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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33010 字 2天前

老王妃却看他一眼,没答应:“你带着家小上京,一时间只怕乱糟糟的,鹤哥儿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晚些时候再上京去。”

周绍一愣,下意识反对:“这怎么能行?他已经四岁了,不该将他养得太过娇气,一家人都上京,他怎能留在襄州府?”

老王妃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太过娇气?你经年累月不在家,不知道鹤哥儿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吧?好容易才养到如今,若是路上出什么事没站住,你当如何?”

想起长子的身子骨,周绍也是默然。

“行了,你又不指望这孩子继承你的家业,将来有了新妇,便好生再生个康健的嫡子,比什么都强。我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护佑不了一个孩子,鹤哥儿养在我这里,断然不会出半点差池。”

话说到这份上,周绍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少了个孩子一道进京,他难免有些不高兴。

可大哥是长子,母亲一向是跟着他的,他也不好开口让母亲和他一道进京去,怕犯了大哥的忌讳。

等人走了,常嬷嬷不由劝道:“您一片苦心,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二爷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您这样,只怕他心里难过。”

“再出息,那也是我的儿子,他还敢记恨我不成?”老王妃竖起眉头,想起元娘临死前紧握着她的手,认真望着她的模样,不由微微摇头:“有些话,我不好说出来,免得坏了他们新婚夫妻情分,但养了鹤哥儿这么久,他是我的命根子,我也不能平白送出去惹人糟践。做恶人这事,我倒是得心应手。”

常嬷嬷听了,只好无奈地摇头。

老王妃却很执拗。

他们家愿意和陈家结亲,的确有为了鹤哥儿考虑的原因在。若是元娘临死前没有将鹤哥儿托付给她,或许她也会很高兴日后由嫡亲的姨母来照料鹤哥儿。

可偏偏一向记恨她坏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元娘这么做了。

她宁肯将独子托付给她这个“恶婆婆”,也不愿意暗示等她妹妹进门后将鹤哥儿交给她养,究竟是忘记了、以为理所应当,还是另有玄机?

方才她用来推脱幼子的借口,倒让她自己心头一顿。

虽是嫡亲的姐妹,可都是正室夫人,将来小陈氏生出的儿子也是嫡子,比起面容有损不能继承世子位子的晖哥儿,安知小陈氏会不会更忌惮这个原配所出,身体孱弱但到底站住了的嫡长子?

她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拿鹤哥儿的性命去试探人性。既然如此,不如就先把鹤哥儿护在她的羽翼之下。

万一是她想错了,日后再让她们母子之间培养感情,有着一层血亲在,想来不会太难。万一她真猜中了……

老王妃不愿意去深想。

人人都有私心,只要不过了界限,不犯了她的忌讳,她也是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那一套的。

在西府紧锣密鼓的筹备上京事宜的过程中,元丰三十三年的除夕悄然到来。

除夕那日,东西两府欢聚一堂,一齐度过了难得的佳节。

众人心里都清楚,从前是一墙之隔,日后却再不能如今日这般亲近了。故而,连平日里对着妾侍们不假辞色的襄郡王妃赵氏,这日都是难得的温和,还勉励了西府的妾侍们几句,要她们多为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以保树大根深。

从前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等辗转听闻了这趟办差小叔子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后,她就再不敢动这个念头了。

其实富贵平安就好,她家这男人的秉性,真叫他坐上大位了,天下说不定都得完。

所以,赵氏如今看得很开,不仅不再隐隐嫉妒着西府,还盼着小叔子真能有大出息,好让她们东府跟着沾光。

夺嫡一事,她虽然不大明白,但总是知道,陛下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沦落到只能从宗室里选继承人,那这个继承人,若是子嗣不丰,自然是没什么指望的。

青娆听着赵氏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想起初见时她对妾侍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是微微一笑。

她摇了摇手上的金镯子,她明白周绍的急切,也明白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可惜,她盛宠多日,却注定不能在此时有子嗣。

而方氏则微微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暗暗盼望着期望不落空。

元丰三十四年,过了正月,成郡王府请人算了黄道吉日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一路出了襄州府城,往天子脚下的城池奔去。

旷野的寒风呜呜作响,青娆坐在干净宽敞,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当中,微微阖着眼睛,凝神静默。

京城,我要回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6章 第 86 章 王府

京城, 新修葺的成郡王府。

午后,内侍省送来的内使们聚在屋里赌骰子,见那蓝缎的年轻太监又赢了, 众人不由嘘了一声,心疼地将铜板往其跟前送。

“全哥哥今儿真是好运气啊!”

全禄阳嘿嘿地笑, 不再恋战,见好就收地将银钱收拢好,走前不忘提醒他们:“别玩得昏了头了,回头叫余爷爷发现了就不好了。”

小太监们弯着腰道是,目送他走了, 有人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别是赢小钱输大钱。”

王府女眷和公子姑娘们即将跟着郡王爷一道上京, 守着焕然一新的郡王府无所事事的内使们此刻皆是耳聪目明, 翘首盼着能被主子重用, 对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自然是敏感的。

旁边人就捣捣他胳膊:“怎么,你知道全禄阳要去哪儿?”

那人就咧嘴一笑,挤眉弄眼地道:“左不过是被余爷爷赶了出来, 在承运殿里留不住,又巴巴地往宅子里头使劲。”

“那,跟了哪一位?”

“余爷爷说, 他自个儿求了要去跟昭阳馆的庄夫人。”

王府虽还空着,但后宅里院落的烫金匾额一早就做好了。内侍省刚将这些人送过来时, 也有人随着在京的郡王爷在别院里伺候,对原先英国公府那几位女眷的事打听了不少。

这位庄夫人, 据传是郡王爷出府办差前最宠爱的一位姬妾,其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为人差遣的仆役,后来却得了王爷青眼, 收拢到身边由没有名分的屋里人一步步成了姨娘。

这一回,更是唯二被王爷请封的姬妾,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有人就羡慕了一句。

一开始就阴阳怪气的那位则撇撇嘴,他不敢直言那位庄夫人的不是,但还是见不惯这些人捧着全禄阳,于是道:“这倒不算好,你们不知道,胡雪松去了正院呢。”

新王妃是圣旨赐婚,入夏就会嫁进来,两相比较,自然是胡雪松更胜一筹。

从前,这两位在总管太监余善长底下争得不可开交。

如今,一个去了正院,一个去了妾室的院里,在那人眼里,自然是全禄阳输了个彻底。至于他,能留在承运殿伺候,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太监,日后也未必没有全禄阳出息。

而底下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们则谁都不敢得罪,直将这位袁太监也哄得眉开眼笑离去后,才敢低低议论几句。

“全禄阳从来机灵,怎么会反倒不如袁光?”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机灵过头了,余爷爷怕他待在承运殿得了王爷青眼,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太监的功利心最重,一旦得势,恨不得将底下能干的人都死死压住,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就明白了。

可见那袁光在余善长眼里就是个不中用的,否则全禄阳和胡雪松都走了,他没道理还能留下。

这样一想,顾不得叹息自己没个指望,反倒在心里奚落起袁光来。

……

出了前廊房,全禄阳的笑容就落了下来,有些发愁。

前阵子王爷在京中时,他犯了余善长的忌讳,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打那以后余善长就不待见他了。

偏偏王爷贵人事忙,走前也没对他表示青眼,只把宫里出来的这些人都交给了余善长管着,对方抓住了机会,便冠冕堂皇地把他赶出了承运殿。

对着他倒是一副苦口婆心为了他好的模样:“那庄姨娘如今是王爷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听闻就连府上中馈也是这位掌着,你去了昭阳馆,指不定日后我还得指望你拉拔呢。”

他心里把这老匹夫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说一个不字——王爷在京城时,身边还跟着经年的总管高永丰,饶是如此,余善长愣是在王爷身边站稳了脚跟,叫他看得心惊。

在京城安家的宗室里头,也不是个个都把内侍省送来的太监总管当成宝的。就说那位河间王,身边使的就不是太监。

是而他不敢违抗,但心里不是没有盘算过,要不要花大代价把胡雪松那畜生挤下来。

毕竟,爱妾与正室,实在是天壤之别。且王爷前头只是个国公,府里人少,如今蒙受圣恩,在京城安了家,日后若是有得力的差事,想变着法孝敬他美人的人不会少。

先前那些人王爷是推拒了,但未必日后还能个个拒之门外。

听闻那庄姨娘极为美貌,可京城里向来是不缺美人的。等王爷没了新鲜劲儿,宠幸了旁人,他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至于掌家权……没有出身,又没有宠爱,大权旁落不过顷刻之间。

直到后来,他听闻四位姨娘里,王爷只为庄姨娘和贵妾出身的方姨娘请了封,心下才稍安。

又从别院里伺候的下人口中辗转打听到,在京城里小住的这些时日,每半月王爷都会亲自写一封专给庄夫人的家书,他愣了许久,背地里的小动作就停了。

正院虽好,但新王妃是世家出身,习惯了呼奴唤婢,未必就使得惯太监。

且王妃到底还没进门,若是他此刻上蹿下跳鼓弄着换差事,即便成了,难保庄夫人心里不记恨。

长久的恩爱是难,一时的枕头风却足够要他这等人小命了。

思虑再三,全禄阳决定咬咬牙赌一把,便半推半就地担起了昭阳馆里的差事,等着这小院的主人到来。

*

郡王府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是二月末了。

守城门的官吏一早就得了消息,等遥遥望见车队时,便让底下的兵士将侧城门前头的地方清出来一条大道,百姓和寻常官员的车马都一群群地聚集在两侧,等着郡王府长长的车队进城后才能再进。

孟姨娘在上一个驿站后坐到了青娆的马车上陪她说话,见这阵仗不由有些咋舌:“会不会太出风头了些?”

她是宫里出来的,习惯了在遍地是王孙贵族的京城低着头做人。

青娆则早在陪着周绍出门时便见过这阵仗,只是没想到,进京城的时候他也会摆在藩地的排场。

但稍一细想,便知他并非是头脑发昏之人,在襄州府时,也未见他对册封郡王有多么自傲,如此行事,多半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就弯唇笑笑:“这是陛下对王爷的恩赏,王爷风光,自然也是给陛下脸上添彩。”

不管皇帝此番的恩遇是真心还是利用,身在其位,恐怕也由不得他们推拒。纵使烈火烹油,只要上位者没有忌惮猜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圣旨赏赐的郡王府离皇城极近,据说是因为原先那位长公主极得先帝喜爱,时不时就要召见女儿进宫伴驾,建府时便将周围的公侯人家迁去了别处,修建了这座处处精致的大宅。

论起来,这座府邸改建为郡王府是有些逾制的,堪比一些落魄的亲王府邸了,但内侍省的宦官报到陛下跟前不见回音,自然就明白了意思,当着外人再不说半个不字。

仪仗在郡王府正门端礼门前缓缓停下,总管太监余善长一早等在了门前,见状连忙领着一众仆从跪伏问安。

骑在马上的周绍微微颔首,余善长便机灵地上前引路。

穿过黛色蓝釉琉璃瓦的端礼门,走过青石板铺就的神道,青娆悄悄掀开帘子一角,扫一眼四处画了金边的蟠螭和仪门前游鱼逐浪的雕花陛石台阶,只觉得比之戏文里说的皇宫大约也就是小些,相较之下,襄王府不过是个豪奢些的大宅而已。

这么想来,在外有不羁名声的老襄王实则是再谨慎不过的,襄王两府找遍了怕也找不到逾制的地方。

马车绕过正中的承运殿往西走一段,便到了王府妾室居住之地,需得改坐轿子前行。

“与高永丰一道把承运殿收拾好。”

听得这句吩咐,余善长就见王爷下了马,径直往后头第二辆马车的方向去。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却下来两个恍若神妃仙子的美人。

要说区别,前头一个精致漂亮中不失温柔婉约,后头一个则美得带了十足的攻击性。

余善长猜测王爷是去寻那位庄夫人的,一时之间却拿不准哪位才是。

等了片刻,便见后头那位瞧见王爷后便识趣地退了两步,王爷也不以为意,胡乱地朝她点了点头,便只顾着同前头那位美人笑语了。

美人柔顺地点了点头,王爷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竟跟着她一道上了备好的轿子,吩咐道:“去昭阳馆。”

就见人群中的全禄阳立刻笑逐颜开地跟了上去,余善长脸色微变,想一道跟着,全禄阳却笑嘻嘻地拦了他,提醒道:“余爷爷,王爷方才让您收拾承运殿呢。”

余善长瞪他一眼,瞅了瞅面无表情的高永丰,也不敢将这事放给底下人做——好不容易见王爷有重用他的意思,若是让国公府的旧人压了一头,日后怕是再难爬起来。

他只能在心里劝自己,这孙子得意不过是一时的,王爷又不能日日待在妾室屋里,承运殿的总管太监一职才是最要紧的。

便皮笑肉不笑地道了谢,扭头向几位夫人、姨娘、公子姑娘行了礼,吩咐了各处的宫女和内使料理好主子们院子里的事,便带着两个小内使往承运殿去了。

落在最后的丁姨娘悄悄走到方氏身边,拧了拧帕子:“看来,庄夫人的昭阳馆建得非比寻常。”

新府邸新屋舍,王爷顾不得料理承运殿的事便巴巴地跟了上去,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是在献殷勤。

方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坐上了轿子。

孟姨娘就更习以为常了,她牵着五姑娘的手:“敏姐儿,你爹爹说在彤云阁也给你留了屋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一向文静的敏姐儿却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声地撒娇道:“我还小,我要和姨娘住在一起。”

孟姨娘笑了起来:“那也去瞧瞧,没准等你再大一岁,就要嫌姨娘爱念叨,想躲出去寻清净呢。”

“我才不会呢!”

母女俩旁若无人的嬉笑着上了轿子,只留下丁氏目光怨毒地盯着孟氏的背影,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扶着婢女的手上了轿。

……

郡王府内宅里,郡王郡王妃居于正院,郡王妾媵则居于府邸西侧,月洞门前挂着匾额,是为“松园”。

据传是先去的长公主极爱松柏,开府后便在西侧的园子里种了许多松树,如今几十年过去,松树生得根壮叶茂,漫步在一片浓绿之间,别有意趣。

落了轿,青娆却是大吃一惊。

原以为下轿了看到的是院门,可入眼的却是一座九曲白玉石桥,直通着湖心洲建造起来的院子。

按照规矩,院子仍旧是二进院,可却比在英国公府里头的院子开阔了许多,更别说院子里栽了各色的名贵花卉,景色怡人不说,又专砌了一间临水的亭阁,垂钓泛舟都十分方便。

青娆一看眼睛就亮了起来,周绍见她喜欢,心里也是高兴,便吩咐下人们去收拾院子,自个儿拉着青娆散步。

青娆便看一眼杜薇与丹烟,留了孟夏白露二人远远跟在后头。

全禄阳瞅准了时机,当着周绍的面向青娆磕头请安。

周绍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这是个颇为机灵的小太监,约莫是余善长特意拨来伺候青娆的。

青娆有些惊讶,她身边还从来没使唤过内使,先前全禄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只当这府邸是此人主事修葺的,故意在主子面前表功,却不曾想原来是她院子里的人。

周绍就笑着道:“京城的宗室一向是习惯用内使和宫女的,咱们府上刚开府,内侍省便送来了二十名内使,三十名宫女。”

这一下子就多了五十口人,每月的开支怕是要多不少。

但想想按规矩,各个院子里都要添人,再加上宅子变大了,光是洒扫上都要多不少人,青娆也就释然了。

见新主子没有露出除了惊讶以外的神色,全禄阳心中微松,立刻接话表态道:“能来服侍王爷和夫人,真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又笑眯眯地道:“这昭阳馆湖心院是王爷临行前亲自嘱咐要好好规整一番的,光是这院子里的二十余种花卉就价值不菲……”

他滔滔不绝,直将昭阳馆的亭台楼阁说成了天上有地下无,言辞之间皆表露出周绍多么重视她,昭阳馆如何豪奢精致,周绍听得都不由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起来。

瞥她一眼,就见她眼神亮闪闪地望着自己,那点被人巴结太过的尴尬立刻就没了大半,等全禄阳介绍完,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湖心洲北边的几处楼还没有修葺,日后若是扩建,也很方便。”

青娆看一眼那几处楼台,依稀能瞧得出陈旧,却也不至于荒败,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想的是,等日后她生了孩子,说不准如今的院子就不够住了,自然得将围墙拆了重新扩建。

他声音虽低,但此时全禄阳就站在二人身侧,这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被他听见了耳朵里。

全禄阳一愣,旋即心中狂喜:京城是天子脚下,郡王爷又是炙手可热的宗室,若是毫无根由忽然给一个妾室扩建院子,传出去说不定就要被御史弹劾。

王爷敢当着人的面这么说,必然是有可以光明正大扩建的理由……一瞬间,侧妃二字便涌上了全禄阳的心头。

他心中火热,顿时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承了大运了。

一个膝下没有子嗣的妾媵,王爷却已经在心里许了她侧妃之位——这哪里是什么昙花一现的宠姬,分明就是王爷的心头爱!

于是,全禄阳侍奉起来更加恭敬小心,始终保持着退后一步的距离陪着王爷和夫人散步,察言观色之下才谨慎开口,既不至于默默无闻,又全然不喧宾夺主,一趟路走下来,周绍亦觉得这算得上个懂事的。

承运殿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亲自交代,他不可能一进昭阳馆就不出去了,于是临走前便交代青娆道:“这全禄阳你先用着,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换一个来就是,只是府里内使多,又和宫里连着气,全然不用是不行的。”

青娆笑着点点头,送了周绍出去。

等杜薇进来服侍她换衣裳时,她才问了这些内使们的来路去处。

分到成郡王府的内使共二十人,领头的叫余善长,便是方才在前迎接他们的那位绿袍素金带的太监。

内使们由王府里新设的内使司统一管理,余善长领着直史司右直史的差,位同七品,直史司统管府里内务。其上有左直史一职,已定了由国公府前总管高永丰来做。

内使司中,有几位太监格外得脸。

一是领了典祠署、典礼署正职的两名九品太监冯崇、钱淳,二就是被分到了正院、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三名太监。

分到昭阳馆里的是全禄阳,分到正院的是胡雪松,照春苑的则是个叫小桂子的内使,论起资历,远不如前头两位。

至于其余的内使,则都是无品级不入流的粗使,哪怕是丁氏和孟氏院里的两位,也没被余善长盖上管事的戳子,可见是当粗使用的。

细算下来,分到各处的内使还真不多。

听青娆这般说,杜薇笑了笑:“听说咱们府上的内使算是少的,想来是内侍省知道王爷先前用惯了仆役,没敢一下子送太多人来。”

青娆却多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这回上京,除了原先的大总管高永丰,两位副总管都没有跟着过来,其中也包括杜薇的外祖父,柴兴德。

第87章 第 87 章 官职

京城的王府和各处藩地的王府规矩不同, 原先襄王府里,因老王妃不惯用这些人,各所里掌事的人就都是从当地买来的仆役和家生子。

而这一回, 早在上京之前,周绍便敲定了将原先奉祠处、回事处的两名管事退到典祠副、典礼副的位置, 将典正的位置交给了两名内使。

任谁都瞧得出,王爷是要重用宫里来的内使了。柴兴德旋即便以自己年迈不便远行为由,主动请辞留在了襄州成郡王府里守宅子。

另一位副总管常庚则是纠结了好一阵子,眼看着王爷出门办差大半年,回来竟然对庄夫人更加青眼有加, 辗转反侧了好些时日, 赶在阖府上京前, 也向周绍请辞, 留在了襄州。

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哪里能猜不出王爷的心思。

王爷是要去争那个位置的,身边不可能不用内使, 如今是郡王,尚且还能留下一大半的寻常仆役,等日后真有机会更进一步, 内使的数量只会更多。

他们比不得高永丰在王爷心里的位置,也不好硬占着地方让王爷烦心, 急流勇退是最好的法子。

落到常庚身上,则又多了一点:他更巴结的照春苑如今眼看着势头不如昭阳馆了, 先前他还死死得罪过胡万春一家,那一家子是要跟着王爷上京的,日后鸡犬升天更进一步,他就更难在王爷跟前立足了。

枕边风这种事, 他还真不敢去赌。

倒不如弯弯腰,权当是从前气盛不懂事,两不相见,时间长了也就罢了。

是以上京前,一向趾高气昂的常庚亲自登了胡家的门,送了厚厚的赔礼致歉。胡万春夫妇愣神了半晌,到底是收下了——总归对方日后没机会再给他们使绊子了,他家的哥儿也进了府里伺候,得了好差事,收了这笔银钱,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而杜薇这头,显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习惯了在柴兴德的庇佑下生活,见主君封了郡王只顾得高兴,却没想到柴兴德会选择留在襄州。

最大的依仗没了,心里自然是底气不足。

柴兴德却教导她:“你只管尽心服侍主子,那位是个念旧情的,即便你不如从前得用了,只要不犯大错,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心里清楚,王爷想争,即便是出于运势的考虑,身边的内使们也是一定会得势的。京城的郡王府,对杜薇来说是个天大的好去处,对他们祖孙三代的男丁却没什么争的必要。

倒不如老老实实守着襄州府的宅子,替王爷搭理好襄州的产业,乃至于川州的产业——虽说日后王爷远在千里,对川州的事没什么太大插手的余地,但他到底是川州的藩王,谋利蓄产是天经地义的事。

杜薇则不同,她年纪还轻,又是女孩子,跟在庄夫人身边伺候,王爷和庄夫人越得势,她日后的前程就会越好。说不定,将来他们一家还得指望着杜薇呢。

而在年轻的杜薇眼里,则是交了大权的外祖父变得更加和蔼可亲,让她看得鼻酸。

青娆瞧出婢女的低落,拍拍她的手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实在是很长进。”

杜薇得了这一句夸赞,心头的战战兢兢少了许多,又开始为青娆担忧道:“到底不如从前在襄州府,院子里添的这许多人,一时间难查清底细。”

从前昭阳馆里当差的共有十四人,进了京城的王府里,照青娆的身份,院子里的人手就加到了二十人。

原先的十四人里,只有两个因舍不得家人留在了襄州,青娆见她们从前伺候得用心,走前也替她们安排好了去处。

余善长得了消息,便紧赶着送了八名宫女过来,还特意道其中有一位厨艺不错,从前在御膳房里跟着大师傅学厨。

杜薇二人听了这话才晓得郡王府的夫人已经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设灶房,虽然只有两间屋,平日里做些点心,烧水沐浴却方便了很多。

听得杜薇的忧虑,青娆想了想,只将那灶娘分到了灶房,另从原先的粗使丫头里选了一个做烧火丫头,其余的宫人则不定等,统一交给丹烟调教,先做些粗使的活计,看看品性能力后再补缺。

主仆三人叙完话,青娆才出去见了翘首以盼的太监全禄阳。

对着这个周绍夸赞过的太监,青娆倒没有吝啬,想了想,便从杜薇和丹烟的差事里各分出一部分,由全禄阳负责,俨然也是肯定了他管事的地位。

全禄阳一早瞧见了那几个势在必得来、面色灰败走的宫女,正不安地提着心,听得这话只觉得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都磕破了,唬得杜薇将人一把拉了起来。

青娆也不大习惯这些内使夸张的做派,但周绍身份变了,连他都不得不在王府里启用近一半的内使当管事,她也不能事事指望着杜薇两人替她周全。

毕竟,府里人都是头一回和内侍省这些人打交道,且作为上位者,一味重用心腹,不平衡各方势力,最后多半要落得被下头人算计的下场。

身处如今不断变化的环境里,她无心去格外维护旧人,更愿意去任用能干的人来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

昭阳馆的一应屋舍楼阁修得这样精心,全禄阳又一副如数家珍的模样,可见先前没少费心。

底下人卯足了劲儿要露脸,对她来说是好事,她自然要加以赞赏鼓励。

……

周绍回京,闻风而动赶来递帖子拜见的不少,但他一律没有见,而是先往宫里递了牌子谢恩。

一来这座府邸修葺完毕时他不在京城,如今携家眷入住自然该叩谢皇恩,二来赐婚的圣旨也是在襄州府接的。

到了下午,宫里便来了天使宣召成郡王进宫面圣。

本还有人认为成郡王不肯见他们是摆架子太过,直到听闻他入宫面圣的消息才偃旗息鼓——瞧这架势,陛下对成郡王还真是一等一的宠爱。

等周绍走出宫门时,身上就多了个差事——工部新走马上任的屯田清吏司郎中。

五品的工部郎中,算不得什么高官,但屯田清吏司却是难得的实权部门,大晋的屯田、营田,京官的职田、官庄,皆由此司所掌。

有人听见消息便立时坐不住了,长鞭一扬,便驱马往裕亲王府去了。

*

昭阳馆。

全禄阳在院子里上下打点了一日,见前门楼那边还没有王爷回府的消息,便回了自己的住处准备歇一歇。

内使司的人如今都住在端礼门附近的罩房里,杜薇虽在昭阳馆的一进院里给他特意留了一间屋,但还没腾挪好,一时半刻也只能住在原先的地方。

有眼尖的小内使远远见着他回来了,立时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围在了他身边,态度亲热恭敬得不像话。

全禄阳提着灯笼扫了下他的脸,认出来他被分去了典宝署,心里诧异。

等人做出一副恨不得给他端水洗脚的模样,他头疼地拦住了对方,问:“你这是作什么怪?”

那小内使嘿嘿一笑,拍起他的马屁来:“还是全哥哥有眼光,跟了个好主子,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可千万别忘了弟弟。”

全禄阳瞥他一眼,没说话。

对方不以为意,继续滔滔不绝:“今儿庄夫人那儿人手不够使,余爷爷就指了几个在典宝署当差的去帮着搬东西,那位丹烟姑娘是个仔细人,拿着册子开了箱子一个个对过才收进库房里,宝贝之多,真叫人看花了眼!”

全禄阳却还不知道这一遭。

庄主子出身不显,手头有好东西,大约都是王爷先前赏的。李洪这小子,从前在宫里也是见过世面的,否则余善长不会把他分去典宝署。他说是宝贝,那多半是极为不俗的那一种。

这么一瞧,庄主子的宠爱还当真不是浮在面上的。院子和物件都是最好的,宠爱自然也就是独一份的。

想起丹烟那个小丫头,全禄阳也不免微微一笑。

年纪最小,倒是会造势,阖府里上赶着帮昭阳馆搬东西的人满地都是,偏她会选,挑了典宝署的去,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新仆役,谁才是王爷心里最有分量的女眷吗?

听说这丹烟是从外头买来的丫鬟,从前事事被襄王府家生子出身的杜薇压了一头,而今杜薇的外祖父副总管柴兴德告老了,说不准院子里的贵贱便要倒了个儿了……

他心里暗暗计较着,正敷衍着小内使,就听外头忽然热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自有人隔着门向他示好:“全哥哥,王爷回府了。”

本来不动如山的全禄阳顿时一骨碌跃了下来,趿着鞋便往外跑,抻长了脖子往端礼门那头看。

看了两眼,他忽然回身扯着对方的袖子问:“你方才说,今儿高总管开了库房给昭阳馆送东西了?”

“是呢,送了一座大理石的流云屏风,一对汝窑花觚……”

话没说完,便见全禄阳抬脚就往端礼门的方向走,走到这一排屋舍快尽头的地方才停住脚,跪在地上高声给马车里的王爷请安。

一边的余善长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看着就想踹他一脚。

周绍正坐在里头闭目养神,听得这一句,眉头微动,抬手扬起帘子扫了一眼,想起了他:“你是在昭阳馆伺候的?”

全禄阳立时一脸欣喜:“是,奴才回来的时候,庄夫人还正说想跟王爷谢恩呢,王爷送过去的汝窑花觚夫人极喜欢。”

周绍怔了怔,倒是想起自己进宫前特意交代了高永丰,昭阳馆比别的院子宽阔些,若是缺摆件,尽管开了库房给人送过去。

这什么花觚,大概便是今日高永丰看着送过去的。

他幼时也没少和这些内使们打交道,自然晓得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脾性,什么谢恩的鬼话,想是青娆也不会对着这内使说。不过这人胆子虽大,却也算得上忠心……

今日是进京第一日,她搬进了新居,心里想来也难免忐忑。

这么一想,周绍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微微颔首道:“去昭阳馆吧。”

原本他有些疲累,又见天色晚了,打算歇在承运殿的。

话音刚落,余善长就见跪在地上的全禄阳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磕了头道要去给庄夫人禀报,便起身一溜烟地跑了,比兔子还快。

余善长暗暗磨牙,总觉得将全禄阳送去昭阳馆是走了一步烂棋。

……

夜色深深,昭阳馆的金漆玄门处立着五六个守门的仆从,不远处的檐角下挂了十数盏精致的荷花灯,垂下的朱穗在风中翩然。

周绍过得那九曲桥,守门的下人便纷纷低头行礼,等他进了正屋,便见青娆笑眯眯地迎上来替他解去外头的披风,仰着脸问他:“陛下留您用饭没有?”

其实宫里是赐了饭食的,但他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神情顿了顿,摇头道:“面圣规矩大,怕御前失仪,没怎么动筷子。”

青娆便笑道:“那该饿坏了,好在小灶房里火还没熄,您先用几块糕点,坐上一盏茶饭就好了。”又忙着服侍他盥洗手面。

纤长白皙的手指绞着清水浸过的帕子,细致地替他净面,让他在宫里绷着大半日的心神松懈下来。

换了身家常衣裳,周绍自在地坐下来,便见炕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看得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东西。

他就不解地看她,青娆就笑嘻嘻地拿小指在他手心里打圈:“爷,这些东西,我想送回家去。”

周绍恍然。

从她当年随沈氏出京算起,大约她离家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如今好不容易又回到京城,顾念着家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家的情况不同,庄家到底是他岳家的仆役,如今还没有脱奴籍。若是真大张旗鼓送了东西过去,只怕陈家人脸上挂不住,让庄家人上门来,也是诸多的不妥……

青娆见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表情就黯淡了下去。

其实她也担心,庄家人见了她后会被陈府的主子们刁难,可从前远在天边不能得见,如今近在眼前竟也不能成行,她当真是不甘心。

还没来得及失望太久,便听男子敛眉道:“前院的胡万春不是你家的远亲吗?让他去你家一趟,寻了机会找个地方悄悄见上一面就是。”

胡万春一家此次跟着一道上京了,被周绍安排在典礼署当差,虽没能混上典礼正和典礼副的官职,但典礼署管着外头的迎来送往,是个比从前的承务处肥得多的差事,出门也很方便。

青娆一听就又高兴起来。

只要能见到爹娘姐姐,在哪里见,其实并不要紧。

见这丫头这么容易满足,周绍心里倒有些愧疚起来,将人拉到怀里搂住,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且忍耐一时,日后,会好的。”

他格外偏宠的女子,自然不能连丁氏的日子都不如。只是如今正妃没过门,他不好专程为妾室的娘家人开口,京城处处是耳目,若是被人扣上宠妾灭妻的帽子,他倒无妨,只怕会坏了青娆的名声。

说完庄家的事,小灶房的人便将热饭热菜送了上来。

一道青梨炒虾仁,一道腌笃鲜,两三碗炒得碧汪汪的时蔬,并一盅芙蓉雪霞羹,香味浓郁扑鼻。

周绍一看,也觉得胃口大开,仿佛当真在宫里没怎么吃饱,又让下人上了南海送来的椰花酒,拉着青娆一道小酌。

青娆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甘甜,倒少有寻常酒的辛辣之气,于是慢慢喝了两盏。

周绍再看她时,就见她面色娇酣,眼若潮生,红唇微含,晕黄的烛火下,透着骨子里流出来的妩媚风情。

他扫了伺候的人一眼,丹烟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弦月渐爬上院落里飘摇的柳枝,堂皇的屋舍内,烟霞色的幔帐自金钩上无力脱落,床榻嘎吱嘎吱缓摇。

……

两人折腾到半夜,没躺下歇多久,外头余善长就开始喊周绍起身了。

青娆迷迷糊糊的,意识还不太清醒,拉着他的袖子不许他走:“大半夜的,你去哪里?进了我的院子,别想再去旁人那儿!”

周绍哪见过她这样刁蛮霸道的模样,不由也是失笑,卧下来亲了亲她,轻声解释道:“陛下封了我做户部郎中,自今日起,我就得上朝了。”

青娆被这话猛地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外头天还黑着,心里不免咋舌:上朝的时辰也太早了……

周绍却不叫她起身,将人又按回被窝里,笑道:“还早,你不必管我,余善长都料理好了。等在承运殿用过早饭,我就出门了。”

青娆只好迷蒙着点头,低声埋怨道:“您也是,不早些同我说,既然如此,该早些歇息才是。”

夜色里,周绍脸上盛满了笑意,只觉得这丫头的酒大概还没有彻底醒,说话有气势得很。

他想说,若不是她的太监将他请过来,他原本没打算上朝第一日就这样荒唐的……

却怕他说出来将人臊得不行,转头来还得自己哄,得不偿失,便只能笑着忍住了。

“卿卿说的是。”

等人走了,青娆喊了杜薇来问,才知道此刻才至丑正,不免又可怜了周绍一阵。

但能上朝,对周绍和阖府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实权,再多的富贵繁华都是镜花水月,旁人勾勾手就能收走。有了权,才能去争,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东西。

那,只有委屈一下郡王爷了。

而她,此刻府里没有主母,她能睡到辰初都不用起身。

青娆弯了弯唇角,翻个身抱着被褥又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晚点儿还有一更

第88章 第 88 章 探亲

翌日午后, 在典馔署当差的童氏便同从前的大厨房管事伍妈妈,如今的伍典馔告了假,道要陪着当家的去城里探亲。

伍典馔得了实惠, 没丢了管事的位置,还得了九品的官衔,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听得这话,不仅不恼,还拿出两条腊肉干叫童氏带回家去,态度再是亲和不过。

她心里清楚,她能守住这个位置, 靠的是昭阳馆庄夫人的恩德。若不是王爷从前在昭阳馆用饭时每回都用得香, 庄夫人替她们表了功, 到斟酌人选的时候, 被内使们挤下来的铁定有她。

而庄夫人对她施恩,多半也是因童氏受了她颇多庇佑的缘故。

不过,今后昭阳馆有了小灶房, 怕是用典馔署大厨房的时候就少了。她也得想想法子,时常在得宠的主子跟前露露脸才是。

童氏则没去想那许多,拎着肉回到家中时, 丈夫和儿子也已经告假回来了。一家人穿戴一新,抱着牙牙学语的妞妞, 拎着昭阳馆备好的物件和他们自己准备的礼物往陈府去。

庄家所居的下人院与陈家内宅并不直接相通,二门上的护卫要森严得多。胡万春一家到的时候, 与外边巷子通着的偏门上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听说来人是来探亲的,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胡万春夫妇几眼,目光在胡万春身上犹豫着:这人倒是眼熟……

胡万春已经笑着给老头塞了一包点心:“李老爹,您不记得我了?我是万春啊!”

李老爹愣了愣, 又仔细看了看他,这才惊讶地道:“你是……万娘子的外甥胡万春?哟!果真是你,你不是跟着大姑奶奶去襄州府了吗?”

胡万春就笑道:“您不知道?大姑爷回京城来了,我们一家子就也跟着回来了。”

李老爹和万妈妈是同辈人,多少有些耳聋眼花,外头的事儿女同他提起,他也左耳进右耳出,是以听了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怪道你带着婆娘儿女回来探亲了,老头子我还是才听说。”

人老了,却也热情,兴冲冲地就指着庄家的方向道:“许久没回来了,怕是记不清你表哥住哪儿了吧?他们一家子住在那头,你这会儿去,想来你表哥表嫂都在家里。”

闻言,胡万春心里一突。

他记得原先表哥表嫂都是能干人,在陈府老妇人和陈大人跟前都有体面的差事,他们是专程告假回来的,那李老爹缘何这般肯定庄家夫妇此时都在家中?

他和妻子童氏对视一眼,后者也是目露忧色,当着李老爹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过谢便匆匆往庄家去。

进了庄家的门,庄秉义果然在院子里砍柴,胡万春喊了声哥,前者回过头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年近四十的男人居然红了眼眶。

“小虎子!”一开口就把胡万春的乳名抖了出来。

胡万春强忍的泪意一顿,立时白了表哥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呢,哥你别瞎喊!”又让儿子胡乐生过来给伯父见礼,还逗着小女儿道:“妞妞,快喊伯伯!”

而被童氏抱在怀里的妞妞歪着脑袋看了庄秉义一会儿,突然慢半拍地学舌道:“小斧几!”

庄秉义一愣,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青娆,顿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也不知他远方的小女儿,近来怎么样了。家书虽然不曾断绝,毕竟山高路遥,写不得多少东西。

正独自伤怀着,妻子崔氏听见动静也从里头出来了。

“娘子,你赶紧让青玉那丫头出门买一桌席面来,万春一家从襄州远道而来,我们可要好生款待……”

崔氏却没搭理他,想了想,直接问胡万春:“你怎么来的?是不是青娆也回京了?”

庄秉义彻底怔住。

胡万春怜悯地看了一眼几十岁了还是这么笨的大哥,心道姨妈当年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这么蠢的哥哥,偏闹着要娶又聪明又漂亮又识字的嫂嫂崔氏,若不是崔氏是个实心人,只怕庄家的家业早被人哄着卷走了……

对着表嫂,就更多了一份尊敬,笑眯眯地道:“嫂嫂明鉴,我可没跟大哥说我是打襄州府来的。”看着庄家夫妇焦急的眼神,他没卖关子,点头肯定道:“青娆这次也跟着……上京了,今后如无意外,便会长住京城。”

对着表亲,他没用庄夫人之类的敬称。这样的名头,在王府诸人眼里是尊贵和优越,放在庄家夫妇这样的本分人眼里,只怕更多的是心酸。

“那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红着眼的崔氏立刻伸手捂住了庄秉义的嘴,淡淡笑道:“一直站着说话了,弟妹怕是累了,赶紧进去坐吧。”

青娆在成郡王府为妾的事,或许是因陈府刻意而为,在下人之间并没有传开。下人院里住得拥挤,隔墙有耳,他们不能因一时激动,闹出乱子。

庄秉义这才如梦初醒,猛然想起他家女儿如今是什么处境,再不敢多说话,忙将胡家人迎进了屋,斟上了茶水,又去旁边的屋舍里叫正在歇晌的庄青玉。

等青玉穿戴好出来,便见幼时见过的表叔一家穿着绸缎衣裳,带着满满几大包的礼物坐在他家堂屋里,心里立时一松。

因郑安的缘故,她与青娆的书信能更频繁一些,她也知道表叔一家如今在为青娆做事。

连下头的人都能穿成这样,想来青娆那丫头信上说的没有夸大,她在成郡王府,当真是站稳脚跟了。

“青娆她在内宅里头,不好回陈府来见你们,故而托了我们来送信,让你们务必放心,她一切都好。这两大包礼物,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从襄州府一路带回来的。”

崔氏沉默地随手打开一个大匣子,便见是一副赤金的头面,瞧着比陈大夫人身上穿戴的也不差什么。

她不由苦笑:“她在里头用钱的地方多,何苦把这些东西送人,到了紧要关头,都能绞了当钱使的。倒是我们,哪里戴的了这些。”

胡万春却笑了笑:“这头面是外头人孝敬她的,她送出来,也正是和嫂嫂您打着一样的主意:家里若是缺钱使了,也能绞了当钱使。”

放到自己身上,崔氏却立时不赞同地嘀咕了一句:“哪儿能这么浪费……”

胡万春的笑容却顿住了。

他扫了庄家人一眼,缓缓道:“起先我也觉得是青娆多思多虑了,表哥表嫂和青玉侄女都在府里当着差,怎么也不会没有银钱花。可今儿这个时辰,怎么你们都在家中?听闻青玉侄女已经嫁人了,侄女婿何在?”

他眸光犀利,身上带了王府管事的气势。

听见李老爹那话,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进来一瞧,年岁大些的庄家夫妇也就罢了,连正年轻的青玉也待在家里,要说没出事,才是哄小孩的话。

庄家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童氏将女儿递给儿子,拉着青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关心地问:“丫头,你身上没受什么伤吧?”

被撸了差事倒也罢了,有了他们今日上门的这一趟,庄家人总不至于揭不开锅。就怕是有人故意折腾人,伤了身体才抱病在家的,那问题就严重了。

青玉连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脾气本就暴些,心里压着的话除了自家人没法对外说,如今家里又来了这一门可靠的亲戚,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年前,我娘就被大夫人寻了由头撸了差事,说是用不着那么多人看老夫人的院子。开了年,我爹平日里闭着眼睛就能做好的差事不知怎的也出了错,报到老爷那里,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总管便也将我爹撤了下来。至于我……”她笑嘻嘻地道:“我是自己请辞的。”

她没说的是,自己在藏书楼里好端端当着差,一向稳固的书架子却忽然倒了一个,差点把她砸了个正着。

那架子上的书算不得名贵,也没怎么损坏,管事妈妈也没揪着不放,但郑安放心不下她,索性让她以受惊吓为由自己请了辞。

这等闲差,府里多的是人想干,等她撤下来第二日,就有人顶了她的差事了。

这事除了郑安知道,她爹娘都不知道。崔氏还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两日,叫她不用担心他们,安生回去当差。可她怎么也不应,只作懒怠模样,过了几日,崔氏也就懒得骂她了。

她是不放心,要是放爹娘在家里,再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崔氏见大女儿自己抖了个底儿掉,只好开口替女婿辩解道:“郑安这小子能干,这些时日一直在外面赚银两补贴家里。你说说,哪里有这么好的赘婿?”

青玉却垂下了头。

她和郑安是夫妻,时日久了,郑安早出晚归自然瞒不了她,她也知道了郑安是在为便宜妹夫成郡王办差。同样的,这事他们没敢让二老知道,只是二老如今闲在家中,不免也能发现郑安的不对劲。

青玉只好道是郑安在外为了生计奔波,除了府里的差事,还接了别的活计。

胡万春叹息一声,又递了个小匣子给庄秉义:“人没事就好,青娆如今出息,你们就权当提前退下来养老了。”庄秉义打开,便见里头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摇了摇头:“家里还有银子,这钱你带回去还给她。”

胡万春却死活不接:“你们收了这银子,庄夫人在里头就能安心些,否则她听闻家里的事,定然一刻都不能安生了。”

庄秉义张张口,想说让胡万春帮忙瞒着些,崔氏却从胡万春转变的称呼上听出了他的意思。

庄家和胡家是亲戚,但青娆与胡万春一家也是主仆。这银子,是青娆待他们的孝心,也是郡王府庄夫人对胡管事下的命令。

她拦住了庄秉义,收下了。

那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讨生活,一颗心本就煎熬着,他们能做的不多,连面都见不上,能让她少些焦心,也是好的。

至于这些银子和贵重的首饰,她会好好收拢起来,万一将来形势不对,说不准还能为幼女谋来一条不得已的退路。

庄家热情地款待了胡家人,席面吃到一半,胡万春见表哥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才失笑道:“哥,你可别喝多了,不然明日嫂嫂和侄女去看青娆的时候,你还没醒酒,那就麻烦了。”

众人一怔,青玉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表叔,我们能去看她?”

胡万春笑着点头:“她不能来陈府,也一时不好请你们上门,但寻个由头在外头茶楼里见上一面,还是可以的。”

来庄家前,他还担心庄家人不好齐齐告假,见这阵势,却是不用担心了。

崔氏也是高兴得喜形于色,但她向来冷静,立刻问:“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毕竟是宅子里的女眷,偷偷跑出来见娘家人,若是没有主君首肯,日后旁人闹起来,只怕她讨不到好。

“表嫂不用担心,王爷也是赞许的。”甚至连见面的茶楼,都是王府自家的产业,王爷专程吩咐了高总管准备的。

庄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庄秉义更是一滴酒都不再沾了,只顾着兴奋明日与幼女的见面了。

等送走了胡家人,庄秉义和庄青玉父女俩更是上蹿下跳起来。

“娘子,我前些日子做的新衣你给我放哪儿了……”

“娘,我那对耳珰是不是被隔壁那臭丫头借走了?自个儿没个首饰,倒会拿旁人的撑脸面……”

对着闹哄哄的家,崔氏也是难得的好脾气,应了这个,又应那个,最后嫌烦了,就自个儿进了屋把门碰上。

“两个讨债鬼!”

门一关,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

……

自听人来禀胡家人出门去了后,青娆大半日都坐不安稳,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时,好几回都差点被刺到手指头。

孟氏被她吓得不轻,连忙将绣花绷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再不敢叫这个祖宗再碰针。回头若是伤了手,王爷说不定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到了京城,这王府比原先的国公府大了不止一筹,她住的院子却更偏了,虽说院子修葺得还不错,可一看位置就知道王爷压根就没打算常去她那儿。

若是敏姐儿将来大了,住去了彤云阁,她那里就更没人踏足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抓紧昭阳馆这一头,她膝下有了敏姐儿,如今哪怕对人为奴为婢也是不怕的,更何况庄氏品性不差,从来没有刻意磋磨过她。她愿意来奉承她,庄氏也就收着,并不会在下人面前给她没脸。

这番狐假虎威之下,她的小日子过得也不差。

说起来也是稀奇,打她跟庄氏往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心神不宁。便是从前王爷刚去常州办差时,她的日子也是很有章程的过,没见多么魂不守舍。

她心里好奇,但庄氏没提,她也没敢开口问。

直到丹烟笑眯眯地进来禀道:“夫人,童娘子说想给您问安。”

孟氏怔了怔,很快想起了这位童娘子是何许人物。没记错的话,论辈分她是庄氏的婶娘。

“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就见庄氏冲着她含笑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了外面,像是在期待什么。

出去时,正碰着童娘子被人带进来,见到她对方也很规矩地要福礼,孟氏却不受,拉着她对她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等出了昭阳馆,孟氏的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身侧的婢女:“我记得,庄夫人的家就在京城?”

婢女想了想,低声道:“庄夫人是陈家家生子,据说爹娘都还在陈府当差呢,想来就在京城。”

原是如此。

那童氏今日来访,大概是带来了庄氏家人的消息。

难不成,庄氏是想邀她爹娘上门来做客?

可王府有规矩,除正妃和侧妃,其余妾媵的家人不能轻易上门来,除非有正妃首肯。府里正妃还空悬,但庄氏的爹娘偏偏就是陈府的下人,即便钻了空子上了门,陈家那头只怕也会觉得颜面尽失吧?

以王爷的脾气,大抵是不会同意庄家人上门的。

这么一想,孟氏又有些同情庄氏了:“倒不如丁氏,爹娘都在府上,只要得宠,脱籍只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偏她是陈家出身,家里人身契捏在旁人手里,是死是活都做不得主,等小陈氏嫁过来,更是由得人摆弄,没个自在。”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有时她冷眼看着,觉得庄氏对王爷并没有太多的真情,那会不会,当日被送进英国公府,乃至送进国公爷房里,都只是陈家人捏着她身契和家人性命逼迫她的呢?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新王妃和庄氏之间,说不定压根没有情分,反倒有仇恨。

但稍一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王爷样貌家世都没得说,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是富家妾,吃穿住行都不曾有缺,阖府里挤破了头想叫王爷多看一眼的下人多的是。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

或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害怕,若是新王妃不是她们的靠山,反倒是敌人,那庄氏,当真能应付得来吗?

而昭阳馆里,原本听说了明日能按期见到爹娘姐姐的青娆正高兴着,便听童氏吞吞吐吐道了一家人如今都闲在家中的事情。

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完了缘由,青娆就立时冷笑了一声。

算算具体时日,年前她娘被撸了差事的时候,大约就是王爷请封她为夫人的折子被批下来那时。

一个是巧合,接二连三,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没了差事?他们有没有受伤?”

童氏忙道:“我大致瞧了瞧,又问了青玉侄女,她说没有,我也没瞧出端倪。若是您不放心,明日不如带上大夫一道过去,也好让您安心。”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也赞同了童氏的提议。

等丹烟将人送走了,她倚在大迎枕上好半晌没说话,面色阴沉得厉害。

这事,要么是陈大夫人,要么是四姑娘,总逃不脱二人的手笔。

她更倾向于后者,心里只觉得可笑。

当日母女俩将她费劲儿地送进来,指望的就是让她遏制住方氏专宠的架势,不能让她一家独大,而如今,局面比她们当初料想得还要好,她们倒转过头来嫌她这个新宠碍眼了……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主子连个茶盏都没扔,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心绪极差,连空气都紧张得令人窒息。

稍倾,她才淡淡开口道:“把盛女医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9章 第 89 章 故人与喜讯

正阳门内, 杨林胡同。

胡同离国子监极近,是以林立了不少书舍和贩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穿着月白罗裙,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敛眉挑拣着铺子里的笔墨, 问老板道:“都是熟客了,就不能便宜些?”

老板笑得客气, 却并不让步:“秀才娘子,这读书人的东西您也知道,一向就是贵的。若是给您便宜了,我就要赔本了。再者,若是送人礼物, 总不好拣便宜的, 说出去也不好听。您说是不是?”

碧荷的脸色不大好看, 只支吾着:“那倒不是, 我们拿来自己用的。”

老板笑而不语。

和这位秀才娘子打交道久了,他早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这位娘子和她的婆母袁氏,那都是一等一的会算计, 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使,且一年到头除了给人送礼时都不怎么登他的门,倒好意思说是熟客。

能在这地段开铺子的, 都是后头有背景的。碧荷不敢得罪这老板,老板也不会过于咄咄逼人——普通的穷秀才也就罢了, 这家子还和翰林院的陈翰林连着关系,倒不好开罪。

碧荷肉疼地掏了银子, 正还要说甚么,却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妇人从一架华贵的马车上下来,扶着婢女打扮的女子进了对面的茶楼。

她愣了愣,旋即只觉得血液往头顶上钻。

那人虽戴着面纱, 可那身形,那眼睛,她怎么瞧得这么像庄青娆!

想起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口一阵不舒服。

当日她半推半就地应下了齐家的亲事,后来却在府里闹得很大,自己挨了打,不得不投湖明志不说,嫁过去后听婆母怨毒地提起齐和书也曾在外被人殴打泄愤过。

婆母对此恨得牙痒,提起庄家一干人等,特别是庄青娆,就恨不得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可相公也挨了打,却偏偏仍旧忘不掉庄青娆。不仅对她淡淡的,有一回吃醉了酒,还梦呓着她的名字。

碧荷为此心惊胆战了好一阵,生怕齐和书忽然反悔,哪一日再休弃了她。直到后来听人说庄家人把青娆嫁去了南边,这才安下心来。

庄家人一副为了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模样,到头来还不是嫌她丢脸,将她草草发嫁了?

她问不出来庄青娆嫁给了什么人,想来想去猜测多半是对方上不得台面,庄家才不肯对外透露,就是从前极为倚重庄青娆的四姑娘,打她出了府后当着人前也再没提起过她。

到这儿,碧荷心口的郁气才出了大半。但她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了婆母袁氏的真面目。

一开始,有离经叛道,生得一副祸水容貌的庄青娆挡在前头,袁氏看她是怎么看都满意,嘴里不住地说要把她当亲闺女疼。

可等齐和书中了秀才,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老家的县太爷夸赞了齐和书的学问,袁氏的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只觉得举人的功名是手到擒来,到时齐和书甚至可以谋个官身。

这样一来,从前觉得千好万好的碧荷一家,在袁氏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儿子的亲事太仓促了些,合该等一等,将来娶个官家小姐才是。

碧荷也害怕齐和书有这样的念头,对着袁氏的刁难和挑刺,只好忍气吞声,还动了大夫人赏她的嫁妆,用来贴补齐和书读书的束脩,袁氏说话这才好听了些,没再指着她骂。

等齐和书乡试落榜的消息传来,袁氏那股子得意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可话里话外,却指责碧荷没照料好齐和书,才让他乡试前得了风寒,状态不佳。

实则那场风寒带来的病症早就好全了,可袁氏无法接受,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风寒。

碧荷忍了许久,等结果一出来再也忍不住了,掀了桌子就和袁氏吵了一架,把袁氏唬了一跳,再没想到瞧着温温柔柔的碧荷还有这样的脾性,嘴里直念叨着自己瞎了眼,娶了她这个悍妇进门。

碧荷发作了一场,心里也不是不后怕,可等进了屋,却见齐和书难得正眼瞧她,淡淡道:“你早该如此了。”

她一怔,本来并不怎么委屈,一听这话却酸了鼻子,气得跳脚:“你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看着你娘磋磨我,你很高兴是不是?齐和书,当日又不是我上赶着嫁给你,是你娘在夫人面前求了我,我才点头应的!你自己不能称心如意,没道理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原以为他就是一心读书,看不见这些婆媳争执的暗涌。可恰恰相反,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只装作看不见。

碧荷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歇斯底里地问:“倘若这几个月来,被你娘刁难的是你的心肝庄青娆,你还能这么坐得住吗?”

齐和书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受不了青娆被刁难,所以他当初自以为是逞英雄般地和他娘抗争,却没想到中了亲娘的圈套,一手葬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亲事。

所以后来,他就不愿和他娘争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当个看客。

但此刻看着碧荷,他恍惚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虽然感情不多,却已经不是外人了。

是以等一家人在一道用完饭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齐和书破天荒地开了口,一句话就让袁氏的脸色难看至极。

“娘,你和碧荷若是还这么日日闹下去,我永远都中不了举人。”

袁氏气得差点晕过去:“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齐和书很平静:“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乡试之前,你整日和外人吹嘘,弄得门庭若市,我实在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

袁氏再没想到,一手养大的儿子竟然将科举不第的原因归在她身上,她气得摔了筷子,当场离席。

碧荷也惊呆了,再没想到相公会对婆母说出这样的狠话,心情很是复杂:这是为自己撑腰吗?

齐和书望着母亲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娘对他很失望吧……可曾经有一个人,也对他很失望。她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娘也许不欠他,却欠了她的。

而袁氏回到屋里,却是越想越气:从前只觉得庄青娆是个狐媚子,却没想到碧荷也是个爱拨弄是非的,竟能哄得她儿子对她恶言相向……

婆媳俩的关系自此就降到了冰点,碧荷心里虽感动,却也不能坐视一家子将日子过成这样,后来也许是她在大夫人面前还有几分脸面,大夫人竟然说动了陈家旁支的大人,翰林院的陈弘经大人出面,收了齐和书做弟子。

陈翰林官职不高,学问却是最扎实的,齐和书拜入他门下后,功课几乎是突飞猛进。

袁氏如获至宝,对碧荷的态度才慢慢缓和了下来。只是从前惯出的毛病不好改,一寻到机会,她总要想着盘剥碧荷的嫁妆补贴家用。

对此,碧荷也是十分不乐意——齐家明明家底很厚实,婆母怎么就这么抠门!

但母子俩闹过一场后,袁氏就再没跟她硬碰硬过,只是时不时地递个软刀子,她怕被邻里戳脊梁骨,偶尔也就应了。

当人儿媳妇,难免就要吃些哑巴亏。她想,即便是庄青娆当初如愿嫁进来了,有丈夫的支持,可孝道压在头上,她的日子大概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而转念一想,她此时说不定在地里刨食,过得比寻常农妇还不如,她心里就舒坦了不少。

可碧荷再没想到,今日会在杨林胡同再见着她,且后者全然没有落魄的模样,而是身着锦缎华服,鬓戴宝石头面,一举一动比陈大夫人还要更像贵妇人。

她不敢置信,将铺子老板的话抛之脑后,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兴隆轩的伙计便笑着迎了上来,她摆摆手,目光追随着那群人,想跟着上楼去,可伙计却拦住了她:“这位娘子,楼上雅间都已经被贵人预订了,不能上去。”

贵人二字一出,碧荷的心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般的刺痛,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了面色,找了个能随时看见有人上楼或下楼的位置,要了一壶茶水。

不多时,就见几个熟人进了茶楼,径直要上楼,同样被眼尖的伙计拦了下来。

而这些人却出示了一个帖子一般的物什,伙计一看,态度立时就变得谦卑起来,亲自将人带上了楼。

碧荷抿了抿唇,看见庄青玉扶着崔妈妈上了楼,满脸写着雀跃,眼神顿时如淬了毒般。

怎么可能?

不是说庄家将庄青娆远远发嫁了,前些时候,庄家一干人等还得罪了主家,纷纷丢了差事吗?

那庄青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和什么贵人扯上了关系?就连这座大茶楼的伙计,也待庄家人如座上宾。

她近乎是魂不守舍地出了茶楼的门,路上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撞到人。

到了家门口,袁氏一见她空着手回来,眉头就竖了起来:“你跑到外面闲逛了大半日,什么都没买就回来了?你不是在和哥儿跟前打了包票,送给陈翰林的礼物都由你一手包办了吗?”

碧荷愣了愣,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方才失神,付了钱却把东西落在了那铺子里。

她看着袁氏,动了动唇,想将庄青娆回京的消息道出,可想起她满身珠翠环绕,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袁氏有多势利,她是知道的,若是叫她知晓庄青娆发达了,还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碧荷摇了摇头,道:“东西忘拿回来了,我这就去拿。”说罢,也不和袁氏顶嘴,就匆匆离去了。

袁氏眯了眯眼睛,想不出什么由头,只好低低呸了一声:“年纪这样轻,就忘性这么大,整日里心思也不知道放在哪上面……”

抱怨了一句,想起碧荷的嫁妆单子,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若是当日娶了庄青娆那个狐媚子,恐怕她早就哄着她儿子把她的棺材本都掏空了……

碧荷虽也有不如意,胜在嫁妆丰厚,也能贴补家用,比起庄青娆好了不止一筹。

袁氏心里宽慰着自己:婆婆和儿媳本就是生来不对付的,她婆母待她不好,她对儿媳妇自然也不会好,比起娶进门来当祖宗供着的庄青娆,果然还是这个和儿子没什么感情的碧荷省心。

……

兴隆轩二楼雅间。

青娆却不知道自己戴着面纱还惹出了这一场风波,她坐在雅间里,翘首以盼等着家人的到来。

外头忽地传来丹烟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进来。

丹烟笑眯眯地道:“夫人,您瞧是谁来了?”

青娆局促又慌张地站起来,看清了爹娘的面容后,眼泪就自两颊滚落。

短短一年而已,爹娘却像是老了好几岁。

她顿时跪了下来,垂泪道:“女儿不孝,连累爹娘为我操心受累。”

崔氏起先还有些不敢认,她从不知道,幼女戴上这华贵艳丽的珠翠,会是这样的明艳大方,简直像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似的,那样的遥远。

等见她睫毛一眨就落了泪,当着满屋的下人就要跪她,崔氏才认出了那股子稚气,忙不迭地将人扶起来,抱怨道:“都是当主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庄重?”

又拿了帕子,小心地给她拭泪。

庄秉义也红着眼睛,微笑地看着她。

姐姐青玉扶着郑安的手进来,一见她这模样就做了鬼脸:“你可别哭,哭起来比我丑多了。”仍旧是没个正形。

青娆破涕为笑,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她仿佛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在大宅内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还要违心地战战兢兢奉承主君的时候,她所思所想,都是盼着能和家人再度重聚。

终于被她等到了。

她忍不住伸手将母亲抱紧,像个孩子一般,抱着她呜呜哭了起来。

丹烟早在青娆准备下跪的时候便打了眼色示意下人们退下去,关了门后,听见里头传来庄夫人低低的抽泣声,她也微微动容,低声唤了人去准备热水,一会儿端进去给夫人净面。

等青娆哭够了,崔氏才叫人进去,亲自帮女儿净了面。

“多大的人了,还能哭成小花猫。”崔氏点点她的鼻子,语气里有些宠溺。

青娆就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当日从京城走之前,她故意惹母亲生气,好叫家里人反应不过来她的困境,可最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心里一直怕,母亲会对她失望,再瞧见她也会对她淡淡的,毕竟,后来的家书上,母亲说的话都很少。

可这一会儿,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她再是不听话,再是自作主张,母亲也总是向着她,挂念她的。

此刻,她仿佛有了最大的依仗,望着爹娘姐姐的眼神,便如一个初生的小猫似的,满满都是依赖。

崔氏原本还在欢喜孩子没怎么被富贵窝改变,可一细想,又开始为她担心起来:这一副傻傻的模样,和在家里做姑娘时一般无二,方才看底下服侍她的人再恭敬不过,该不会背地里也都在蒙骗她这个傻姑娘吧?

青娆不晓得她娘已经在担心她太蠢被下人骗了,她看了一眼姐夫郑安,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比起爹娘,姐姐青玉的气色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好,可见郑安婚后十分照顾她,没让她吃什么苦头。

她扫了一眼郑安始终扶着青玉的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扫了一眼,便笑着道:“爹娘,姐姐、姐夫,今日出来,我专程带了府医,不如让她给你们诊诊脉,看看身体如何?”

说话间,便让丹烟将盛女医带了进来。

盛女医原是她在襄州府里收拢的大夫,她年纪轻,家学却渊源,只是亲长因意外身故,她在襄州城里的医馆被同行针对闹事,她恰巧听下头人说起,有心收拢人才,故而出手替她解决了事情,挽回了名声。

盛女医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世道她一个女子没有靠山很难撑得住,索性就投效了她。

府里环境复杂,青娆本就需要靠得住的府医,可原先那些人都根深蒂固,和各方都有联系,黎大夫人品倒算周正,可年纪大了脾气怪,连周绍的面子有时都不怎么给,青娆就更用不起了。

盛女医此时来投效,青娆自然是喜出望外。她不仅给她额外开了一笔月例银子,每回的诊费也都很丰盛,不仅如此,还私下寻了不少珍贵的医书送给她。

毕竟医术一般都是家传,即便她给了银两,那些老资历的大夫也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将东西教授给盛女医,怕的是对方学出来砸了他们的饭碗。

所以那些装订成册的医书,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千金市马骨,盛女医原本只是趋利避害,见青娆这样看重她,渐渐也捧了一颗真心,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崔氏本有些讳疾忌医,可拗不住青娆的撒娇,只好让盛女医看了。

看完庄秉义夫妇,盛女医的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只笑道:“老爷太太年岁见长,平日里要少做些劳损身子的活计,悉心将养着,身子骨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可等把了青玉的脉,对上身后郑安紧张的眼神,盛女医的表情就变了。

青玉不明所以,见状也有些害怕起来,瞪大了眼睛:“盛大夫,我是生病了不成?难怪我这些日子总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吃饭都不香了,有时多吃两口还想吐……”

盛女医见她都没怎么问,青玉就先自己把症状噼里啪啦地抖落了出来,眼里就多了些笑意。

她又低声问了青玉平日里月信的日子,这才转头看了一脸紧张的庄家夫妇和若有所思的青娆一眼,旋即笑眯眯对着青玉道:“您多想了,这并不是病,而是您有喜了。细算日子,大约已经有两个月了。”

青玉眨了眨眼,看看一脸果然如此的郑安,再看看面带笑意的二妹,伸手慢慢捂住了脸。

完了,丢人丢大发了。

青娆却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笑嘻嘻地道:“恭喜你,我要做姨母了!”

青玉这才后知后觉,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笑意爬上了白里透红的面颊——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0章 第 90 章 “她早就与人做了妾”……

一家子说笑吃喝间,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天色要暗了下来,崔氏站起了身:“王府里规矩大, 纵然这事王爷知道,你也不好在外头久留, 还是早些回去罢。”

青娆拗不过亲娘,只得应了,又和姐姐咬耳朵,道明日再送些坐胎的药材让胡万春带过去给她,要她一定保重。

青玉也只是惊喜了一会儿, 很快就又恢复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 饭桌上什么稀奇东西都敢吃。

青娆看得摇头, 等要散了, 只好留下姐夫郑安单独多叮嘱了几句。看姐姐这模样,便知道郑安将她照顾得很好,否则光是家里这几件事, 青玉就该着急上火得不成样了。

郑安自然是什么都一口应下。他早察觉出妻子可能是有身孕了,只是近来事多,他不敢声张, 怕叫有心人知晓了又闹出事端来。今日有王府的府医诊断,倒让他放下了一颗心。

青娆交代完了话, 正准备走,郑安却接着道:“二妹, 近日家里的事是何人所为,你应该很清楚。”

青娆顿住脚,她看了一眼郑安便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笔债, 我会让她偿还的。只是,此刻还不是时机。”

她是身份上的弱者,此刻和她对上,哪怕是有周绍的宠爱,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郑安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同你说这个,并不是要立刻报仇。”哪怕,他在得知妻子差点被人害了的时候,恨不得提着刀闯进陈府内院血洗陈府。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庄家没有丝毫的自保能力。

一张薄薄的契书,便能让他们上天下地都无处逃窜,即便是得了一时之快,后头也是无穷无尽的炼狱。

想要复仇,他们就不能是陈府的奴仆。所幸,二妹足够能耐,成郡王也同样恳切地想替她谋一个出身,至少,庄家人绝不能是贱籍出身的奴仆。

青娆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郑安慢慢道:“二妹,你要想个法子,让四姑娘出嫁时把我们全家也带上,做陪房。”

留在陈府,身契留在陈大老爷大夫人手里,落在陈府名下,那才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只能由得他们拿捏。陈大老爷是个成熟的政客,一旦发现青娆有噬主的危险,一定会不择手段将庄家攥在手里。

但去了成郡王府,哪怕是作为王妃的陪房,身上也会打上郡王府的烙印。

而郡王府唯一的话事人,目前是与他们站在一边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知道了。”青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隐隐觉得郑安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她并不怀疑郑安的用心——自小到大,她都看得出郑安对姐姐的一片真心,若非如此,寻常男儿哪有肯上门做人赘婿的,郑安也并不是毫无前途可言的废物。

连周绍都愿意将要紧的差事交给他来办,可见他的能力。

那这个提醒,便就是不能忽视的讯号了。

*

夜里,碧荷翻来覆去都毫无睡意,窸窸窣窣间,听得身侧的丈夫含糊问:“怎么了?”

她一惊,想起从前丈夫酒醉时还梦呓着庄青娆的名字,诋毁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遮掩道:“晚间茶水喝多了,睡不着。”

齐和书低叹一声:“你这毛病早该改掉。”他拧了拧眉:“明日先生要考校我的学问,我先去侧间睡了。”说罢,便起身下了榻。

碧荷坐起来,望着丈夫丝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间歇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在平日里,她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会觉得丈夫上进,以读书做学问为重,是好事。

可白日里见着了庄青娆,她却忍不住去想,倘若今日,与他同床共枕的是她,丈夫还会不会这样毫无留恋,只嫌她少眠碍事?

想来不会罢。

说不得,还会将她拥在怀里,哄她入睡。

碧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翌日一早起来,没理会婆母袁氏给她安排的活计,从家里拿了两包点心便要出门:“今儿要进府去给大夫人请安。”

袁氏斥责的话刚要出口,闻言只得强笑一声:“你有从前的情分,是该多进府去走动,免得夫人忘了你。只是咱们家还得供养和哥儿读书,到底底子薄,去得太勤也不好。”

他们打点着陈家的生意,从中捞油水,自然得捧着陈府。虽不比从前为奴为婢的时候,但每每上门也得带着礼物去,碧荷每回带的都是精致的东西,去得勤了,袁氏也觉得肉疼。

这两包点心,还是她昨日排了许久买回来准备给儿子吃的。

碧荷早有了说辞:“昨儿在街上遇见了夫人身边的姐姐,她同我提了一嘴,说是陈翰林性子喜静,有些不想指点相公了。虽说是老爷夫人定下来的事,陈翰林没那么容易推脱,但到底怕事情有变,耽搁了相公举业,今儿可不得进府一趟,探听探听,免得出了岔子。”

袁氏一听,那还了得,不仅对那上门礼大方起来,还从屋里取出来个小小的玉摆件,道:“若是夫人不松口,你便把这东西送给府里的总管,他在老爷跟前有体面,说上一句好话比什么都管用。”

嫁进来这么久,碧荷还是头一回从袁氏手里拿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成色这么好,想来是家里压箱底的物件。

她一脸忧心忡忡地应下了,心里却欣喜,想着当了银子回来,就成了自己的私房了。

不过这欣喜等进了陈府后,便飞速消散了。

她进府,为的是向夫人探听探听,庄青娆究竟是嫁去了什么地方,怎生有那样的造化。

也不知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还未走到正院,却有人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这不是齐秀才家的娘子吗?今儿怎么得空进府来了?”

她脚步顿住,认出这是九如院的红湘,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妹妹何苦叫得这样生份?想来原是我不好,许久没去给四姑娘请安了。”碧荷也拉住了她的手,一副姐妹相亲的样子,心里却很受用红湘的尊敬。

四姑娘被册封了郡王妃,不日便要出嫁了,听说大夫人为了教导四姑娘,府里的中馈已经全权交给了她,担心的便是她嫁过去管不好偌大的郡王府。

红湘等人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在家里外面都有体面。她肯恭维自己,碧荷自然也说了几句客套话。

哪知红湘却不依不饶起来,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前儿也念叨起娘子您呢,娘子既然有心,不如去九如院里坐坐?”

碧荷心急如焚,却又推脱不得,只好强笑着应了。

心里却想着,四姑娘一向重用庄青娆,在她跟前可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反倒弄巧成拙。

路上,红湘却同她谈天说地,半点没有平日里嘴紧的模样。她留了心,便听她似是不经意提起:“……这些天府里变动也大,就说庄家的那几个,庄管事和崔妈妈接连犯了错,就连青玉也闯了祸,自个儿悻悻地辞了差事家去了。”

碧荷暗暗吃惊。

照理说,四姑娘主持中馈,手底下得力的人都该鸡犬升天才是。庄青娆虽不在府里了,可从前却极得四姑娘喜欢,庄家即便不高升,也不该被撸了差事才是……

难道是院子里的丫鬟们内斗,有人看不惯庄青娆,牵连了庄家人?

红湘这么说,难不成是怕她在四姑娘跟前说漏了嘴,反倒救了庄家?

碧荷便诧异了一瞬,又笑道:“说起来,四姑娘身边的几位姐妹家里也不是没有得力的人,有些差事,自然该自家人担上才稳妥。青娆从前再好,究竟不在府里了。”

红湘看了她一眼,却轻蔑地笑道:“哪里是为这?这府里的差事再好,能比郡王府的好?但凡得用的,姑娘都得带着去郡王府做陪房。庄家人有今日,说白了,是姑娘恶了她们而已。”

碧荷一怔,嘴上敷衍道:“做错了差事,这般不用心,被主子厌恶也是理所应当。”心里却飞快地算计了起来。

等进了九如院正屋,她一进门就给四姑娘行了磕头大礼,四姑娘连忙上前来扶住她:“不年不节的,碧荷姐姐这是做什么?”

“赐婚的圣旨已下,论礼,如今该唤姑娘一声王妃。这个礼,姑娘怎么都受得。”

秀才见县令不用跪,可她不过是秀才娘子,四姑娘更是圣旨册封的超品郡王妃,她跪一跪,也没什么。

四姑娘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拉着她坐到了炕桌边,命人上了好些瓜果点心,笑道:“你可是许久没来我这儿了,可见是生份了,只记挂着母亲,不记挂我了。”

她语气嗔怪,笑起来如邻家妹妹般亲切甜美,竟令碧荷下意识有些惭愧:她每次进府都是指望大夫人多拉拔齐和书,四姑娘是内宅姑娘说不上话,她自然不会登她的门。多上一家门,就得多置一样礼,袁氏那里,又不知道如何闹腾。

碧荷便将带来的点心递给红湘:“姑娘也尝尝外头的点心,我排了许久才买到的呢。”

陈阅微自然知道她没准备登九如院的门,这礼自然也不是给她的,便笑笑:“婚期将近,宫里赐的嬷嬷管得严,外头的东西不让我碰。倒是母亲素来爱这一口,姐姐一会儿不妨带去给我母亲。”

碧荷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更是感动四姑娘的体贴。

她望着四姑娘两颊的小梨涡,心头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嫁去王府也要带更多的陪房,不知身边的人可置全了?”

她这话开口,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想引荐自己的亲眷,不作他想,也得罪不了九如院里的人。

四姑娘却似想起了什么烦心事,黛眉微笼,叹息道:“原是准备齐全了,只没想到,庄家是不中用的,在府里待这么多年还能犯这样的错,实在让人失望……”

碧荷心中一喜,却还没放松,又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青娆妹妹毕竟在你身边这么久,看在她的面子上,姑娘您对庄家人总是要留情面才是。”

四姑娘却拉起了她的手,感动道:“碧荷,还是你心善。当日的事,说起来我真是没脸见你……青娆虽无辜,你岂不是更无辜?可怜你险些去了半条命,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闻言,碧荷顿时鼻子微酸。

她自然也觉得委屈,当日虽然是她将错就错,在大夫人跟前成全了自己,可放眼阖府,哪家人会像庄家这么大胆子,由得庄青玉在人前那么欺负她,还口中不干不净坏她的名声……

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代表着夫人的颜面,即便是她抢了庄青娆的相公,庄家人也该忍气吞声,维护夫人才是。

最后逼得她不得不跳河来自证颜面,也间接导致婚后婆母袁氏对她极为不满,三番五次地找茬。

她心里怨怪着庄家人,见四姑娘口中有维护自己的意思,更是觉得自己赢了庄青娆。

又听四姑娘叹道:“青娆从前是个好的,如今……不提也罢。时日久了,我也真是对她没什么情面了。”

“这是为何?”碧荷坐直了身子,照她想来,庄青娆若是被庄家人随意发嫁了,在四姑娘眼里定然是受了委屈出府的,怎会磨灭了情分?想起昨日的情形,她忍不住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青娆嫁去了哪一家。”

四姑娘却闭口不谈,见她又多问两句,还笑道:“怎么今儿一直提她,倒像是你在哪里见了她似的。”

陈阅微本是想借机拉拢碧荷,才叫人去正院前头拦了她过来,正打算将重利抛出,引诱碧荷为她所用,却听后者石破天惊地开口道:“昨日,我在杨林胡同那儿瞧见了一人,穿戴不凡,瞧着倒像是青娆妹妹。”

陈阅微一愣,微微眯起了眼睛,又笑了笑:“定是你瞧错了,她如今嫁了大户,不比从前,若是她夫家知道她随意出门,也会怪罪她,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碧荷原本有些后悔将见到青娆的事说出,一听大户二字,心中嫉妒她的好运道,忙问道:“不知是嫁去了哪一家?我是万不会瞧错的,不光有她,连庄家四口人也都在那儿,定是约好了要碰面的。”

她不免兴奋地想,若是她知道了是哪一家,再将庄青娆私自出门的事告诉那家,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陈阅微的表情就彻底冷淡了下来。

她将庄青娆安插到英国公府后,她一路成了宠妾,寄回来的书信却少,如今回来了,不说上门来拜见她,倒私底下偷偷去见庄家人。

可见,成郡王当真是把她的心给养野了,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给忘了。

末了,像是被碧荷磨得没法子,四姑娘只好低声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往外传……青娆她,是给大户做妾去了。”

……

“娘子,娘子!”纪嫂子远远看见碧荷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来,低声道:“今儿秀才公回来得早,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脸色就难看得紧,嘴里念叨着娘子的不是,说甚么娘子诓骗她……”

碧荷神思不属,魂不守舍着,猛然听了纪嫂子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后者着急地拉了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顿觉不妙。

为了进府,她的确扯了谎骗了袁氏,说陈翰林不待见相公。却不曾想相公回来这么早,婆母疑心又重,怕是试探之下发觉了她扯谎,在家里闹了起来。

这纪嫂子是袁氏赁来的厨娘,只管家里的三餐,并不曾卖身。

袁氏身边没有买丫鬟,倒是偶尔和纪嫂子说话,碧荷恨婆母爱作妖,便使了银子买通了纪嫂子,后者便时不时地与她通风报信。

“多谢嫂子来告我。”碧荷感激地一笑,一时拿不出银钱赠她,只得暗示晚些再给。

纪嫂子也不以为意,太太袁氏是个抠搜性子,秀才娘子也没好到哪去,但究竟是身份压死人,秀才娘子怕被太太这个婆母随意拿捏,便只能使银子让她做这个耳报神。这是长久的买卖,她也不急于一时。

等碧荷回到家,还未坐下来喝口茶,便见袁氏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你当真生了一张巧嘴,愣是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儿与陈翰林师徒情分好着呢,今儿陈翰林还考校他学问又赠了书,你说,你拿着我的东西,是不是回去贴补娘家了?”

齐和书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觉得碧荷胡乱攀扯,假借他的名头去折腾母亲。

碧荷本就还没来得及卖那玉摆件,闻言立时红了眼睛,把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呜呜哭了起来:“娘,您怎么这样冤枉我?我娘家不缺吃不少穿,我怎么会骗您的东西去贴补娘家?我向天发誓,昨儿当真有人在我面前说了那事,我这才辗转难眠,一大早就进府去打听消息……”

袁氏见了那玉摆件,脸上怒色才消了些,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又问:“和哥儿一早便同你说了,今日陈翰林要考校他的学问,你又怎么会被人骗?”

碧荷叫屈:“陈翰林性子古怪,不爱热闹,我听相公这么说,还当是陈翰林要寻借口将他打发了,怎么能不急?”

闻言,齐和书眉头拢起,开口道:“娘,碧荷也是关心则乱,您不该这样想她。”

袁氏只好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同你家相公商议过后再去做,妇道人家自作主张,没个规矩。”

碧荷一副谦虚受训的模样,听了教诲后,跟着齐和书回了房。

哪知在外头向着她的齐和书,一进屋就沉了脸色,问:“你是进府去见大夫人的?”

碧荷一怔,下意识说谎道:“自然。”

齐和书就笑了,眼神没有什么温度:“还去了四姑娘院里吧?你身上沾染的香料气味,只有九如院里有。”

碧荷抬眸看着他,刚想问他如何知晓,紧接着便想通了:大夫人的确是不爱焚香的,而庄青娆是九如院的大丫鬟,身上想是常常带着这种香气……

她本还对在陈府听到的事情恍惚不已,闻声忽然恼羞成怒骂道:“枉你饱读圣贤书自封君子,私下里却衣冠禽兽做派,怎么,原来你与那贱人早就无媒苟合,厮磨到一处去了?齐和书,你莫要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与我同床共枕,魂儿却都在旁人身上,你怎么对得起我?”

齐和书面露愕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骂的人是谁。

他脸色微沉,警告地开口:“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她,从来就没有过逾矩的事情。她一向本分守礼,绝不是你想的那般人。明明是我们对不住她,你作甚一副泼妇做派,青口白牙污人声誉?”

听得第一句,碧荷本还缓了脸色,哪知后头还有这么多戳人心肝的话等着她,她怒气上头,再顾不得陈四姑娘的什么叮嘱与顾忌。

冷笑了一声:“倒难为你把她瞧成心肝宝贝般,半个不好的字都听不得。甚么本分守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还不知道吧?她早就与人做了妾,与你本分守礼,想是瞧不上你的出身,舍不得将那副身子给了你……”

话毕,就见齐和书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脸色青白:“你在说甚么胡话?甚么做妾?”

他和青娆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她的志气。她生得那样漂亮,就是府里的公子也有觊觎她的,不过是看她是九如院的人不好收用,才没敢开口。可若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早就成了陈府的姨娘了。

碧荷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在玷污她!

她先前同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再以奴仆之身为人差遣,在外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碧荷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后悔话赶话将这事抖落了出来,可话一出口,想再遮掩过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

“人送走了?”

见红湘折返,屋子里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停了下来,四姑娘开口问道。

红湘应声是,道:“奴婢瞧着,碧荷连路都要走不稳了。”

陈阅微勾了勾唇。

原本不过是想借机拉拢碧荷,将齐和书这颗棋子利用起来,哪晓得碧荷竟还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瞧出了庄家人的不安分。

起先,她不过是迁怒庄家人而已。

她将青娆送去襄州府,为的是辖制方姨娘,可没想到,她这样出息,不仅压住了方姨娘一头,还在短短时日就哄得周绍那样的人为她请封。

一个婢女出身的贱妾,竟也配?

她没能压住心中的不快,便示意底下的人教训了庄家人一番。只是没想到,青娆会私底下与庄家人见面。

这样一来,事情倒是不好办了。

只可惜老王妃和鹤哥儿都没有跟着上京来,她是待嫁之身,没有由头,没法进郡王府的大门,倒纵得庄青娆在王府里独大。

陈阅微眯了眯眼睛,放下了茶盏:“明儿让院里的小满去一趟成郡王府,就说找她表妹白露。”——

作者有话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