陛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有时宣河间王伴驾手谈,有时与裕亲王围猎饮酒,圣心似乎始终没有决断谁疏谁亲。

但京城的大臣们却更加兴奋了。至少从这一点看,旁的宗室子弟那儿他们是不用使力了,譬如云家扶植的那位,总归是不成气候。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这些时日,未见幼子有上京的打算,老王妃便也以为他的念头淡了。

哪知这会儿,却见他淡笑一声:“何必怕他们,陛下忽然给了我这桩差事,说不准,是对两位王叔都不满意呢?”

老王妃一怔,目光复杂起来。

半晌,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那便去争就是。只是,我这个做娘的不求有多大的荣耀加身,只盼着你每次远行都能平安归来。”说这话时,却是泪眼婆娑,满目的不舍。

周绍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给老王妃沉默地磕了头。

他忽然想起,打他为懿康太子效力以来,每次出远门回来时,娘都会让雁芙等婢女给他抬了水更衣梳洗后才见他。

他年轻时总觉得娘规矩重,太爱干净,到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大抵娘是想先让人瞧瞧他有没有在外头添新伤,放心不下,才故意添了这样的规矩吧。

自小到大,周绍也不是没暗地里比较,总觉得母亲对长兄更宽容,对他却严苛。但严苛之下,却是母亲暗藏的担忧和焦心,直到岁月将母亲的头发染白,她才肯卸下些许伪装,不再畏惧惯子如杀子的老话。

这一瞬,周绍觉得自己同母亲亲近了许多,他思索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开口道:“娘,有一事,儿子想求您。”

*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才有空闲将事情透给了青娆知道。

听说常州受了灾,连运粮船都有去无回,青娆也忍不住担忧起来:“听起来何其凶险,非去不可吗?”她的荣辱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哪怕不提感情,她也不愿他有什么不测。

对着青娆,他的神情就放松多了,摸了摸她的青丝,笑:“这是圣旨,难不成爷还能抗旨?”

“那……您出门可要多带些人。”她想了一会儿,只能说了这一句。

“自然。外院的人我会带走不少……”他看了青娆一眼,捏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方兴业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回出门,我想将他也带上。如此一来,方氏自然也要解了禁足。”

青娆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兴业说的是方氏的兄长,那位五品武义将。

她没怎么犹豫,就坚定道:“只要爷能平安归来,爷用什么人都使得。”

说到底,她和方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死仇,再者方氏被禁足一事,本就不是国公爷的意思,如今人被放出来,也是她早有预料的事。

见青娆没怎么抵触,周绍暗暗松了口气,到底怕她不高兴,哄着她道:“你也不必吃味,爷心里也是看重你的。你大姐夫郑安,能力也很突出,如今就在京城里为我做事,等日后爷手里有了更大的权柄,你娘家姐姐和爹娘,自然也有荣光日子过。方氏性子是跋扈了些,但这回的事,她也是可怜,总不能一直关着,让她彻底寒了心。”

后头的话青娆没怎么听,只满心被他前头那句吸引了。

当日在城关县时,周绍说要给郑安一桩差事,可郑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瞒了青玉,这几回的家信里青玉都没提,青娆心里也正没底,不知是周绍哄她玩的还是把这事给忘了,这会儿听他夸赞郑安能干,一颗心才雀跃了起来。

她掩住内心的欣喜,只柔声道:“国公爷能用得上他,就是他的福分了。其实妾也不求娘家人过得多荣华,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能不再奴颜婢膝地伺候人,也过一过平头百姓的日子,也就是运气了。”

闻言,周绍本想笑她胆子小,就连丁氏都能让她举家上下成为县里的富户,她正是得宠,怎么这样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庄家人不是襄王两府的家生子,她也不是满心满眼只想贴补娘家的丁琼玉,日后等陈四进了门,为了掣肘她,说不准还真不会轻易松口脱了她家人的奴籍。

他凝眉想了想,郑重道:“放心,你的心愿,爷定然会帮你实现的。”

“哪里用得着这样郑重?”她扑哧一笑,取笑他说话的模样,可笑着笑着,眼儿却红了。

她不怕陈阅微,主仆一场,她自问一向尽心尽力,被辜负的人是她,真斗起来,她输了,不过是她技不如人。可家里人的奴籍却被陈家人握着,只怕她稍有不服管束,等待家人的就是无尽的磋磨。

陈阅微是将来这座宅子的大妇,论道理,周绍无论如何都该给她颜面。可他深思熟虑后,还是愿意给她这样的承诺,这一瞬,青娆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对着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畏惧、算计,还多了些旁的什么东西。

不过,这样的承诺,齐和书也曾经给过她,却到底没有实现。等他当真驳了陈家的面子,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出来,她再感动也来得及。

这一夜,两人温存缠绵了许久,青娆能感觉到他的不舍与决绝,这趟常州之行,他仿佛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勾得他满心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欲望。

自打住进昭阳馆后,她便如同被他豢养的一只鸟儿一般,除了内宅里的切身利益,旁的不大关心。但肌肤相抵的亲近关系,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男人与平日里的不同。

她隐隐有些不安,或许再这样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就当真会成为他新鲜一时的猎物。花无百日红,容颜老去后,恩宠自然难以维系。

……

这回的常州之行,并不需要避忌什么,故而国公府掌事的几位嬷嬷仍旧拿出了宗室的派头来给国公爷收拾行装,到最后,跟车的护卫和随从都有五六十人,林林总总更是收拾了快二十架车。

老王妃本还准备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让她们一路上服侍周绍,但被周绍给婉拒了。

若是平常的差事,别说是丫鬟,带着府里的姨娘去也无妨,可这回的事非同一般,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反倒不美,倒不如谁也不带,落个清净。

老王妃也只得作罢。

送行的这一日,方氏久违地从照春苑走了出来,据说是燕居堂里服侍的嬷嬷放了她出来。被闷了两个多月,她肤光如雪,身形消瘦了些,看见正给周绍整理大氅的青娆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当周绍看过去的时候,一双眸子溢满离愁,欲语还休。

青娆余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哂,没成想有朝一日方氏也能在她跟前扮可怜。不过,她的晖哥儿的确是可惜了,国公爷心里头一直记挂着,见了她这模样,不免也会怜爱几分。

果然见周绍神色微微动容,吩咐被他留在府里的柴兴德道:“一会儿去开了库房,把南边送来的好皮子给照春苑里送几匹。”

冬日已经要过去了,取暖的毛皮作为赏赐不免有些姗姗来迟,但府里人都眼明心亮,赏什么不要紧,国公爷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家的庄姨娘的面赏了方姨娘,这才要紧。

青娆也只是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外院大多数得力的人都被国公爷带到了身边,唯独把副总管柴兴德留了下来,因着杜薇的缘故,柴兴德天然就向着她这一头,这无疑是说,等车架离开了,府里仍然是她说了算。

既然大头让她得了,给旁人让让利也并非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她还给方氏做脸,让人从昭阳馆里寻出了新制的杏红洒花缎面斗篷给她披上,笑道:“外头风凉,方姐姐穿厚些才是。”

被从前的眼中钉这样关切,方氏满身的不自在,但当着周绍的面,她也只好受下,低声道了谢。

周绍将这副内宅和睦的场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等鹤哥儿怯生生地过来与他道别时,他也难得没怪他畏畏缩缩,还让鹤哥儿牵紧了敏姐儿的手,玩笑道:“父亲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丁了。你要照顾好姐姐和弟弟,知不知道?”

鹤哥儿难得得了父亲的肯定,小脸兴奋地涨红了,用力地点点头道:“儿子明白,儿子一定保护好整个家!”

童言童语把周绍也逗笑了,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再回望一眼满府面带忧色的姬妾,对着青娆道:“内宅里的大小事,就要你多看顾了。”

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半还是让几个嬷嬷服其劳,但他一走数月,这个名头,必须要给她,否则她没有威信,难以立足。

一旁的方氏听了,眼睫微微颤动,遥望着府门口她兄长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心才稍微定了定。

不急,她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听闻昭阳馆一直是独宠,国公爷这会儿愿意捧着她也不奇怪。好在庄氏的肚子不争气,独宠这么久连月信都是按时来的,国公爷这一走,她纵然有管家权,也得不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她要做的,便是像兄长说的那般。等国公爷回来后,好生周全先前的嫌隙,再给他生一个康健的儿子……

想起哪怕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她都不敢带出门来的晖哥儿,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她眼前发晕。

明明该是她占尽先机的大好局面,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而自始至终都没得上周绍一句话的丁氏,则苍白着一张脸,微微低着头。

良久,她看了一眼寒风中站得笔直的方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2章 第 82 章 册封

外院的人被周绍带走了大半, 等人一走,国公府就闭门谢客,寻常不再接旁人的拜帖。

青娆歇了一日, 翌日就将柴兴德叫到了昭阳馆。

柴兴德年岁在几个总管里年纪最大,如今已经是头发微白。见了青娆, 他不似高永丰般总是隐隐带着傲气,而是毕恭毕敬,一副任她差遣的模样。

青娆也不多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国公爷不在府里,我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不知道柴总管知不知晓国公爷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可否找来也让我看一看?”

周绍虽在她这儿歇的时候多, 但两人基本没有怎么一道看书写字过, 他平日里看的书, 多半是放在书房了。

柴兴德暗暗吃了一惊。

国公爷将他留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更多的还是放心不下这位新宠, 担心她没个人支应着,他一去几个月,回来只能瞧见一副白骨。

他为襄王两府当差这些年, 自然知晓内宅的凶险不比男人家在外的争斗少多少,无比郑重地应了, 叫国公爷放心。

可自己私下里,也不是不犯嘀咕。当日他将亲外孙女放在昭阳馆当差, 为的就是给她谋个好出路,事实证明他的目光仍旧毒辣,这位新宠当真是风光了好一阵子。然而再多的风光,没有子嗣, 终究也是镜花水月。

旁的也就罢了,他只担心,以这位庄主子的出身,如今乍然得了势,会自不量力地趁国公爷不在去对付照春苑那位——若是对方先出手,那自然无话可讲,可要是这位主子主动招惹,以国公爷对方姨娘的怜惜,最后倒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

晖公子是破了相,继承国公府无望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公爷的宝贝儿子。

谁晓得,庄姨娘一开口,不是让他盯着照春苑,反倒要看什么书。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是千依百顺地应了。

等杜薇笑嘻嘻地送他出去时,才忍不住打听道:“……竟是个会舞文弄墨的性子?”

杜薇想了想,点头道:“听丹烟说,姨娘原本就爱看书的,只是自打正院夫人没了,住进昭阳馆后,她看得少了些,平日里倒多做了许多针线活。”

柴兴德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更是高看了这位姨娘一些。原是丫鬟出身,倒还能有这份心性,可真是难得。

没过半日,柴兴德便清点出来了一份书单,又让人从外书房的藏书处里一样样寻出来,送到昭阳馆。

看见堆成小山高的书册,杜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姨娘,这书这么多,您可千万仔细着眼睛!”仿佛视他们如洪水猛兽似的。

青娆却盯着那份书单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的。”

因为这里头,竟有许多书,是她先前跟着四姑娘看过的。

若换了旁人,知晓了也只当是巧合,可偏偏发现的人是她……四姑娘那样费尽心机谋算自己的亲姐姐,又大费周章打探了自己姐夫看书的喜好……

她只觉得有一张看不分明的大网笼罩在她的眼前,在她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拧成了结。

她欠她的答案,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亲耳听到。

深吸了一口气,青娆开始提笔勾勾画画,将她未看过或是看得不太懂的书挑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外头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就只能抓住些什么,才能在动荡的时局里立足脚跟。

方氏解了禁足,但也并未如从前般张扬跋扈地四处找茬,反倒仍龟缩在照春苑里,等闲不出来走动。

她没有动作,青娆自然也不耐烦同她斗什么,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等一月后青娆收到周绍的家书时,她便也开始半月一封地往常州寄,旁的时间,她多是在看书或是练大字——从前总忧心写字太耗笔墨,家里承担不起,如今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合该好好利用机会才是。

家里的主君不在,四处的院落里也没什么生气,孟姨娘得了闲便会往昭阳馆里坐一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进了六月的一日,她来得却急,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青娆见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孟姨娘有些难开口,等青娆将下人挥退后,才对着她咬耳朵:“我听人说,丁氏每日都去给照春苑的请安。”

青娆不以为意,笑道:“我当是什么新鲜事,不是从国公爷一走,丁姨娘就天天往照春苑跑吗?只是每次都被灌了一肚子的茶,人却是没见着。”

方氏如今也是转了性子了,照她从前的做派,要是给人没脸,直接让人在廊檐下站着等一个时辰,再轻飘飘地来一句不见,就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让人坐冷板凳的手段,倒和当年陈阅姝对待不爱见的妾室一模一样。

孟姨娘却笑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儿,方姨娘竟破天荒地见了她。”

青娆一怔。

半晌,也低头沉思起来:陈阅姝在的时候,没少利用丁氏给方氏没脸。照方氏小肚鸡肠的性子,没那么容易原谅丁氏,更何况后者现在失势,在后宅里大用处怕是没有,反倒要受人接济……

是什么,让方氏改变了想法?

……

照春苑。

佩心送走了一脸喜意的丁姨娘,回到方氏身边时,也是不免疑惑:“姨娘,先前丁姨娘对您多有不敬,如今国公爷都厌恶了她,您又何必给她撑场面?”

没了恩宠,丁氏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不仅没法再帮扶娘家,甚至连一口好肉好菜都吃不上。

照春苑如今虽不管家了,可国公爷临行前还特意求老王妃将他们姨娘放出来,走时不忘送了一箱子皮子过来给她做脸,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姨娘再得宠是早晚的事。

姨娘今日见了丁氏,在那起子人眼里,自然就是她接纳了丁氏投效的象征。如此一来,丁氏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方氏今日却有些魂不守舍。

解除禁足后,她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能有今日,也是她细心谋划的结果。

国公爷走后,她没有再去主动挑起与旁的姨娘的纷争,而是开始吃斋念佛,还亲手给老王妃抄了一本佛经,又每日在佛堂里乞求国公爷平安归来,却从不曾再去东府讨老王妃的嫌。

她明白,老王妃当日罚她是因觉得她不守妇道,没有好好待在府里导致后来被东府的妾室传了时疫,间接害了晖哥儿。这是她的禁忌,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犯忌讳。

这样的水磨功夫持续了两三个月,老王妃才对她和缓了态度,给晖哥儿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她曾经被断绝的消息门路,也慢慢重新连接了起来。

但今日她听说的消息,却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老王妃派去京城的下人们回了东府,其中一位妈妈不经意和人透露,说她们此行去了陈府,为的是和陈家商议国公爷和陈四姑娘的亲事。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王妃和陈阅姝那样合不来,竟然还愿意娶陈家的姑娘做国公爷的续弦。

若她没有记错,庄青娆也是陈府的下人出身,等陈四姑娘进了府,两人自然是天然的盟友。

国公爷这一去,迟迟听不见归期,说不定等人一回来,就要办亲事了,到那时,新人年轻娇艳,出身高贵,有国公爷发妻的姐妹情分,又有旧宠相帮,一旦生下嫡子,这偌大的府邸,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一瞬,不甘心的情绪爬满了方氏的面孔。

明明她已经熬死了陈阅姝,怎么还会再对上她的妹妹?明明是她先与国公爷相识的,可到头来,她还是要事事不如人。

消沉了片刻,方氏就让人把坐了小半个时辰的丁氏喊了进来。

到底没有犯下多么臭名昭著的过错,又是从国公爷的房里人出身的姨娘,旧情多半也有几分。

她太过于惶恐,以至于只能抓住周围的救命稻草,奋力地想要再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多一个人,总比孤立无援要好。”

禁足的那段时光,她周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尝够了门庭冷落的滋味,哪怕捧着她的人是个蠢货,她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

京城,紫禁城。

皇帝正肆意地泼墨挥毫,等太监高声道“时辰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等他看了旁边那人的画后,忍不住眼睛一亮,拊掌赞道:“数月不见舅舅的丹青,怎么好似又精进了许多?”

姜岱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笑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比不得臣闲云野鹤自在罢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闲云野鹤?上个月你还把郑国公气得吐了血,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家里扎小人咒你呢!”

对着这个笑容和蔼的老头,皇帝似乎十分地亲近,半点没有客套的意思。

姜岱闻言肃容道:“郑国公不敬寡嫂,贪人家产,欺瞒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臣骂他正是大快人心之事。且厌胜之术不可取,陛下的暗卫若是瞧见了,得把郑国公抓起来下大狱才是。”

皇帝被逗得开怀,半晌才摇头道:“郑国公这一脉都没有出息的子弟,门庭败落,开始走弯路也是寻常。”

说到这儿,他的心情也不由怅然起来。想他也是战功赫赫,文治武功四方宾服,却偏偏子嗣不丰,没有儿子来继承偌大的家业,如今竟也只能看着那两个小兔崽子在他眼前蹦跶。

朝局如今愈发乱了,云家、裕亲王、河间王和诸多朝臣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也只有对着皇后外祖家的这个便宜小舅舅,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皇后出身镇国公顾家,其母姜氏出身姜家三房,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幼弟,姜岱正是三房最小的嫡子。

论起年纪,他与皇帝差别不大,自小也有些玩闹的情分,但辈分却是实打实高上一层的。

姜岱出生时,如今已过世的姜三老爷正是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时候,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性子比旁人都要耿直得多,步入官场后便一直在御史台和大理寺打转,不是和官员作风较劲就是和王公贵族过不去。

偏他这样的性子,还就入了皇帝的眼。

这回常州运粮船的事,也是他无意间提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先太子旧部去做,才给了皇帝启发。

原本皇帝就对一直低调但记挂着他的周绍很有好感,常州事发后,不需要怎么详细调查,他就能看得出里头主要是谁的手笔。

若换了裕亲王或河间王,这些人的脑袋就别想要了,也就是周绍,和懿康太子沾亲带故,有着情分,他才敢把人放出去。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懿康太子的母家,总不能他没了儿子,还要让儿子的母家殉葬皇陵。哪怕他们再荒唐,他也只能剪去过长的枝叶,给他们一个沉重的教训便罢。

说起这个,他倒是对周绍赞誉有加:“这孩子倒是聪明,一去看了些许时日便晓得了轻重。若是找运粮船的下落,花不了这么多时间,偏他抽丝剥茧,把云家那些不安分的一个个扒拉了出来,闹得人叫苦不迭又念着他是太子旧部心存希望,说不准日后还真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说起云家人,倒也是真蠢。从前懿康太子在的时候,对这个母家就不大亲近,不仅是因为云家身份低,更多的还是因云家没个眼明心亮的,只知道摆太子母家的款儿,半点力都出不上。

懿康太子没了,他们舍不得眼前那点荣华富贵,就打起扶植宗室的主意,等被他驳斥了,就开始大肆敛财,连赈灾粮也敢贪,为的就是他们在常州的盐运生意,一系列的蠢招,就差把“诛我九族”刻脑门上了!

哪怕是裕亲王那个蠢货,被他整了一顿也知道低头装乖一段时间呢!

皇帝恨铁不成钢,可一进后宫见着形同枯槁的云贵妃,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到底和她无关,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守着这个来之不易又骤然失去的儿子在过。

姜岱见陛下说着说着神色又渐渐萎靡起来,忙笑着接道:“年轻人能干,陛下就多赏赐,他自然就知道忠于陛下了。”

皇帝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摸了摸下巴:“赏什么呢?”

姜岱笑了:“这简单,不是听闻英国公夫人半年前去了?国公府子嗣单薄了些,陛下不如给国公爷赐一桩婚事,这就是顶体面的赏赐了。”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是他所思所想的全部。

他把这桩差事交给周绍,固然有云家和周绍的渊源在,但更多的是,他想借此观察观察周绍的品性——懿康太子没了,周绍还能记着旧情,不对云家赶尽杀绝吗?若是不赶尽杀绝,他又该怎么给百姓讨公道,救民生于水火?

前一桩,他已经大致做得让他满意了,至于后一桩,却得看他最终赈灾赈得怎么样了。

若是都做得好,他不妨再给他加一个赏赐。

如此良才,襄州府天高皇帝远,到底是远了些。且那两位如今斗得火热,结党营私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让他瞧得心烦,也是时候放一个鲶鱼进来,叫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他的确是没有儿子,这听着有些悲惨,但也同样意味着,他可以随意选一个做儿子,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没有他的一个念头要紧。

*

八月末,英国公周绍自常州走水路至京城面圣,禀常州水匪已经被抓,在当地被斩,常州当地的豪绅们为保民生,补齐了粮食的缺额,如今常州一带的灾情已经缓解,只盼着陛下能开恩,减免常州今岁的赋税,以保穷苦百姓无虞。

皇帝听闻后,圣心大悦。

周绍在常州的一举一动,探子早就报给了他。他自然知晓,所谓被斩的水匪,不过是云家旁支里头作奸犯科最猖狂的一些人,杀了这些,倒是杀鸡儆猴,让那些和懿康太子血脉相近的云家人都吓破了胆。

至于捐粮的当地豪绅,自然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云家人了。

如此一来,粮食找到了,灾情解决了,他也不用把云家人全下了大狱,这桩差事,算得上极为完满了。

“这桩差事办得好!听底下的大臣说,先夫人的丧期即满,你母亲有意给你找一个续弦,如今襄郡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样,你选定了妻室,朕来给你赐婚,如何?”

周绍面带欣喜,心里则有一丝失望,没想到这桩差事的功劳只能换得区区赐婚。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陛下赐的脸面,他想了想,便拱手道:“不瞒陛下,臣发妻陈氏去世前,曾拉着臣的手,要臣娶她的妹妹做续弦,好照料膝下年幼的孩子,臣已然答应了她。还请陛下下旨,为臣和礼部陈侍郎府四姑娘赐婚。”

听到这个人选,皇帝惊讶了片刻,也是满意颔首。

他还当有他这金口玉言,周绍会另选一户高门做妻室——并非说陈家门第低,只是两家先前已经有姻亲关系,陈氏所出的儿子也还好好立着,亲戚情分没那么容易断绝。若周绍是个野心勃勃的,合该利用这个机会,好生为自己加码才是。

“好,既然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朕就偷个懒,不用费什么心思,只等着你们两家通了气,便给你赐婚就是。”皇帝拍拍周绍的肩,笑得和蔼。

周绍自是恭敬跪下谢恩,正准备起身时,却听皇帝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他愕然,便听皇帝肃声道:“英国公周绍,赈灾有功,品行端方,堪当大任。今册封为成郡王,赐以封地川州,特于京城内设郡王府,许在京伴驾,钦此。”

他抬眼,看见皇帝眼中的期许与复杂,立时长叩在地,道:“臣周绍,领旨。谢陛下隆恩。”

……

直到出宫时,周绍还感觉到自己走路轻飘飘的,仿佛抓不住重心。

他原以为,赐婚就是终结了,却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册封他为郡王,与他兄长平起平坐。但更出乎意料的事,他被赐了封地,却被要求留京伴驾……

说是藩王,倒不如说是替他抬了身份,对着一些人,他的底气会更足。

快要出宫门时,有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赶上他,赔笑道:“郡王爷,您走得太急了,王府的地图奴才还没来得及拿给您呢。”

彼时刚散朝没多久,宫门外有不少尚未离去的官员马车,听见太监这样称呼周绍,都是愣了愣,立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郡王爷?他何时变成郡王爷了?”

“什么王府?不是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城设王府吗?”

周绍心头暗骂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接过那张图看了一眼,也惊讶起来。

却原来不是给他新造一间府邸,而是改的原先一座长公主府的府邸。这么一来,只需个把月他就能住进去了。

他眸光一闪,感受到了陛下的某种决心。

看来,陛下当真是要把他留在京城了。只是瞧这太监张扬的模样,他可真怕他日后成了靶子啊。

给了太监一包赏钱,他深吸一口气,踏出宫门门槛的那一瞬,外头的人们顿时如嗅到了花蜜的蜜蜂一般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打听情况。

好在他不是那等孱弱的书生,左推右推挤出一条路来,轻易脱了身:“各位大人,我舟车劳顿,今日实在是累了,你们有事,改日再上门拜访吧。”

进了马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打算复命后便启程回襄州府,这么看来,一时半刻他是脱不了身了。

后来,果真如同周绍所料,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自己金口提及了册封周绍为郡王的事,引来一片震惊。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多数朝臣都以为陛下会在河间王和裕亲王二人中间选一个做储君,可没想到,冷不丁又冒出来个成郡王,论辈分比前二者小,可亲近和恩宠瞧着却一点不少。

众臣心头苦笑:他们可大都选了人投效了,陛下此举,实在是不讲规矩!

甭管朝臣们怎么想,反正皇帝陛下心情挺好的,他无视了两个极其幽怨的眼神,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回了后宫。

下头的陈弘章却乐疯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的眼光没有错!从前还担心女婿因懿康太子的缘故在朝堂上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可没想到,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才办了一桩差事,就被趁机提拔成郡王,还在京城里设了府邸……

他越想越兴奋,等下了朝回了府里,便去了正房,还让沈氏将女儿也喊了过来。

“四丫头,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沈氏母女一头雾水,直到卖关子的陈弘章将原委全抖落了出来,二人才恍然。

四姑娘羞涩地跺了跺脚:“爹,您说什么呢,我们两家的事儿,还没定下呢。”

陈弘章的表情就更生动了:“你不知道,郡王府已经来透过音儿了,说等时候到了,陛下就会下旨给你们二人赐婚,到时,你就是如假包换的郡王妃了。”

郡王妃!

陈阅微难以抑制心头的兴奋。她隐隐想起,前世周绍似乎并没有这么早就获得了陛下的青睐,这么看来,当真是上天垂怜她,舍不得她受委屈,好让她出嫁时做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作者有话说:晚安!元宵节快乐,大家!

第83章 第 83 章 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

九月初的襄州城, 秋老虎尚还猖獗,一早一晚敞着寒气,到了午间, 天炎暑热,迫得人换上夏衫。

英国公府, 针线处。

管事刘妈妈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吃着绿豆莲子百合汤,日头升了上来,井水湃过的绿豆汤仿佛格外甘甜可口些,下首说得口干舌燥的妇人也得了半碗,一时间心中燥郁稍平, 脸上谄媚恭维之色更自然了些。

“到底是姐姐这里的好东西多, 这时节, 便是城中富户娘子也难得这一碗。”

刘妈妈笑了笑, 却不接她这恭维:“原是府里姨娘开恩,怕日头毒下面当差的不好受,每日都叫大厨房煮了绿豆汤赏到各处, 实在是宅心仁厚。”

妇人听了讪笑一声,却也不在意自己被扫了面子,跟着附和了几句, 很快又堆起笑道:“也是庄姨娘信重您,偌大的针线处采买的活计都交到您手上, 就是知道您最有能耐与眼光,换了别人, 姨娘怎么能放心?”

刘妈妈被奉承得心间得意,又晾了她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我再能耐,到底得料子好, 下头的绣娘才能做出来好衣裳不是?”

妇人一喜,连道:“这姐姐您大可放心!不是我自夸,我们家铺子的绸缎,论起鲜亮和花样,别说是襄州府,就是加上隔壁川州,也没有能比我们更好的……”

商贾人家,谁没有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这原是城中揖绣阁的掌柜娘子,惯常和国公府有来往的,只是今年这针线处的采买换了人,快到给国公府供货的时候还不见消息,掌柜便急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见刘妈妈一时没说话,妇人立刻心领神会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豆绿彩绣新衣来:

“今次贸然上门,怕唐突了姐姐,晓得姐姐家里有个女儿正值妙龄,特意让布铺里的大师傅给姑娘做了一身杭绸新衣……”

虽是绸缎衣裳,却看得出花样比主子们的精简些,穿在身上会显得体面又不逾矩。

刘妈妈啊呀一声,连连推拒,直到她小孩子家家哪里能穿这么贵重的衣服。

妇人暗暗咬牙,知道这是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免不得要出出血,便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塞过去:“一点心意,只求姐姐您帮帮忙给我们一口饭吃,您可千万别推辞。”

刘妈妈摸着那荷包,眼睛一扫便晓得这衣裳和银子加起来怎么也有上百两,揖绣阁这也算是上心了。

她态度和缓了些,动手给妇人斟了一杯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忽然有小丫鬟道:“刘妈妈,孟夏姐姐来了。”

妇人便见对着她一直拿乔的管事妈妈腾地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将妇人孝敬她女儿的衣裳拿起来左右看了一圈,脸上就盛了笑。

妇人回过神来,见刘妈妈这态度便知道这位孟夏不简单,她眼睛一转便跟着站起来:“我替您拿着吧,只劳烦您替我引荐一二。”

刘妈妈见她机灵,想了想,也点点头,只提醒道:“那是姨娘近身伺候的丫鬟,见了人可不能乱说话。”

妇人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了门。

襄州府里谁不晓得,英国公有一爱妾姓庄,在宅子里独宠数月,国公爷临出门前还把家事都交到了她手里,就是原先给国公爷生了儿子的方姨娘都得靠边站。

听闻这刘妈妈也是庄姨娘的亲信,这才拿到了针线处采买的差事。

妇人跟着出去,就见抄手游廊下几个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中间那位身着桃花纱衫,圆圆脸,身量高挑的丫鬟说话,刘妈妈轻咳一声,众人才吐吐舌头作鸟兽散。

那圆脸丫鬟便笑吟吟地上前给刘妈妈见福,却被后者一把扶住了,亲热地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孟夏就笑道:“姨娘差我来问问,前些时候送来的料子可都做好新衣了?”

“昨儿才做好,我正想着下午让你妹妹给昭阳馆送去呢,没成想姨娘那头惦记着,倒是耽搁了。”刘妈妈赔笑道,又道:“外头太热,姑娘跟我进来喝些绿豆汤消消火,顺道替我掌掌眼,免得到了姨娘跟前被发落回来,面儿都挂不住。”

孟夏想了想,道了声好,便跟着刘妈妈进了里间,被请到上首与她同坐。

饮了半碗绿豆汤下去,她浑身舒坦了些,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妇人,挑眉问:“这是?”

刘妈妈便笑着引荐道:“这是揖绣阁的齐大娘子,咱们府上的布料一向是在他们家采买的……”

说着,刘妈妈朝齐娘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笑盈盈地将那身新衣献上去。

“听刘妈妈说,姨娘心善,阖府上下夏日里都有绿豆汤喝,姑娘在姨娘身边伺候,定也是一等一的心善人。我家做布料生意,旁的没有,也就有几匹好缎子,今次既见了姑娘,高低要孝敬姑娘一身新衣,还望姑娘莫嫌弃。”

孟夏扫了一眼,便晓得不算逾矩。

只是初次见面,就送人裁好的新衣,也不怕不合身?转念一想,她与认的干亲,刘妈妈的女儿白芷身量仿佛,这东西约莫是齐娘子原打算孝敬白芷的。

想通了里头的关窍,孟夏只作不知,谢过了她,便收下放到了一边。

等这厢事了,才有几个绣娘捧着托盘进来,将给庄姨娘做的新衣一样样展开给孟夏看,孟夏细细看过针脚和花样,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齐娘子在一边没敢说话,眼睛已经是看住了:这些料子,却都不是出自她家,样样名贵繁复,日头照进来,有的还隐隐泛着波光。

“您经手的差事,果真是一等一的好。”孟夏不吝夸赞,又提议刘妈妈跟她一道去院里复命。

刘妈妈眼睛一亮,主子跟前露脸的差事,哪里有不应的?自是欢天喜地的跟着去了,临走前才注意到齐娘子,便喊了人送她出府,不忘低声提醒道:“今次瞧见的东西,出去了可不能乱说,万一那日宴席上姨娘与谁家的娘子身上的缎子重了样……”

她脸上仍盛着笑,一双眼睛却似刀锋般锐利。

齐娘子连道不敢:“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她笑笑,又低声道:“白芷姑娘的那一身新衣今个儿我忘带了,过几日就差人给姐姐送来。”

心里却纳奇,这国公府的男主人已经有快一年不在府里了,府里的主子们等闲连二门都不出,更别说应什么宴席……

莫非,是国公爷快回来了?

……

路上,刘妈妈也在侧面向孟夏打听。

国公爷走的这大半年,除了按制添的新衣,昭阳馆那头可是一件新衣都没制。就是从前爱俏的方姨娘,近来也不怎么爱做新衣裳了。

主君不在家中,任是打扮得再娇艳,又有什么用?

故而针线处近来的油水不多,也是因此,刘妈妈才想出这样的招数,既不至于新官上任就惹出大乱子,又能从老商号那里剥得油水。

好在这齐氏是个妙人,虽然肉疼,但该给的都没少给。她拿了这孝敬,匀出来一些给底下人,再往上打点打点,差事就更好做一些。

为何有胆子同孟夏打听,却是因她家女儿白芷前几月与孟夏一见如故,认了干亲,素日里都是姐妹相称,再亲热不过的关系。

“国公爷出门是办皇差,这我们底下人可说不好。”孟夏打着哈哈,嘴角却微微翘着。

她家姨娘常与国公爷通信,时日久了,除却东西两府各一封家书外,国公爷也会单独与姨娘回信。

看姨娘近日心情不错,还有心思裁新衣布置屋子,院里人私底下便猜测,约莫是国公爷的差事没出什么岔子,马上就要回府了。

否则照姨娘这近一年来的性子,恐怕还在沉溺于书山之中呢。

进了昭阳馆没走几步,便见一位华服妇人领着个头戴金花,身着遍地金衣裙的小姑娘从廊上走过来,其后还跟了个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的中年妇人。

“五姑娘,孟姨娘,晏先生。”孟夏笑着一一行礼。

孟姨娘扫一眼其后跟着的一串针线上的人,目光在托盘上精致华丽的绸缎上滑过,眸光不由微微一闪,笑道:“难得你家姨娘有兴致添新衣。”

孟夏笑而不语。

孟姨娘也不多说,牵着面露好奇的五姑娘走了。

“孟姨娘倒是来得勤。”见几人走远了,刘妈妈才意味不明地开口。

“姨娘也时常请教晏先生,国公爷不在,孟姨娘怕外院没个章程,索性求了姨娘,将晏先生请到昭阳馆里给五姑娘授课,这样两边都相宜。”

刘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却道,这孟姨娘可当真是个妙人。

她也不怕五姑娘来得勤了,庄主子动了念头,将五姑娘养在自己膝下?

庄主子至今也还没个子嗣呢,五姑娘虽是女儿,在这府里却也金贵着。没见从前缺衣少食的栖月院,有了五姑娘后就大不一样了?

被念叨着的五姑娘敏姐儿低头想了一路,等回了栖月院里,就悄悄地和姨娘咬耳朵:“姨娘,你说,是不是爹爹要回来了?”

孟氏讶异地看她一眼,问:“敏姐儿怎么知道的?”

“庄姨娘平日里看书比我还认真,近几日却不似寻常……”

孟氏就弯了眼睛,抱着女儿在怀里亲香了一阵,直叫敏姐儿红了脸:“我……我是大孩子了!”

“那也是姨娘的女儿!”孟氏笑嘻嘻地点点她的小鼻子。

母女俩相处了这大半年的功夫,情分已经很是深厚了。孩子虽小,人却机灵,谁苛待她,谁对她好,她心里自然有一杆称。

栖月院孟姨娘是哪怕少吃一口也要让她过得体面些的人,对着这样的养母,敏姐儿渐渐也就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看作了孟氏的女儿。

孟氏则丝毫不敢懈怠。

丁氏搭上了照春苑的船,时不时地就想寻借口与敏姐儿碰面。

她哪里肯引狼入室,自然是严防死守,可府里这么大,她管得了跟前这片地,却管不了敏姐儿读书的地儿,后来还是身边的丫鬟替她想了个主意,看昭阳馆时常请敏姐儿的女先生过去请教,便索性把敏姐儿送到了昭阳馆里读书。

一来昭阳馆不是寻常地界,丁氏没法轻易踏足。二来敏姐儿年纪还小,与府里得势的姨娘亲近些,对她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孟氏将敏姐儿看得宝贵,难免担心时日久了,从前没想养敏姐儿的庄氏反倒被勾起了心思,于是时常也过去陪庄氏做针线说说话。

数月下来,她倒瞧出庄氏当真没有那样的心思,甚至于下人在她跟前提起子嗣的问题,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好似真全然不着急似的,倒把手里的书看得如痴如醉,活像是要去考女状元一般。

孟氏心间感慨,在自己院里小佛堂进香的时候都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她宠爱不断——以她的秉性,除非失宠,否则断然不会再来断她的生路。

至于她自个儿的宠爱……孟氏早就不抱希望了。

有人为了刺激她,早把消息透到了她这儿——今次国公爷远行,似乎正是要料理与先太子母家云家之间的事情。

国公爷本就因她的身份不喜她,如今还出了这事,可想而知,今后待她只有更冷落的份儿。

良禽择木而栖,与其奉承一个永远不会正眼瞧她的男子,倒不如跟着庄氏,起码不至于脸面尽失。

……

孟夏进来时,鳌山炉里燃着梨花饼,侧边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身黛色衣衫的女子正闷头提笔疾书,摊开的宣纸上字迹娟秀。

她便静立着没有动,待青娆搁下狼毫笔后,才轻声笑道:“姨娘,针线处的人来送制好的新衣了。”

青娆抬眸,点了点头,便转进侧间由人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丹烟才叫人进来。

练字时的衣裳都图个轻便,倒是不方便见客。

刘妈妈带着一众捧着托盘的丫鬟进来,杜薇则从外头让人搬了一块平整干净的木板进来,将那些衣物一样样在木板上展开,又扶着立给青娆看。

这样的规矩却是从前皇室的规矩,便是东府里也只有老王妃那儿还讲究如此,刘妈妈没想到昭阳馆里还有这等人物,一时也局促不安起来,怕叫庄姨娘以为她们慢待。

但杜薇不是那等当面给人上眼药的,她也知道姨娘不喜欢这一套,便笑道:“原是姨娘练字后手酸,不爱动弹,我们才做了这板子,刘妈妈不必多思。”

刘妈妈连忙点头,一句不好也不敢说,青娆看出她们的紧张,便也看一件就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刘妈妈等人的神情才渐渐松懈起来。

等人走了,她就笑看杜薇一眼:“你倒是讲排场,没得让人说我们逾矩。”

瞧刘妈妈那神色,便知道这板子另有一番规矩,不是杜薇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杜薇跟了青娆这些时日,晓得这位主子和气,闻言也不太畏惧,只笑嘻嘻地道:“您是当家做主的,这等排场算什么?也就是国公爷不在,西府上下闭门不出,不然不知有多少官家太太挤破了头想在您面前表现呢。”

眼下之意,刘妈妈这等依附她们的下人,战战兢兢是应该的。

青娆倒是有些意外。

周绍走的这几个月,她没有对府里上下的差事格外关注,一应事宜还是交给从前的几位嬷嬷,顶多再加上杜薇丹烟二人盯着。

她还以为,这样一来,昭阳馆的炙手可热会慢慢淡下来,却不曾想,底下的这几个没闲着,倒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了。

“若是过了火,等新夫人进门,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她抚着那件说是花了针线处所有绣娘近一月功夫才做出来的新衣,脸上的笑意微微敛起。

白露就有些不以为然:“您也太谨慎了,新夫人进门,定然是向着您的……”

先国公夫人的孝期马上就要满了,整个襄州府闻风而动的官眷们快把东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可老王妃愣是谁也没瞧上,府里渐渐就有了风声,说国公爷会从先夫人的姐妹里再挑一位做续弦。

她家姨娘就是陈府出身的,待新夫人进了门,满府的姬妾里,难不成还会放着庄姨娘不重用,去抬举旁的姨娘?

一旁的丹烟却看出姨娘听了这话情绪有些不对,忙笑道:“姨娘不必担心,这料子都是国公爷给您的,管家权也是国公爷让您拿着的,有了主君发的话,任是谁也别想做您的文章。”

关于续弦的传言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每提起陈府姑娘,姨娘的表情都算不上好,丹烟一早就留心了,只没想到一向机灵的杜薇没看出来这一桩。

青娆神情稍霁,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是啊,她不用求着陈阅微的怜悯才能在府中立足,她的一切权柄,都是那个宠爱她的男子光明正大地给她的。

不知不觉间,似刘妈妈这等由她的丫鬟们维系起来的根系已经遍布了整个西府,即便是有着正室身份的陈阅微嫁进来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翦除。

想到对方将来头疼的模样,青娆的嘴角就不由翘了翘。

国公爷要回来了,陈阅姝的孝期也将满,风雨前的宁静,倒显得格外珍贵。

这日晚间,青娆正用饭时,听得丫鬟通禀柴总管来了。

她瞟一眼茫然的杜薇,心神一肃,坐在屏风后将人请进来后,便听扑通一声对方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声音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喜悦:“恭喜姨娘,姨娘大喜!下晌自京城有急报禀回府上,道国公爷办差有功,已经被陛下册了成郡王,还在京城得了御赐的郡王府!”——

作者有话说:努力写稿中,如果情节写完了就今天更,没写完就明天更

第84章 第 84 章 请封

二爷被陛下圣旨册封为成郡王的事, 眨眼间便如风一般传遍了东西两府,四处都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老王妃好容易盼来了幼子的归讯,又听闻这样的大喜事, 一下子活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带着长子周僖开了祠堂祭拜祖先不说, 还大手笔地赏了东西两府的下人们不少银钱。

阖府都是喜气洋洋的,比之过年也差不了多少。

主子们高兴罢了,待到屋里关起门来说话时,老王妃脸上的神色就落了下来,拧着眉头道:“好端端的, 陛下怎么想着这样重赏老二?”

云家的事本就敏感, 轻不得重不得, 原她看着家书上的意思, 老二能将事情料理个差不多,全了云家的体面,遂了圣上赈灾和敲打云家的意思, 回来无功无过领个差事,继续为陛下效力,也就罢了。

却没想到, 陛下会封了老二一个郡王,甚至还在京城给老二修葺了一座王府。

周僖却很高兴, 欣然道:“这证明陛下果真没有忘记我们襄王府!说不定,日后我们也能同那两个争上一争。”

他自己没有当皇储的本事, 也没那个野心,对弟弟的期望却是很高的。

老王妃董氏瞅了一眼一脸无言的郡王妃赵氏,有些头疼:“但愿如此,怕只怕陛下只觉得老二……”

是个好用的棋子, 却不是真心愿意提携的后辈。

从前,她还能靠着对陛下的了解谈些朝政,可懿康太子去后,陛下的脾性也有些古怪起来,河间王和裕亲王两个夺权,都是烈火烹油,一片花团锦簇,可繁华之下,未必能有一分的真心。

只希望,陛下念在襄王爷和老二两代效忠的情分上,不会将襄州一脉推到必死之局。

……

册封周绍为郡王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后,皇帝并没有立时放周绍回襄州,而是让他住在先前置办的别院里,时不时召他进宫伴驾。

河间王看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前周绍为太子办差时,时常留宿宫中,和皇帝皇后的关系都不错,这回周绍被封了郡王,他怕就怕陛下是要再提起来一个人作为皇储的考量人选,没有让人住在宫里,好歹是让他松了口气。

而其麾下的申家人,则有些惊弓之鸟的态势。

云家是先太子的母家,最是尊贵,陛下却为了一船粮食派了周绍这样去打他们的脸,旁支子弟,被流放被斩首的都有。那他们申家只出了个先太子的乳母,却坐拥大量财富,陛下是否也有所打算?

想起当日周绍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申家人心中愈发打鼓,不由去想:难道成郡王早就听说了什么风声?云家人这块儿最难啃的骨头之后,是不是就轮到他们了?

怀着自己的小算盘,申家再到河间王跟前时就一脸凝肃地道:“殿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陛下不止是册封了位郡王,甚至还着内侍省给成郡王在京中修了王府,这俨然是要他在京中久留的意思啊!殿下如今放任,焉知他未来不会是另一个裕亲王?”

河间王蹙了蹙眉头,却是不信:“说到底,周绍不过是子侄辈的,陛下若要过继他为子嗣,不免不合礼法。”

“礼法?那不过是陛下手中掌控的一样玩意儿,陛下说合礼法,满朝文武哪有几个敢辩驳的?更何况,成郡王跟着懿康太子办差那么些年,在朝中也是有些威望的,殿下以为,他这些时日,都是干坐着看殿下步步荣华?”

言下之意,前些时候周绍虽然没有跳出来与他们相争,但背后未必没使手段。

闻言,河间王的神情也郑重了起来。

良久,他还是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圣恩正隆,我们若先出手招惹他,在陛下那里难免落了下乘。且万一他没有那等心思,反倒被我们激起了气性,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这一脉宗室早已式微,能靠着这样的出身,成为夺嫡的热门人选,他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和图谋。

申家人不免焦急:“那万一成郡王他……”

周琚淡淡打断了他:“你急什么?该有人,比我们更急。”

……

裕亲王府上,周璲和一众幕僚也正在谈及此事。

老裕亲王在京城经营多年,人脉消息比河间王一派要灵通得多。

“听闻陛下有意给成郡王赐婚,宫里没透出消息来,可礼部陈侍郎府上却有传言,道陈家要把嫡次女嫁给成郡王做续弦。”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嫡次女?陈家是百年世家,出过宰辅,在士族里是数一数二的,已经嫁了个女儿过去,怎么还会再嫁一个?已经是姻亲了,陈弘章那老狐狸怎么肯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有人就嗤笑一声:“你也说了,他是老狐狸,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那……”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在陈弘章看来,结得值。

想起陈家在近一年的争斗中谁也没站,从前他们以为,陈家自诩是文官世家,已经是极尽富贵,不愿意掺和这些。可听闻了这桩婚约,众人却有了旁的想头。

却不是看不上富贵,而是有了更钟意的人选啊。

陈家的势力都在京城,从前相安无事的时候,藩王与这等人家结亲,不过是图朝中有人好说话,可如今形势变了,成郡王府甚至直接盖在了京城,这样的亲事,再也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一旁的裕亲王听着,神情闪过阴霾。

他从前就记恨周绍这个子侄敢算计他,还向陛下告状,害他不得不遣散了许多亲兵,许久都不敢再私自豢养亲卫,甚至事后还和他低头赔了罪,送了他一座庄子。

自小到大,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心里早恨不得扒了周绍的皮,暗暗记着等登上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裁撤了他的爵位,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甚为看重他,甚至还在京城赏了他一座王府。

想当初,他可是软磨硬泡花了不少功夫,才让皇伯父点头同意他不再回藩地,久居京城伴驾的。可周绍得来这东西,竟然如此容易?

前有出身卑贱的河间王,后有无法无天的成郡王,这京城中碍眼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

周绍这里,自然是拜帖盈门,门庭若市。

储君之位空悬,见陛下又从信重的小辈里选了一位提拔,生了心思的官员自然也是争先与新出炉的成郡王交好。

送财宝,送宅子,送美人的都不在少数,但周绍心里明白,陛下册封他可不是真就爱重他爱重得不得了,但凡他像裕亲王和河间王一般广为结党,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很复杂,但也很简单,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只要仍旧敬畏这位老帝王的权势,就不能无视他的权威,必须安安分分做个臣子。

说到底,宗室与皇家再是血脉相连,究竟不是陛下的子孙,没有在陛下跟前犯错后全身而退的底气,除非,有人能藐视君权。

而他,并不觉得另两位有谋反逼位的本事——军权、亲卫都被拦在了京城之外,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便可恩赏或掠夺的身外物罢了。

故而他交代了高永丰,除却早些年有交情的人,其余人送的贺礼,贵重的一概不收。至于不知底细的美人,他就更是敬谢不敏了。

陈弘章作为岳丈,倒是亲自登门了一次,话里话外都是两家的婚期。

周绍本有些不耐,听陈弘章提起四姑娘的年岁,想起妻妹与元娘一母同胞,又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到底心软了些,沉吟片刻,道:“等京中王府修葺好后,襄州国公府定是要搬到京城的,既然如此,远嫁太过折腾,等圣旨下了,过了礼部的章程,便于明年入夏前嫁进来,岳丈大人以为如何?”

陈弘章心中算着时日。

从前女婿只是英国公,即便是圣旨赐婚也只是多一重体面,可如今身份变了,成了郡王爷,一切自然不同了。

四娘嫁过来便是郡王妃,礼部还得着内侍省赶制她成亲用的吉服,筹备一应的册封礼,自然不能急匆匆地出嫁,让礼部上下难做。

入夏之前,已经是一个比较仓促的时间了。

于是他欣然应允,颔首道:“如此甚好,这样,也是了却了她娘和去世的姐姐一桩心事了。”

提起陈阅姝,周绍不由拉平了嘴角,耐着性子又请陈弘章喝了两盏茶,不痛不痒地一起议论了些政事,才让高永丰送他出去。

出书房门后正好遇见周绍的幕僚蒲先生,双方从前见过面,也是互相认得的,却见那蒲先生见了他,脸上的笑容一收,还有些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文书收进了怀里。

陈弘章脚步一顿,停下来和蒲先生打招呼:“蒲先生别来无恙,此去常州,您也一路跟随王爷去了?”

蒲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见过陈大人。蒲某虽是文士,身子骨却也康健,能为王爷效力,是在下的福分。”

陈弘章眯了眯眼睛,对去常州的事情蒲先生都不避讳,那藏在怀里的文书究竟是什么,需得对他小心防备?

他心中暗暗记下,面上却只是微笑,点头道:“有您这样的大才辅佐,也是你家王爷的福气。”

蒲先生笑着目送他离去。

等人走远了,他才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往书房内去。

“写好了?”周绍见他进来,面庞露出一抹笑容。

“是。”

蒲先生从怀中将那份折子拿出来,周绍看着目光一闪,问:“你在外头碰见我那岳丈了?”

“王爷英明。”周绍乍然成了郡王爷,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蒲先生也收了几分倨傲,如今当真有了为龙子凤孙办差的实感。

周绍有些不习惯,却也没有说甚么,连他自己都免不了心怀惴惴,更何况是底下的人呢?

只是对陈弘章,他一向是觉得脾性不合。听心腹幕僚这般说,将折子接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道:“便是叫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如此已经够给陈家面子了。”

按照大晋宗室的规矩,郡王府设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再加上若干侍妾不等,为了照顾陈家的颜面,他已经决定暂时将侧妃之位空悬,只准备向朝廷上折子册封两位妾室为夫人,再没什么好顾忌的。

蒲先生见郡王爷认真看了折子后,面露满意神色,心头一松,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爷,孟姨娘虽是云家出身,但毕竟还抚养着五姑娘,您看这回……”

周绍神色冷淡下来。

“敏姐儿是个好的,但孟氏我还得再瞧瞧。不是什么人,兹要抚养了本王的子嗣,就能一步登天的。”

他食指抚着折子上工整的“庄氏”二字,私心里却想:孟氏是依附她才能在府里出头的,如今他成了郡王,总不能让二人平起平坐,甚至于让膝下有女的孟氏压上她一头。

“这回的郡王之位,来得侥幸又突然。咱们被卷入了京城的风波之中,恐怕便不能再轻易抽身。眼前的荣华只是暂时的,若有成大业的一日,本王自然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说罢,像是担心幕僚觉得他冷情,周绍又补充了一句。

“王爷能有今日,靠的并非只是运气。陛下看在眼里,日后定然会重用王爷,王爷毋庸太过担忧。”

蒲先生一脸感动,拱手作揖表示为周绍鞍前马后。

心里则为孟氏叹了口气:同是男人,他再了解不过王爷的心思。连眼前的富贵王爷都不肯轻易让她分一杯羹,即便日后真有登基的那一日,孟氏恐怕也未必会有多风光。

真是心爱的女子,定然是时刻都要捧着最好的东西给她,只为博红颜一笑。

而他多嘴一句,一是看这些年孟氏入府后还算规矩,没有在外头给王爷惹什么乱子,对她有些怜悯,二来也是想试探王爷的心思。

看来那位庄姨娘,如今便已经有了些祸水的劲头了。

这大半年随着王爷在外办差,遇上的云家纨绔子弟不少,有那不知事的还打着鱼死网破的念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时候并非屈指可数。

饶是如此,那位庄姨娘还是每隔半月或一月就能送上一封亲手些的家书给王爷,信上不知写了什么,倒哄得王爷心情颇佳,还经常单独与她回信。

这次封了郡王,奏报朝廷册封夫人的折子上,除却育有子嗣,本就是贵妾的方姨娘,也就是这位婢仆出身的庄姨娘了。

消息传回襄州城,府里还不知会如何震动呢。

*

皇帝将成郡王留在京城待的大半月里,君臣间饶有兴趣地敲定了成郡王府修葺的各项细节,直到周绍第三次请辞,皇帝才松口放了人走。

临行前皇帝还不舍地道:“等明年开春,路上积雪化了,你便早些带着家小上京,到时你的府邸应也修葺好了。”

顶着众臣或羡慕或热切或嫉妒的目光,周绍坦然自若地叩谢了圣恩,带着护卫和属下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

等皇帝回了福宁殿,心情竟当真有些怅然。

他对着姜岱道:“他的脾性,与懿康太子真是像。”

论起皮相,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无论是河间王、裕亲王还是周绍,仔细看都能看出相仿之处。

但也许是周绍跟着懿康太子的时间不短,两人行事时表露出的性格,竟也是让人恍惚。

一样的少年意气,一样的自负又谨慎。

闻言,姜岱只是笑笑:“只要陛下瞧着高兴,就是他的福分了。至于像与不像,臣不似陛下一番慈父心肠,一时之间,倒是看不出来。”

若是姜岱顺着皇帝的话说,皇帝反倒会多想。但他没有,皇帝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从前懿康在的时候,他并未怎么多留意周绍的品性。

可正如姜岱说的,他是懿康的父皇,对他甚为了解,如今失去儿子后缅怀的时间多了,再一细看,才能瞧出周绍跟着懿康一道长大,行事风格有多像。

他没了亲儿子做继承人,所图所想,除了不给社稷和祖宗基业留下一个暴虐无能的昏君,也就是图一个自己高兴了。

这一瞬,皇帝的心里多了些旁的念头。

*

骑在马背上的周绍,将巍峨森严的禁宫远远甩在身后,带着与他身份相符的车架,一路南下往襄州府去。

等进了襄州城时,已经到了十月中旬。

紧赶慢赶,好歹在陈阅姝丧期结束前回到了家中。

英国公变成了成郡王,按照规矩,本也应在封地另建郡王府,但圣旨上写明了在京城建府,川州不少官员虽然知机送来了贺礼,却默契地没有提建府的事。

而原先的西府,也只是换了一块招牌,其余的东西按照周绍先前信里的意思,没有怎么动。

青娆正听着下头的管事嬷嬷禀报府上几位姨娘和公子姑娘除服的事,便听外头有人欣喜地道:“王爷回来了!”

她怔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旋即便被杜薇扶了起来,笑道:“姨娘,这关头您可不能不出头了。”

王爷近大半年都没有着家,从前那点情分也不知道还能记起几分,更何况封了郡王是大喜事,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人往王爷身边送人,若是这回还带了新人回来……

众人心里都有计较,不见王爷封了郡王,却没有听闻几位姨娘抬身份的事,说不准就是王爷在京城有了新欢,被别人摘了桃子。

这几日,连下头回话的管事妈妈们有的对姨娘的态度都不大恭敬了。

青娆见身边的丫鬟坐不住,无奈地笑着摇头,也由得她扶着自己往前头去。

在她的印象中,周绍不是那等一味喜新厌旧的,最起码方氏跟了他那么些年,身份比旁的姨娘贵重,又生了子嗣,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夫人,既然连方氏都没有,多半是朝廷那头还没消息。

至于新欢……如今到底还在先夫人丧期内,外头的形势又还乱着,周绍多半不会收旁人送的美人,若是抬举了丫鬟什么的,倒是有可能。

心思纷乱着,等坐着轿子到了垂花门前,刚下了轿子,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步迈槛而入,似瞧见了她,脚步微微一顿,便转了方向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离得还远,青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觉得他在笑,心情忽然也多了几分雀跃。

“贺喜王爷!”她浅笑着走到他面前,抬眸时,一张脸清媚动人。

周绍上下打量着她。

只觉得他走了这大半年,小丫头眉眼间的青涩与稚气消褪了许多,变得沉稳中掺着娇媚,一见便让人忘俗。

她在朝他福礼,身后的一众下人们却齐整地朝她见礼:“见过庄夫人。”

青娆下意识地点头,旋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中绽放出异样的色彩:“夫人?”

周绍的声音里夹着笑意,点头道:“晋封郡王后,我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请封方氏与你为郡王府夫人,如今折子已经批复了。等除了服,便宴请宾客为你们办上一场宴席。”

郡王府有四个夫人之位,周绍却只为自己和出身贵重些的方氏请了封……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也没有煞风景地去问周绍为什么不封孟氏。孟氏是她同一阵营的人不错,但没道理事事都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得利,她倒也大度到那种地步。

只是想起来,敏姐儿的立场大约会有些为难。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她立刻笑眯眯地谢过了周绍,面上全是欣喜。

周绍微微颔首,神情很是镇定,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纤弱的手挽入大袖中,相携着上了轿。

垂花门外,几个护卫对视一眼,有人轻声地嘀咕道:“郡王爷一路回来都不曾坐马车,一直骑马,怎么进了二门反倒要坐轿子了?”

话刚一出口,就被护卫队的首领狠狠拍了一巴掌:“多嘴!王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

第85章 第 85 章 赐婚

被牵进了轿子的青娆也有些意外。

来的时候太急, 下人只备了寻常她坐的轿子,一人坐时并不显得狭小,但轿中多了个高大的男子, 空间忽然就变得狭窄拥挤起来,连二人的衣袖都纠缠不清地重叠在一起, 男子身上清冽的味道扑在她的鼻尖。

许久不见的几分陌生与尴尬,便在这样的旖旎气氛里被一扫而空。

“原是妾平日里坐的轿子,狭小了些,王爷莫怪。”

男子挑了挑眉头:“是这样。我还当你是故意寻了个小轿子,好与我亲近亲近呢。”

身边久没有他的气息, 忽然被他这样眼眸深邃地盯着, 青娆不由红了耳尖。

但她很快就笑吟吟地道:“听闻您出门一向是快行军,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 怎么还专程沐浴了一番?”

若是在马背上疾跑一日,即便是十月时节,身上总也会有些味道。

被她戳穿了这一点, 周绍也不心虚,反倒扬起眉头,捉着她的手将人一把拉到怀里, 低声道:“这不是怕有人娇气,见我风尘仆仆一副大老粗的模样, 便不肯让我进屋了么?”

轿子不过这么大点地方,里头动弹些许外头都能感觉得到, 方才这一拉,青娆明显察觉到外头抬轿的下人们脚步停了一下。

但她没来得及羞恼,便被他抬手扣住了后脑勺,强迫她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 交汇的视线来不及诉说千言万语,男子炙热滚烫的吻就落了下来,缱绻的四方轿子中,唇舌纠缠间水声啧啧交响。

……

掌事的是昭阳馆,虽方氏这些时日也安插了不少人手,但得到重要消息的速度终究慢了一筹,等她坐着轿子赶到二门上时,下人战战兢兢地报王爷已经去了昭阳馆。

她神情一怔,不敢在这种大日子发怒,却也不愿让王爷一回府便只能瞧得见庄氏,想了想,索性找人去传话,让孟氏、丁氏两个都去昭阳馆拜见王爷。

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做这种抬高昭阳馆身份的事。

但兄长信上千叮咛万嘱咐,王爷如今身份不同,前途光明,叫她万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仗着情分张扬跋扈,万一府里再抬了有身份的妾室进来,她还真不一定能占得什么先机。

于是周绍带着青娆回了昭阳馆没多久后,外头便传来通报声,道几位姨娘和姑娘公子们在外头等着给王爷请安。

好在周绍有分寸,此刻只是拉着青娆在说些家常,但杜薇丹烟二人听了,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色。

王爷好不容易回了府,方氏丁氏没有眼力见上赶着搅扰也就罢了,孟氏怎么也过来凑热闹?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还当是多安分的人呢!

青娆斜睨了二人一眼,神情淡淡的,二人这才低下了头。

回西府前,周绍已经先去东府给老王妃问了安,只是瞒着西府这边怕她们一窝蜂过去,搅扰了老王妃的清净,故而已经见过的鹤哥儿这回便没有来。

于是敏姐儿和被丫鬟抱着的晖哥儿便先上前给父亲问安,然后才是方氏、孟氏、丁氏。

晖哥儿已经满周岁了,脸上的疤痕比一年前淡了许多,但仍旧不是可以忽视的类型,周绍看见便有些怜悯,竟伸出手抱了抱他。

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却也不怕人,被逗弄了就咯咯地笑,落在周绍眼里,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若是这孩子顺顺利利长到如今……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若是。

方氏一直紧紧盯着周绍的神情,自然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她心中一哽,也微微偏过了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到丫鬟怀里后张手要抱的晖哥儿。

周绍没注意到她,而是转换了心情,笑着考问了敏姐儿的学问,见她虽然不算对答如流,却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便也对着孟氏点了点头:“你将这孩子养得不错。”

孟氏有些欣喜,她难得在周绍口中听到夸赞的话。哪怕是因为孩子,她也不免激动。

目光扫过丁氏,周绍只是有些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方氏整理好了心情,见状上前一步道:“您不在家中,丁姨娘时常过来帮我照料晖哥儿,晖哥儿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也有丁姨娘的功劳。”

周绍听了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二人从前关系不怎么和睦,倒没想到如今能常来往。

扫了一眼方氏纤瘦的身形,他眉头微蹙,训诫道:“你本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康健,怎生如今这样瘦弱?外头时兴什么,本王并不在意,你合该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能继续为王府绵延子嗣。”

他记得,当日方氏还是豆蔻年岁的时候,一身胡人的骑马装英姿飒爽。等进府成了他的贵妾,倒开始学习名门淑女的那一套,全然不似她的本性。

虽是训斥,但有心人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心。

方氏微微红了眼睛:“晖哥儿年幼,妾难免要多费些心神……”

周绍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再怎么说,服侍的下人也多得是,若是事事都让你亲力亲为,府上供养他们做什么?”

见方氏低头认了错,周绍才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丁氏,开口道:“知错能改是好事,除却这一桩,你耳根子软的毛病,也该好好改一改。”

说的便是丁氏过分接济娘家的事情。

丁氏也是跟着抹泪,哀哀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她心里松了口气,王爷肯骂她,就是还愿意给她机会的意思,否则对她一直视若无睹,那才真是断了她的生路。

而一旁,小小的敏姐儿低下了头,掩去了眸中的黯然。

她是姨娘从襁褓中养大的,姨娘却不肯好好待她,怎么转头便去悉心照料方姨娘的孩子了呢?难不成,就因为晖哥儿是个男孩?可他伤了脸,下人都说,他没有继承王府的指望了……饶是如此,姨娘也认为他比她更好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侧的妇人默不作声地捏紧了她的手心。敏姐儿抬头,看见孟姨娘温柔地看着她笑,眸光里都是担忧。

敏姐儿那颗心便安静了下来。

她想岔了,如今,她的姨娘是栖月院孟姨娘。丁姨娘要照料谁,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等一家人寒暄过了,周绍看了青娆一眼,后者便会意地让丫鬟们带着敏姐儿和晖哥儿以及服侍他们的下人们去院子里玩。

周绍才开口道:“京城里的郡王府已经在修葺了,按照圣意,明年开春后我们便启程回京城。这一去,等闲不会再回襄州,故而提前与你们说到,该收拾的可以看时机早早收拾起来。”

大户人家出行,即便是短程也会带上大量的行装,何况这回是举家搬迁,不提前清点清楚,到了临出发时根本来不及。

众人连忙起身应是,神情难掩激动。

王爷的前程越好,她们作为女眷就越风光,抚育的子嗣将来前途也越好。能入京住在京城的王府,在他们看来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没高兴多久,周绍扫视了众人一圈,道:“本王册封为郡王,按照郡王府的规制,可立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

闻言,方氏和孟氏都暗暗捏紧了掌心。

“在京城时,本王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追封先夫人为郡王妃,请封方氏和庄氏为郡王夫人,归程时,折子已经被批复了。等出了先王妃孝期,便会筹办宴席为二位夫人庆贺。”

孟氏的表情就飞快地黯然了下来。

她还以为,以王爷对敏姐儿的宠爱,会看在她是敏姐儿养母的份上也给她一个位分……若是她这个养母也成了夫人,敏姐儿走出去,旁人自然也会高看她一眼。

方氏则有些失望。一是失望她没能一举被请封为侧妃,二是失望她竟然与庄青娆平起平坐。

没封为侧妃,多半是因为正妃还没进门,先封侧妃对正妃有些不敬重,可庄氏也封了夫人,任她怎么宽慰自己,也只能承认如今王爷是当真把庄氏放在了心上。

甭管心里如何想,方氏还是很快一脸高兴地起身向周绍谢了恩,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青娆表示了祝贺。

看她神情全然不惊讶,便知道这事王爷早告诉了她。

孟氏则难得没有很快调整好情绪,直到出了昭阳馆的院门,她神情都还有些恍惚。

“姨娘……”敏姐儿聪慧,一早就看出来姨娘神思不属,早就悄悄问过了丫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有些为姨娘不平,可想想庄姨娘一向是得爹爹宠爱的,且她人很好,对她从来没有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和当着爹爹的面对她微笑,背地里从来不正眼看她的方姨娘不一样……

她为难了片刻,歉疚地对姨娘道:“姨娘不要伤心,等日后敏姐儿出息了,找到了好夫婿,一定让爹爹也请封您!”

孟氏正恍惚着,忽然听得这一句,神情清明了些,点点她的小额头,不由好笑道:“你才多大点儿的人,知道什么叫找夫婿?”

敏姐儿下意识地反驳:“我知道的!丁姨娘说,女子过了十岁就要开始准备议亲了,找个好夫婿,就能让姨娘更体面更荣光,姨娘,我已经六岁啦!”

孟氏一愣。

敏姐儿也怔了怔,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服侍她的丫鬟提醒过她,在姨娘跟前不能提丁姨娘,否则姨娘会觉得她还在惦记着之前的养母。

“姨娘,我……”话没说完,却被孟氏弯下腰抱住了。

她听见姨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好敏姐儿,姨娘不需要你找好夫婿来给姨娘添光,姨娘也不稀罕爹爹请封不请封我,姨娘只是想,若是姨娘争气些,或许你能过得更好些。”

起初,她把握机会算计来这个女儿,为的是求个救命稻草,好让她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四方牢狱里。后来,这个聪慧又可爱的女儿却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欢愉,无尽的孤寂里,只有她的笑声是色彩明亮的,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

长久相处下来,她早就把她视作了她的亲生骨肉。所以,见不得小小的人儿被辜负,被灌输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思想,也看不得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她是母亲,无论为敏姐儿付出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哪知,怀中的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她,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笑道:“姨娘,我是爹爹的长女,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女儿,爹爹成了郡王爷,我日后就是县主,不论怎么样,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挺直着小身板,一言一行中,带着那个男子身上特有的傲气与自信。

孟氏微微失了神,周绍年轻又俊朗,有能力又有权势,她嫁进来,自然也被他吸引过。

如今,她又在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曾经让她痴迷过的东西……

果真是他的女儿,倒怪不得,她会轻易地被这小姑娘俘获。

她摸摸敏姐儿的小脑袋,点头道:“姨娘明白了,敏姐儿这样厉害,姨娘只用等着享福就好了,是不是?”

见她一脸郑重,大放厥词的敏姐儿忽然就不好意思地扭捏了起来:“姨娘……”

孟氏哈哈笑了起来,将敏姐儿抱起来,母女俩笑嘻嘻地往回走。

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影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王爷的心思很好猜,他虽夸赞了她,却没有给她有子嗣的妾室该有的位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她仍旧当庄氏的附庸,不能心生逾越,做出噬主的事情。

那她也只能盼着,庄氏早日当上侧妃,这样,她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起码说出去让敏姐儿脸上好看些。

……

妾室们来昭阳馆给周绍问了安,周绍虽对方氏关切了几句,到底也没有挪步子,方氏只能在踏着暮色失望离去。

丁氏早预料过今日的情形,她倒不失望,反倒宽慰起方氏来:“夫人想开些,好歹王爷这回回府没带新人,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事。”

方氏撇了撇嘴角,却也不得不承认丁氏说中了她的心事。

庄氏虽然狐媚,但到底是个相熟的老对手,且她不一味揽宠,两人之间的争斗其实在陈阅姝去世后淡了许多。若是再进新人,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封了郡王,日后还要在京城安家,你以为新人会少?”

光是四夫人之位,都还空着两个,更何况有门庭的人家多半也不会瞧不起郡王侧妃的位置……她的身份放在原先的国公府算得上贵重,可进了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城,那就不够看了。

“为今之计,您还是该早些为王爷再诞下一位子嗣,才能将侧妃之位攥在手上。尤其是,该趁着新王妃进门之前,办成此事。”

按照大晋的规矩,宗室侧妃之位不能轻易请封,但生育有功、出身良家的女眷一般是能批下来的。

有了侧妃的位置,才有了除非大错否则不会轻易倒台的底气。

方氏的眉心就紧紧皱成一团。

她扫一眼丫鬟抱着的晖哥儿,白嫩的小脸蛋上暗红的疤痕犹如难看的虫子,便心烦地移开了眼睛。

若不是这个孩子出了事,她何需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夺宠、生子?

提起那位新王妃,想起当日她在陈阅姝房中见过的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更是一阵恼火。

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但倘若最后真选了她,只怕王爷的心很可能会被她拢住——那样的脸蛋,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更何况,她还担着先王妃妻妹的身份……

随着府邸主人的归来,浮在这座大宅表面的宁静与平和,渐渐变得虚假了起来,犹如日光下皂角洗出的泡泡,一戳就破。

是夜,周绍歇在了昭阳馆内。

二人大半年没能见面,只靠着书信聊表心意,等下人们识眼色地退下后,一种干柴燃烈火,小别胜新婚的旖旎氛围便盈了满屋。

经了人事,青娆心底实在也有些想他,又意外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心惊之下,晓得这男人在外头做的是大事,这个郡王之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目标终点。

于是战栗着婉转承欢,犹如好容易汲取到养分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

他的兴致也很高,却比从前待她更为温柔,直到她有些捱不住时才不留情面地攻城略地,将她的痉挛抖颤压在坚实的臂膀下。

直闹到了丑时,周绍才高声唤下人抬水进来。又亲自抱着她进了净房,伺候她洗漱。

青娆也乖乖得由得他去,依偎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周绍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爱得不成。

等二人再上榻时,她靠在他怀里,柔声问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周绍神情顿了顿,放在往日,他是不会对娇娇儿说这样的话的。可这大半年来,青娆与他写信,谈及了不少她正在看的书和外头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些契合,一些不大重要的政事,偶尔也会当作谈资讲给她听。

她在他心里,早不是一般的宠妾了。

于是停顿了片刻,便将事情拣着说与了青娆听。

听到揪心处,青娆也蹙了眉头,翻开他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势,好像怕他欺瞒她,故意说得不严重似的。

周绍被她这样的小动作弄得痒痒的,在她第三次这么做时,一把用手臂将人压了下来,警告道:“不许再乱动!”对方这才乖顺地躺了下来,可扑哧扑哧乱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好似要看他有没有说谎。

等他说完了,青娆才道:“那云家日后会不会记恨您?毕竟是懿康太子的母家,陛下虽然不满,但也肯定不会赶尽杀绝。”

周绍心中一叹,暗道她可真是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他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仿佛寻到了最开始他与陈阅姝成婚时,两人抵足而谈滔滔不绝的滋味,而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政见上稚嫩青涩,却足够敏感聪慧。

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不妨事,陛下在意的是云贵妃父兄嫡□□些人在云家身份最贵重,确实也没有太大的毛病,顶多是盛气凌人了些,但真遇上事,比谁都胆怯。毕竟,他们的命值钱,所以惜命。敢跟我动刀子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当了地头蛇便以为能一手遮天。”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和淡淡的炫耀,青娆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您可莫要吹嘘了,若是老王妃晓得您办一趟差身上添了三四道伤,定要心疼坏了!”

周绍一怔,而后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怎么,数月不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朝本王翻白眼?还吹嘘?是不是要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青娆却不怕他。

这大半年来,她也已经摸清了些他的脉,比起美色,他倒更欣赏能与他谈论外头事的女子,她费了大力气研究那些兵法和各朝史传,又搜罗了许多外头要紧的事,这才能得了他的青眼,让他始终没有忘记她。

夫人的位分,便是他对她这份努力潜在的认可。

在他心里,她既然已经有些特殊了,那她不妨大着胆子,变得更特殊一些——他念念不忘的,与其说是先王妃陈氏,倒不如说是那个曾与他举案齐眉,见识相当的枕边人。

说不定,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身份来成为他心中这类女子呢?

“自然是您给我的胆子。”她笑嘻嘻地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道:“您才舍不得我这条小命呢,而且这是床笫之间的戏言,难不成您还要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罪吗?”

男子的眼眸顿时又变得灼热起来。

……

翌日,青娆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还慵懒得起不来身。

杜薇眉梢带着喜意,笑眯眯道:“夫人,外头等了不少管事妈妈,都想进来跟您道喜呢。”

尤其是前些时日态度不怎么恭敬的管事们,今儿一早便巴巴地等在了外头,生怕来晚了会被昭阳馆记恨。

青娆笑着摇摇头,没理会这起子墙头草般的人物,只让下头的人去将人打发了,又道:“操持先王妃周年祭的几位妈妈,叫她们好生准备,然后去王爷跟前回话。”

论理,陈阅姝去世的时候王爷只是英国公,但王爷却还要替她追封郡王妃的诰命,说明王爷始终还惦记着陈阅姝。

但在她看来,这无形中也将四姑娘身上盖上了鲜明的章子——她是如假包换的续弦,日后见了嫡姐的牌位,仍旧是要行礼的,而不是借着身份的高低,平白压上陈阅姝一头。

莫名地,她心中觉得有些畅快。既然如此,这次的周年祭也该办得隆重些,从前没按郡王妃的规矩办的事情,也得一应操持起来。

杜薇听了,也是瞬间明白过来:王爷回来之前,府里人不知道先夫人被追封了郡王妃,一应的规矩自然有所不同。那些规矩办事的,她也该去提醒一声,免得到王爷跟前回话犯了错,一来得罪人,二来也怕牵连昭阳馆。

等丹烟服侍着她起了身,青娆坐在桌案前思索了一阵,将要准备的事情一一列出来。

首先是昭阳馆院里的事。

听老嬷嬷说,宫里赏宅子,多半也会赏一些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就连东府襄郡王府,至今也还养着不少老太监和宫女出身的嬷嬷,这还是当日出京有不少人留在了别院里的缘故。

而昭阳馆这边,有下人是家生子,父母家人或许在东府当差,轻易不愿意离去,那她也不必强人所难,免得留住人留不住心,反倒是个隐患。

再者是她小库房里的东西——是了,得宠了这些时日,又掌家了一段时间,如今她也是有小库房的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为打点上下的银钱发愁的小丫鬟了。

大件的东西不知道那头王府里有没有,若是留在了襄州府这边,轻易恐怕不能再拿到。

她的金银细软,名贵精致的器物,一应都要列了名目收捡起来,也得防着下人趁乱以次充好,夹带出去。她虽然对人不严苛,但也不能任由奴大欺主。

二来则是府上的事情。

掌家的这些时日,她自己主动,或是任由下头的人被动安插了许多人手,多是大小管事之类的差事,带谁去不带谁去,她自己没法做主。

且旁的院子悄悄安插的人,定也会想尽办法带走,这中间恐怕要生出不少事,她也得小心应对。

三来则是家人与亲戚的事情。

表叔胡万春一家,不知愿不愿意离开襄州府,回到京城去。

她日后就要回京城去住了,从前天各一方的家人,今后兴许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她也该好好给他们备一些礼物。

想起爹娘和姐姐,青娆也微微红了眼眶。

真好,从前她还提心吊胆,一时怕四姑娘陪嫁的人里头有他们,到时他们被她连累,四处受辖制,一时又怕四姑娘让陈府拿捏着他们,不仅天各一方,还仍旧要提心吊胆。

幸好,老天也没有那么绝情。等她回了京城,这两种选择就是殊途同归,同在一座城池里,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保她们周全。

一边的丹烟只觉得自家夫人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有了用不完的拼劲儿和斗志。

她弯着唇,眼神坚定:夫人去哪,她就去哪。夫人要和谁斗,她就和谁斗!

……

几日后,陈阅姝的周年祭办得很隆重。

周绍拿了八千两银子,请高僧在家中做了一整天的法事,念了足足八十一遍《地藏经》,又在寺庙了做了十四天的道场,这才算做完了周年祭。

几个孩子还要等两年才能除服,不能轻易外出,见客时也不能穿过于鲜亮的衣裳。但周年祭一过,周绍便能正经与人议亲了。

赐婚的圣旨是一早说好的,等到了冬月末,宣旨的天使就远至襄州府,秉着圣意给成郡王与礼部陈侍郎的四姑娘赐了婚。

方氏跪在人群中,默默算着排行,心里就是一沉。

青娆则很是淡然,只觉得心头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余下的,便是她早已经准备好的日子。

宣旨的天使对周绍很是恭敬,还特意提醒道京城陈家因离得近一早就收到了圣旨,如今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了,王府这边也该早早准备起来,等开了春再上京,只怕就赶不及了。

听这话音,也是早就知道两家准备在入夏前将亲事办完。

周绍谢过天使,封了厚厚的红封,又留人住了两日,才派人送出了城外。

放在王府诸人眼中,自是王爷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表现。

得了这圣旨,周绍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扶着老王妃回燕居堂时便道:“如此,有嫡亲姨母在,鹤哥儿也终于不用劳烦您老人家照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