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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21768 字 1天前

第131章 第 131 章 问策

两位新人进府时, 正值裕亲王被贬为庶人的旨意下达不久,承运殿内,周绍麾下的几位幕僚难掩兴奋地分析着眼下的局势, 得出的结论很一致:裕亲王一系迎来末路,他们也该趁此机会分些好处, 好在朝中多安插些自己的心腹。

裕亲王一系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此番雷霆骤降,其党羽岂会甘心引颈就戮?河间王妃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两派势力接下来的倾轧, 必将搅动朝堂风云。

对势弱的他们而言, 自然是天赐良机。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 殿内檀香袅袅, 对幕僚们的提议,周绍只是无可无不可,待人皆散去, 他揉揉难掩疲惫的眉心,望向案头那封静静躺着的素白信笺。

信笺右下角那枚极淡的墨色鹘鸟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来自那位神秘莫测的鹘首。

周绍虽接受了鹘影司的投效, 可与这位神秘的当朝重臣却一向只有书信往来。上一回通信,还是在淮州的时候。

信上内容不多, 不过寥寥几笔,却看得周绍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朝中六部数职缺出, 王爷意属何人?”

而眼下,六部并没有太多空缺的职位。对方的话,分明是在预言将来的局势——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可他焉能肯定, 陛下会坐视不理,由得他们内斗损伤朝廷元气?

他想起淮州之行时窥见的鹘影司冰山一角下的庞然根基。

其耳目之灵通,手段之诡谲,布局之深远,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一个年轻储君能在帝王眼皮底下悄然培植的势力。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萦绕心间:这耳听八方手眼通天的利器,或许本就是陛下亲手锻造,再郑重交到懿康太子手中的。

这个想法,让周绍下意识难以置信。

陛下……当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储君吗?

他忆起父亲老襄王在世时,酒后曾唏嘘感叹:“陛下待元太子,初时亦是捧在手心,可元太子刚及冠观政,陛下便以‘历练’之名,将其心腹调离中枢,安插之人无不是陛下耳目……天家父子,终究难逃猜忌二字。”

父亲口中尊称的元太子,便是顾皇后所出的嫡子,陛下的第一位储君,血统尊贵,地位超然。父亲做过元太子的伴读,陪着太子见证了许多事情,所以他对父亲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对待帝心,他始终慎之又慎。

可如今想来,懿康太子大约是不同的。

记忆中懿康太子执掌鹘影司时,行事并非滴水不漏,可陛下反是纵容与期许。

是因其乃陛下年近不惑方得的幼子,珍若性命?还是因陛下御极数十载,早已倦了那至高处的孤寒,真心实意欲为爱子铺就坦途?这鹘影司,究竟是懿康太子的遗泽,还是……陛下手中从未放松的缰绳?

目光扫过信笺上刚健有力的字迹,周绍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鹘影司真为陛下之刃,他此刻的举荐便是投石问路,是向陛下表明心迹——他周绍,无意结党营私,所谋者,唯江山安稳,君父无恙。

若鹘首另有其主……那必然也是一个他一时难以抗衡的敌人。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三个名字跃然纸上。

此三人,皆非他周绍一系,甚至与王府素无往来,却都是实打实有才干、有风骨却仕途坎坷的能臣。

搁下笔,周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若他猜得不错,那隐于重重迷雾后的鹘首,他大概已经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正。

*

移步昭阳馆时,天边已缀满碎星。

馆内盈着清甜的果香,烛影摇红,暖意融融。

青娆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葱白指尖捻着一枚玉棋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思。

她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簪一支素玉簪,豆青色的家常软缎褙子,小腹处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柔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软绵和。

周绍踏入内室,带进一身微凉的夜气。

青娆闻声抬眸,眼中漾起笑意,便要起身相迎。周绍快走两步,轻轻按住她的肩:“不必起身,仔细累着。”他顺势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他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看她蹙着眉迟疑着不知道落子在何处,便笑着替她落了一子。

青娆便回头不依,嗔笑间两人目光交缠,情意浓浓,下人们见状纷纷知机退下,周绍带着几分热烈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面颊和唇上。

两人亲近了片刻便唇齿分离——到底怀着身子,再不比从前时候,周绍如今待她,一举一动都像怕碎了玉瓶的小孩子,带着难得的稚气。

青娆看出他心情不错,便问他外头可有什么好事?

周绍倒没想起来新人入府的事,倒是提起今日敏姐儿去给他请安,十分懂事可爱,央他要多给她腹中的弟弟置办些补品,把弟弟养得健健康康的,届时她也去教弟弟写大字。

稚子天真,话语却如暖流淌过周绍心间。他想起白日里鹤哥儿怯生生请安时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晖哥儿被方氏拘在屋里,连面都不大敢露的瑟缩模样,心头微涩。

唯有这未曾谋面便被长姐殷殷期盼的未出世的孩子,以及长女这份纯真的关切,让他真切体味到一丝为人父的熨帖。

青娆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眼波流转间亦是了然。

她柔声道:“是啊,敏姐儿一片赤诚,孟姐姐教得也好。王爷放心,妾身定会好好养着,让这孩子平安康健。”

她倒是有些意外。敏姐儿在她身边时,瞧着全是稚气,原来已经很明白事理了。这番话,七分真情三分聪慧,既显了姐弟情深,又替生母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更在她这个得宠的庶母这里卖了乖。孟氏这姨娘,教养得着实不差。

王爷向往着后宅一片和睦,敏姐儿这番话正中他下怀,想来他也是觉得孟氏做得不错,才给了她脸面,让她替他去教导新入府的侍妾,如此,即便同是没有诰命的侍妾,尊卑也定下了。

她自然听得出敏姐儿话里的机巧,也乐见其成。这深宅内院,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敏姐儿懂得抓住人心,懂得为生母谋划,更懂得对她这个得宠的庶母投桃报李,这份心性,日后未必不是助力。

待两人用罢晚饭,服侍的人纷纷退下,周绍扶着青娆在床榻上重新躺好,自己则侧身半跪在厚厚的绒毯上,俯首将耳朵轻轻贴在她的小腹。

青娆垂眸望着他,心中腹诽:谁又能知晓,在外头威严八面的郡王爷,在她的屋里是这样一副情形。

“孩子今日可闹你了?”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薄软的衣料。

青娆玉指轻插入他浓密的发间,微微仰颈,感受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唇角弯起:“午后倒是乖觉,可方才王爷进来前,才狠狠踢了妾身一脚,淘气得很。”

周绍低笑出声,指尖在她腹上轻轻一点,仿佛在逗弄那未出世的小生命:“听见父王来了,还敢淘气?待你出来,看父王不打你小屁股。”语气是佯装的严厉,眼底却盛满了星辰般的温柔。

青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身子轻颤,玉簪松落,鸦青长发如瀑泻下,铺了满枕。

周绍眸色转深,只觉得这样的青娆,比往日更多三分柔媚,忍不住俯身吻住那带笑的唇。

正院,陈阅微听见下人的禀报,指甲将褥子上的金丝绣线都扯得歪斜。

明明新人都进府了,她特意找人去瞧了,曹氏和廉氏的容貌,都能算得上脱俗,可王爷竟然还要歇在庄氏那里!

她眸色晦暗,觉得不能再任由庄氏如此坐大。

“明日去给曹氏和廉氏送几匹布料过去,裁几件新衣,别损了王府的体面。”

王爷回府已经三四日了,却是始终只知道昭阳馆,不知道正院,庄氏也如此娇纵,一次都不曾过来给她这个主母问安,好似她才是这座府邸最尊贵的女主人。

既然如此,她也该让她好好知道,这里真正的女主人能做甚么。

第132章 第 132 章 “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昭阳馆内, 青娆立在紫檀木雕花镜台前,试着几件华丽的秋衫。

蜜合色云锦褙子绣着缠枝玉兰,葱绿杭绸衫子滚了银线边, 这几日府里新裁的衣衫便有五六件,皆是宽摆大袖的式样。最底下压着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 是她从前惯爱穿的。

她指尖拂过柔软料子,微微侧身,镜中便映出一段已见丰腴的腰身。

“王爷瞧瞧,哪件合宜?”她回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不自知的慵懒味道。

周绍刚在昭阳馆用罢午饭, 此刻正斜倚在窗下贵妃榻上, 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 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唇角微扬, 随手点了点那件杏子红褙子:“就它罢。”

青娆一怔。

那件虽也庄重,但腰身收得比其他几件略紧,金线绣的蝶翅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抚了抚小腹, 迟疑道:“这……怕是不大合身了。”

“无妨。”周绍起身走近,亲手拿起那件褙子抖开,赤金蝶翅在他指间簌簌颤动, “今夜家宴,穿鲜亮些好。晚风微凉, 这料子也厚实些。”他目光深邃,落在她腹间, 意有所指。

青娆心头微动。

自淮州归来,府中竟无一丝她身孕的风声。孟氏知晓后守口如瓶,正院那头更是毫无动静,显是不知情。

此刻周绍执意要她穿这显怀的衣裳……她抬眸, 对上他眼底不容置疑的深意,倏然莞尔:“王爷说的是,妾也喜欢这样式。”

她顺从地褪下身上衣衫,任由他亲手替她系上侧襟的珍珠盘扣。蜜合色中衣掩在杏红之下,唯有腰肢处被金线勾勒得纤秪合度,那点孕态便再也藏不住了。

听闻新人入府第二日,便去了正院给郡王妃请安,郡王妃也赏了她们不少东西。

承运殿里她们轻易去不得,倒转头来求见过她。

可她如今有身孕,万事都要仔细,也没有精力去与这些刚进府的新人虚与委蛇。

在王府里生存的根本,就是王爷的宠爱。这句话,对于没有家世还走到如今的她而言,更是字字箴言。所以她再自大,也不至于要让人来分宠彰显自己的贤良,索性将人拒之门外。

此刻,她想起昨日曹氏与廉氏求见被拒时,院门外那两抹悻悻离去的窈窕身影。

陈阅微急急抬举新人,又大张旗鼓办这宴席,无非是想借机敲打她,显摆正室威仪。至于那两个新入府的,怕也存了在席间博宠的心思。

青娆对镜抿了抿鬓角,唇边笑意清浅。

争宠?

可王爷却不是能被人随意摆布的性子。

*

正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方姨娘牵着晖哥儿的手,从外头走进来,引来孟氏和丁氏等人有些诧异的眼神。

往日里,方氏并不怎么带晖哥儿出院子。便是敏姐儿,也不常和这个弟弟见上面,细论下来,只怕还不如和远在襄州的鹤哥儿熟稔。

晖哥儿快两岁了,穿着簇新的宝蓝衣裳,面上那道淡粉疤痕虽已浅了许多,仍像白玉微瑕。他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打量满室华彩,敏姐儿凑过来逗他说话,他却怯怯地缩回方姨娘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裙角。

方氏心头一刺。

她从前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失宠是因周绍不待见这个容貌有损的儿子,也暗自恨命运让她怀揣巨大希望又变得绝望,不免迁怒儿子,待他不过平平。

她不待见晖哥儿,底下的下人自然也怠慢,等周绍再想起来见这个小儿子时,就发现他的性子比起鹤哥儿还要没主子的样子,轻易再不踏足方氏那里。

直至那日宫宴风波,她才恍然惊觉,王爷冷落她,并非因晖哥儿容貌有损,而是因她这做娘亲的,从未真心疼惜过自己的骨肉——她从年少时,就爱慕当时是襄王府嫡次子的王爷,一心要嫁给他,哪怕做妾也无所谓。

是以,她理所当然地将他看得比儿子还要重,她想的,全是要再生一个康健的儿子,让王爷忘记这个污点般的儿子。

但其实在王爷眼里,她远远比不得晖哥儿这个儿子——

与其说周绍是因为晖哥儿不喜她,倒不如说他是一看见晖哥儿便想起她没尽到做妾室和母亲的责任,将成郡王府的子嗣养成这般模样。

否则,一开始王爷办差回来,对她也是有怜惜的。如今,她却是一年半载都难单独见到王爷。

若仅仅将原因归咎在庄氏身上,不免太自欺欺人。

方氏这才明白,或许她以后也只会有晖哥儿这个儿子了。比起王爷,也许他才是她在这个宅子里往后几十年荣辱的根基。

她幡然醒悟后,便想要尽力弥补,盼着老王妃与王爷多看这孩子一眼,将来分家时,也能多给他留一份傍身的产业。

方氏正暗自思索,忽闻门口珠帘轻响,一阵环佩叮当。

抬眼望去,只见青庄氏扶着丫鬟的手,莲步轻移而入。

杏红褙子衬得她肤光胜雪,金蝶翩跹间,腰身曲线毕现。

方氏瞳孔骤缩,指甲猛地掐进掌心,一股混杂着嫉妒与酸楚的寒意直冲头顶。一边的丁氏也是诧异,眸光幽深地屈膝行礼。

孟姨娘携着敏姐儿上前,很是亲近地问她路上可吹了风,又塞了手炉给她。

曹氏与廉氏紧随其后,两人俱是盛装,曹氏玫红缠枝莲纹褙子珠光宝气,廉氏一身湖蓝素缎则清丽婉约。

她们没经过事,还没反应过来方氏和丁氏表情变化的原因,只见传闻中那位庄夫人通身的气派,便忙不迭上前屈膝问安。

青娆含笑颔首,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晖哥儿身上,温声道:“晖哥儿也来了?瞧着长大了不少。”

方氏从前与她不对付,可如今闻言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对着晖哥儿道:“这是庄夫人,是长辈,日后见了要行礼,知道吗?”晖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声音稚嫩地唤了一声庄夫人,便又期期艾艾地抱紧了母亲的手臂。

此刻,正院的庭院内内早已悬起琉璃宫灯,暖黄光晕透过薄纱灯罩,将庭院中几株金桂映得碎金点点。

晚风拂过,陈阅微立在庑廊下,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繁复的纹路。

她特意挑了件正红缂丝凤穿牡丹大衫,赤金点翠大簪压住高髻,通身气派俨然。

待婢女低声禀报老王妃与王爷的轿辇已经快到了,她才扶了扶鬓角,披上件青色披风,款步迎了出去。

周绍遥遥瞧见院门口立着的华贵身影,表情一时有些恍惚。他仿佛瞧见,元娘与他初成婚时,也时常亲自守在院门口等候着他的那一幕。

待走近了,看清陈阅微的脸后,他面上的柔软神色便散去了大半,只朝她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脸柔顺温和地扶住了老王妃。

……

花厅里正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笑语。

陈阅微搀着老王妃,周绍随侍在侧,三人一同踏入花厅。

众人纷纷行礼,老王妃态度很和善,笑着让她们起身。

陈阅微唇角含笑,正故作亲近地与老王妃说着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内,待落到青娆身上时,那笑意骤然僵在嘴角。

烛火煌煌,映得青娆腰间金蝶流光溢彩,也清清楚楚照出她小腹处那道不容错辨的圆润弧度。

陈阅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耳边嗡嗡作响。她强自镇定,目光死死钉在青娆腰腹,声音却有些发飘:“青娆这是……”

她顿了顿,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瞧着丰腴了些,可是有了喜信?”

满厅寂静。

老王妃也瞧见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看向身侧的周绍。回京的路上,知晓庄氏有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回府这么久了,消息居然还没有传到小陈氏耳朵里……即便庄氏得宠,也做不到这份上。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她这个素来有主意的儿子,是故意在家宴上用此事打小陈氏的脸。

周绍神色淡然,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青娆温顺垂眸,上前盈盈一礼:“回王妃的话,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陈阅微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瞧着更白了几分。

老王妃叹息一声,目光扫过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终是摇了摇头,只淡淡道:“既如此,更该仔细身子,入席吧。”

她直到儿子与小陈氏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这般激烈。

烛影摇曳,满室衣香鬓影。

陈阅微被丫鬟扶着坐上主位,指尖冰凉。

方才庭院中丹桂的甜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她筹谋多日的家宴,她精心布置的体面,她抬举新人欲分其宠的算计……全成了笑话。那杏红褙子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觉得费解。

明明她沦落到今日这地步,皆是因庄氏中毒有碍子嗣一事,那子嗣艰难的庄氏,怎么就出去一趟就有了身孕了呢?

那她这些日子受的冷落和白眼,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先更一章,周日再补[化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准备请封她为侧妃”……

夜宴之上, 侍女们鱼贯而入,珍馐佳肴流水般奉上。

金盘玉碗,流光溢彩, 好不奢华。

陈阅微勉强维持着笑容,在主位坐下, 好一会儿都几乎握不住牙箸。

她看着周绍亲自替老王妃布了一箸清蒸鲥鱼,看着老王妃慈爱地抱着鹤哥儿说话,看着周绍的视线偶尔落在青娆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独独没有人在意她。

周绍待众人略用了些,便搁下玉箸, 执起面前掐丝珐琅三才杯, 起身面向老王妃:“母亲远道而来, 一路劳顿。儿子敬您一杯, 愿母亲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众人忙随之起身举杯。老王妃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也举杯回应:“娘只盼着你府里一切都好, 你在外头办差也平平安安的。”

满座华服,珠翠生辉。

周绍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青娆手中的杯盏。青娆会意,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 迎着老王妃的视线,声音温软:“妾有孕在身, 不敢贪杯,只得以茶代酒, 还望娘娘莫要怪罪青娆失礼。”

“这是正理,何来怪罪。”老王妃含笑点头,目光在青娆小腹处停留一瞬,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 “你身子要紧。”

方氏、丁氏等人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清冽的酒液,又瞥见青娆手中那杯温热的茶水,心头滋味难言。

王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系在庄氏身上,连这等细微处都未曾遗漏。

敬过这一杯,周绍并未立刻坐下。

他的视线落在方氏身旁那个穿着簇新衣衫、紧紧依偎着母亲的孩子身上。

印象里,方氏很少带晖哥儿出来,平日里几乎都是将人拘在院子里。

晖哥儿小脸绷着,有些怯生生的,但似乎被方氏细细教导过,此刻虽紧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父亲,带着孺慕与渴望。

“晖哥儿,”周绍声音放得低沉了些,朝孩子伸出手,“到父王这里来。”

晖哥儿立刻看向方氏,见她点头鼓励,才迈开小腿,有些跌撞地扑到周绍腿边。

周绍俯身,顺势将他抱起,放在自己和老王妃之间的软垫上。

老王妃也怜爱地伸手,将小孙子揽近些,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好孩子,方才用了什么?可都还好?”

她照顾鹤哥儿已经照顾出了经验,对待这个怯弱的小孙子也自然温柔慈爱。

周绍看着儿子近在咫尺的脸庞,那道颊侧的淡粉色疤痕,在烛光下已不如初时那般狰狞刺目。

他伸出手指,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处皮肤,有些不确定地抬眸问方氏:“这疤痕……似乎淡了些?”

方氏心头一酸,忙起身回话,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回王爷,是淡了些。多亏了丁妹妹,是她四处寻访,得了古方配的药膏,还…还自己划伤了手背试药,见当真有效,才敢拿来给哥儿用。妹妹为着晖哥儿,实在是有心了。”她说着,目光转向下首的丁氏。

丁氏立刻起身,垂首敛衽,姿态恭谨无比:“婢妾不敢居功,只盼能为哥儿尽一份心,能略消一些,也能让主子们心里松快些。”

青娆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方氏心高气傲,从前连正眼都懒得瞧丁氏这等家生婢出身的妾室,如今竟肯在王爷和老王妃面前为她说话?

看来,失宠的冷落与晖哥儿的存在,终究磨平了方氏不少棱角,让她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丁氏联手,试图在王爷心中洗刷“疏忽无能”的罪名。

周绍闻言,目光在丁氏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晖哥儿脸上确实浅淡不少的疤痕,最后落在方氏强作平静却隐含期盼的眸子上。他心中了然,却也涌起一丝复杂。方氏能走出牛角尖,不再迁怒儿子,转而费心为晖哥儿打算,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难为你有心。”周绍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对着丁氏微微颔首,“回头让余善长去库里取些上好的药材,养养你那手上的伤。”

“谢王爷恩典。”丁氏声音微颤,带着压抑的激动,深深福下身去。

席间气氛微松。

敏姐儿却悄悄抿紧了唇,小手在桌下绞紧。丁姨娘……从前养在她身边时,为何不曾这般用心?莫说是划伤自己试药,连她的生活起居也都不放在眼里,纵得那起子人奴大欺主。

孟姨娘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微凉的小手,无声地传递着安抚。敏姐儿感受到孟氏掌心的温度,紧绷的小脸才慢慢舒缓下来。

陈阅微慢慢平复了心情,强压下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再抬头时,脸上已重新堆砌起端庄温婉的笑意,目光转向青娆,语气带着刻意的大度:“青娆有喜,实乃王府之福。红湘,去把我妆匣里那对羊脂白玉如意佩取来,再取两匹妆花缎、几匣子上等血燕,给青娆送去安胎。”

青娆依礼起身谢赏,步履从容地走到主位前,屈膝福身:“妾谢王妃赏赐。”姿态恭敬,挑不出半分错处。

陈阅微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清丽依旧,眉眼间却因身孕更添了几分柔润光华,那是被精心呵护滋养出的颜色。

她心头恨意翻涌,下意识地想要按照原计划,用训诫的名义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

然而,周绍那道落在青娆身上带着明显维护意味的目光,以及老王妃沉静端坐却隐隐看过来的视线,如同一盆冰水浇下,让她瞬间清醒。她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妹妹快回座吧,仔细累着。”声音干涩。

待青娆回到座位,陈阅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头的不快,她脸上笑容加深,目光转向下首:“曹妹妹、廉妹妹,快过来。王爷这些日子公务缠身,今日应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妹妹吧?”

曹氏心头猛地一跳,她知道王妃隐晦应承过的机会来了,精心描画过的眉眼瞬间亮了起来。

她按捺住激动,起身时特意将玫红缠枝莲纹的宽袖理了理,让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恰到好处地轻晃,衬得她面若芙蓉。她莲步轻移,与一身湖蓝素缎、低眉顺眼的廉氏一同走到主位前,深深福下。

“妾曹氏(廉氏),叩见王爷。”声音一个娇脆,一个柔婉。

周绍便摆摆手让她们起身。

曹氏抬起螓首,眼波流转,大胆地迎上主位上那道深邃的目光。

她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酒壶,纤纤玉指执起周绍面前那只空了的酒杯,动作优雅地让酒液汩汩注入杯中。曹氏本就生得美貌,如此打扮一番,将原本八分的容色也添成了十分。

虽说她在廉氏跟前自恃家世高,但自个儿心里却清楚:高贵的是曹氏这个姓氏,和她大伯身上的官位,并不是她曹嘉然。所以,当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十分恭谨小心,不敢露出半点自傲神色。

她双手捧起酒杯,指尖微微用力,将杯盏稳稳递至周绍眼前,朱唇微启,吐气如兰:“王爷为国事辛劳,妾只是内宅女流,无法为王爷分忧,只能敬王爷一杯酒,希冀能稍解乏意。”眼神含情脉脉,仿佛带着钩子。

廉氏见状,则安静地垂着眼帘,只露出半截白皙秀气的脖颈。

周绍的目光在曹氏明艳的脸庞和那杯映着烛光的琥珀色酒液上掠过,并未停留。他自然知道这是曹炜的侄女,今日头回在他面前露脸,能有这份胆色和心思,也算曹家没白费心思。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算是给了面子,伸手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酒盏已空。

陈阅微眸光一闪,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立刻顺着话头,声音温软贤良:“王爷,庄妹妹如今有了身子,正该静心休养。您身边总不能短了人伺候,两位妹妹既已进府,不若……”

她眼波在曹氏和廉氏身上流转,意有所指,“也让新人学一学怎么伺候您?”她刻意将话说得万分体贴。

曹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着丝帕的手心沁出薄汗,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绍。廉氏也微微抬起了头,脸颊染上薄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满座目光再次聚焦于主位。

周绍却仿佛没听到陈阅微的提议。

他放下酒盏,修长的手指在杯沿缓缓摩挲,视线并未落在两位新人身上,反而越过她们,定格在陈阅微身侧那个正小心翼翼剥着桂圆、将白嫩果肉放进祖母碟中的小小身影上——鹤哥儿。

片刻静默后,周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妃的身子瞧着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目光终于转向陈阅微,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府中诸事繁杂,本王不在府里的这些时日,王妃也实在辛苦。今夜,本王便宿在正院。”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烛火跳跃,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

曹氏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方才斟酒时的娇媚与期待凝固成一片难堪的苍白,精心描画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猛地垂下头去。廉氏也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氏与丁氏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复又垂眸。

老王妃眉心微拧,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又扫过陈阅微眼中那猝不及防又强压下去的复杂喜色,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了解儿子的性子,只怕今夜不会如小陈氏所愿。

青娆执起面前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洞悉。=

唯有陈阅微,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意外之喜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强自按捺住狂跳的心,飞快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曹氏和廉氏,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方才提议新人服侍的话从未出口:“王爷体恤,不过这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

一场家宴,在这暗流汹涌、各怀心思中,终是草草散了场。

……

夜色浓稠如墨,正院的内室点着数盏粗如儿臂的描金红烛,烛泪无声堆积,将一室锦绣映照得如同白昼。

甜腻的熏香混着陈阅微身上沐浴后的清雅花香,丝丝缕缕在暖热空气中浮动。

陈阅微自净房出来,身上只松松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软罗纱衣,水汽氤氲下,肌肤欺霜赛雪,身段玲珑曼妙。

面颊上因热气蒸腾泛着诱人的绯红,本就精致的眉眼在烛火下更添几分妩媚。她挥手屏退了侍立在侧的红湘等人,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坐在窗边紫檀木榻上、就着烛火翻看书卷的周绍。

书页翻动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阅微赤着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地靠近。

论起年龄,她其实并没有比曹氏等人大多少,亦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不似前世她再入宫面圣时,早已被琐事磋磨得眼角生出细纹。

她也知道自己和王爷之间有了嫌隙,可夫妻之事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许多事,一夜过去也许就会成为一笔糊涂账。因此,二人独处时,她也能软得下身段。

她停在周绍身后,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颈,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嗓音甜软如蜜:“王爷,今日席间您饮了不少,妾身帮您按按,松快松快可好?”

指尖尚未触及周绍的额角太阳穴,手腕便猛地被一只带着薄茧、微凉而有力的手攥住。

陈阅微心头一悸,抬眸望去。

周绍已放下书卷,侧过身来。烛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那双黑沉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无半点暖意,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他并未用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至身侧的榻沿坐下。

“王妃身子才好,你的一番情意和贤良温厚,本王看在眼里。”周绍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自然也心疼你。”他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并未停留,如同扫过一件寻常摆设。

陈阅微的心随着他话语前半句微微提起,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然而“心疼”二字之后,却并非她所期盼的温存言语。

周绍松开她的手腕,指尖在光洁的紫檀木榻几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看着她瞬间染上不解的眼眸,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不过,子嗣之事,关乎王府根基,是头等要务。”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阅微骤然紧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决定:“待青娆这一胎坐稳,本王准备向圣上请封她为侧妃。”

轰的一声。

陈阅微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一片空白。

方才席间强撑的镇定,沐浴时的精心准备,此刻身上这件薄如无物的纱衣带来的羞涩与期待……所有的伪装和幻想,都在这句话下被碾得粉碎。

他留下,不是为了她。

他留下,只为让她“贤良温厚”地点头,让她这个正妃亲自为他心爱的妾室铺就青云路!

血色顷刻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唇上那点嫣红也显得灰败惨淡。

那双杏眸死死盯着周绍,里面翻涌着震惊和屈辱,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她猛地攥紧了身侧的迎枕,指节用力到泛白,连带着那件薄纱也跟着簌簌颤抖。

“王……王爷……”陈阅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青娆腹中之子,尚不知是男是女……如今就请侧妃位,是否操之过急?府中姐妹众多,也……也难免有微词……”

“生育子嗣,便是大功。”周绍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只要王妃不反对,本王相信,府中无人会有异议。”

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哔剥声被无限放大。

陈阅微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她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对的话,她不敢说,但要她赞同,她也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周绍看着她这副无声抗拒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他不再多言,起身唤道:“来人。”

外头静了片刻,才有人迟疑地推门进来。

“将侧间收拾出来。”周绍的声音毫无温度,“本王今夜在侧间歇息。”

陈阅微猛地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在那惨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湿痕。

她看着他挺拔而疏离的背影,看着他抬步走向侧间。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她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

烛火依旧煌煌,却照不暖这方寸之地。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纱衣,此刻像一层冰冷的嘲笑,紧紧包裹着她。她想起长姐陈阅姝病骨支离时,时任英国公的王爷也时常留宿在正院侧间。那时,是王爷体恤病妻,不忍其形容狼狈难堪伺候。

而如今,对她这个续弦,他却丝毫没有耐心与情欲——仿佛即便她剥光了自己站在他跟前,他也能毫无顾忌地起身离开。

陈阅微忽然觉得很冷,自她重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么冷——

作者有话说:晚安宝宝们,明天要早起,今天的更新奉上

第134章 第 134 章 香囊

昭阳馆的琉璃宫灯次第点亮, 将庭院里几株晚桂的影子拉得细长。

夜风穿过回廊,卷起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清泠泠的脆响。青娆扶着丹烟的手, 缓缓步下那顶青呢小轿。

“夫人……”进了内室,丹烟觑着她平静的侧脸, 欲言又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担忧。

人人都知道,王爷近来因昭阳馆的缘故不大待见王妃,方才席上王爷那句“宿在正院”,当真是出人意料, 丹烟怕她面上不显, 心里却藏了委屈。

青娆脚步未停, 只侧首看了小丫鬟一眼, 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丹烟额前细软的青丝,动作亲昵, 随即正色道:“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她毕竟是郡王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青娆心中明镜一般。

她一句戏言能让王爷将曹氏廉氏忘在府外数月,那是因她正得宠, 且于王爷大计无碍。但她没有资格,更无立场去指手画脚周绍是否该留宿正院。

丹烟替她卸下那件流光溢彩的杏红缕金百蝶穿花对襟褙子, 露出里面轻软的藕荷色中衣。

青娆很清楚,无论生死关头他如何护她,无论此刻在他心里她有多特别,在这世俗森严的权力结构里, 她庄青娆的身份,始终只是一个半主半仆的妾室。

王府的富贵繁华皆如镜花水月,依附于他的心意与恩赐。除非她能登上侧妃之位,金册玉印加身,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半个主子,在宗室玉牒上占得一席之地。

而按惯例,这“除非”的前提,多半要等到她平安诞下男丁,甚至是生育多子有功,才有可能。

心中并无急切去肖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尊荣,自然也不觉得周绍该对她有甚么椒房独宠。

说到底,周绍才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他名正言顺地歇在正院,天经地义。即便他今夜心血来潮,踏入了曹氏或廉氏那新收拾出来的玉江苑,损了她的颜面,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她无权阻拦,亦无力阻拦。

先时她冷眼瞧着,王爷今夜留宿正院,恐怕并非眷恋温存,更像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盘算。只是,衣香鬓影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美色当前,谁又知晓他是否会被陈阅微的眼泪或手段扰乱了初衷?

男人的情意,是最不可信的。齐和书当日也口口声声非她不娶,到头来照样另娶她人。

与其为这等无法掌控之事徒然伤神,平白损耗心力,倒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算一算接下来的棋局该如何落子,才能为自己、为腹中骨肉、为庄家,谋取最大的利益。

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般的身份鸿沟,又深处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此刻谈论小儿女的情爱缱绻,终究太过奢侈。

她笑着摸了摸丹烟的脸——当日她来到自己身边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一日日成长起来,对她忠心不二,不知不觉间,连原本势高的杜薇也被这小丫头压了下去。

但说到底也是杜薇自己不争气。来了京城之后,她表现得太怯懦,遇事不敢谋划,终究是家生子的身份让她有太多顾虑。这样也好,她年岁也不小了,在她生产前要把人放出去嫁人,免得主仆一场闹出乱子来,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翌日一早,周绍便离开了正院,连早食都没用。

陈阅微睁眼到了天明,情绪反倒稳了下来,当着下人的面,什么火都没发,却也没有往承运殿递话音的意思。

一时间,王府里其余人都不知晓,正院里还有过这一场争端,正院里服侍的人得了交代,更是三缄其口。

*

清晨,薄雾初散,栖月院后通往书塾的抄手游廊上,几株秋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敏姐儿背着书囊,带着贴身丫鬟,正要去学里。

忽然,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拦在了前头:“五姑娘安。”又对着敏姐儿身边的丫鬟道:“双杏姐姐,您个子高,劳您帮我把取一下枝头那风筝成不成?原是鹤哥儿要的,刚才风大没拿稳,一时竟被刮了起来,落到了枝儿上……”

是个面生的丫鬟,双杏不曾见过。但她报的是鹤哥儿的名号,鹤哥儿从襄州过来,身边的人早换了一波,敏姐儿也记不清谁是谁了,更遑论也是新被孟氏提上来的双杏。

丫鬟犹豫地看向敏姐儿,见敏姐儿微微点头,才应声去了。鹤哥儿到底是府里的长子,又得老王妃宠爱,她们凡事照应着,对方念着情,若能反过来照拂姐儿,那就是最好的。

敏姐儿坐在亭子里略等了等,再抬眸时,果然瞧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褙子,满脸笑意的丁氏。

鹤哥儿那儿的排场比她大得多,办一个差三四个人去也是有的,很少会有求助外人的时候。所以敏姐儿早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想起丁氏,她还是点了头——她去了栖月院后,孟氏便让人盯着,不许丁氏轻易靠近她,她也被伤透了心,等闲不愿意见这个自小将她养大的养母。可昨日夜宴上,她听得丁姨娘愿意替方氏的儿子试药,忽然也想问问她缘故。

丁氏见四下无人,与敏姐儿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便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湖蓝色的锦缎底子,用五彩丝线绣着石榴纹,针脚细密,缀着珍珠流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好孩子,”丁氏将香囊塞进敏姐儿手里,压低了声音,“你拿着这个。如今庄夫人肚子金贵,日后怕是要彻底起势了,你回头找个机会送给庄夫人,就说这是你自己学着做的,里头放了安神的药材,给夫人安胎用。”

丁氏看着敏姐儿清澈的眼睛,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愧疚与悔意:“姨娘给你赔个不是。从前……是我糊涂,被娘家那些糟心事蒙了心,又被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蒙蔽了眼睛,光顾着自己立稳脚跟,竟疏忽了你的起居冷暖,让你受了委屈……”

她抬手,似乎想摸摸敏姐儿的头,又怕唐突,瑟缩着收回了手,“如今你虽养在孟姨娘身边,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姐儿。”

丁氏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如今庄夫人有孕,在府里地位非同一般,连老王妃都格外看重。姐儿你一向与她亲近,这正是天大的机缘!趁着夫人有孕,好好讨她的欢心,将来她生下小公子,你们姐弟间有了这份情分,你也就有了靠山,姨娘也能安心了。”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哽咽。

敏姐儿握着那香囊看了看,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丁氏。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将香囊收进了袖袋里。

待丁氏走远,敏姐儿才慢慢松开紧攥着香囊的手。她低头看着掌心被珍珠硌出的浅浅印痕,眼神复杂。

午后下了学,回到栖月院,敏姐儿径直去了孟氏房中。

她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鬟,才从袖中拿出那个湖蓝香囊,递到孟姨娘面前,将丁氏在廊下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孟氏听完,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只装作无事,温声问:“那……姐儿打算把这个给庄夫人送去吗?”

敏姐儿立刻摇头,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谨慎:“姨娘,不能送。庄夫人肚子里这一胎金贵得很,阖府上下都盯着,连一向最重规矩的祖母都格外纵着她几分。这个时候,往她身边送吃食、药材、香料,哪怕是针线玩意儿,都扎眼得很,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无论丁姨娘这香囊里是真心安神的药材,还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对咱们栖月院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别送,什么也别沾惹。清清白白,才能避开是非。”

孟姨娘怔怔地看着眼前条理清晰、思虑周全的女儿,宽慰与酸涩同时涌上心头。

她既欣慰女儿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能在王府这潭深水里自保,又心酸她被迫早早懂得这些算计。孟氏一把将敏姐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好姐儿,你长大了,懂事了!”

从前她防着丁氏,是怕敏姐儿年纪小,又顾着情分被她哄骗了去,让自个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后来她盯着丁氏的时日一久,又觉得对方是心术不正,不敢轻易让她沾身。

敏姐儿很是不好意思,姨娘在外头人面前明明那么内敛,可对着自己总是不吝啬夸赞,她有时觉得这是哄小孩的话,可心里又像吃了蜜似的甜,想了想,又道:“姨娘,今日的事你不要责罚丫鬟,这是我的主意,我猜到了是她,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孟氏哎了一声,笑着颔首。若是一开始敏姐儿这么说,她还要伤心她仍旧看重丁氏,可丁氏给她的东西,她丝毫也没藏着,立时就拿给了自己商量,这态度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她的敏姐儿,才不是有心人故意中伤说的那种白眼狼。

待情绪稍平,孟氏目光落在那精致的香囊上,疑虑更深。她总觉得丁氏此举没安好心,可又抓不住切实的把柄。事关敏姐儿,她不敢有丝毫大意。思忖片刻,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

午后,盛女医照例来给孟姨娘请平安脉时,孟氏便“不经意”地将那香囊拿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神色:“盛女医,我前些日子翻看古方,学着配了些安神的药材,装在这香囊里,想给敏姐儿夜里安枕用。只是我粗手笨脚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怕配比不当反倒不好。劳烦您帮我瞧瞧,这里头的东西可妥当?会不会相冲?”

盛女医如今在典药署里也算得上医道精湛,她接过香囊,仔细嗅闻,又解开系绳,小心地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掌心,一一分辨查验。片刻后,她点点头道:“姨娘放心,这里头是些寻常的温和安神的药材,配比也合宜,气味清雅,给五姑娘用无碍的。”

孟氏心中疑虑稍减,但并未全信。待盛女医走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带着香囊去了昭阳馆。

青娆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书,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孟氏请过安,便将那香囊递上,又将盛女医查验的结果和自己的担忧一并低声说了:“……夫人,这东西虽查着无事,可丁氏突然这般举动,又打着敏姐儿的名头,妾心里实在难安。事关姐儿,妾不敢擅专。”

青娆接过那精巧的香囊,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细密的石榴纹。

多子多福,倒是好意头。若是孩子送来的,她戒心少些,心里要是盼着一举得男,说不定真要随身戴着。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淡淡道:“既然查着无事,那便留下吧。”她随手将香囊递给侍立一旁的丹烟,“替我佩上。”

隔日,青娆在园中散步时,偶遇了去给老王妃请安的丁氏。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青娆腰间那崭新的香囊上,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惊喜和赞叹:“哟,夫人这香囊绣得可真精巧!瞧着像是新得的?阵脚细密,配色雅致,挂在夫人身上,更添风韵了。”

两人从前很少打照面,但自打她有孕以来,府里上上下下恭维的人不少,故而她也没有对丁氏的谄媚有丝毫异色。

青娆停下脚步,唇角微弯,笑容温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这是敏姐儿那孩子的一点孝心,说是自己学着绣的,里头还放了些安神的香料,正好我这些日子睡不安稳,有了这东西,倒是舒服多了。”

丁氏眸光深处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敏姐儿这孩子,一向孝心。不过,能得夫人喜欢,也是她的福分。”说罢,面上又平添几分落寞,一颦一笑,倒还真像个一心为孩子前程打算的母亲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近上级检查太多了,经常加班,精力不够,没办法日更了,不过剧情已经到后期了,会认真坚持写的~

第135章 第 135 章 唐泰

时间回到一旬前。

秋意渐深, 庭院里几株丹桂已开到荼蘼。

许是这一胎金贵的缘故,典馔署送往昭阳馆的糕点悄然添了花样。

除却惯例的一些糕点,不时会多些精巧的玫瑰酥、核桃酪, 甚至还有江南风味的蟹粉酥,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送过去, 摆在云锦桌帷之上,倒也赏心悦目。

昭阳馆自有小灶,但这类费时费料又需特定手艺的精细点心,多赖典馔署供给。

典署令伍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时日来更是对送往昭阳馆的物件格外上心, 样样过目, 很快便发觉了这多出的花样。

细细盘查, 才知是灶上掌勺的大师傅唐泰私下添的。

此人手艺尚可, 却有些钻营心思。听闻是因昭阳馆里庄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杜薇姑娘将要放出去配人,便想着法叫他家的二小子攀上高枝,将来也好沾光。

于是自掏腰包, 变着法儿地献殷勤,只盼在庄夫人跟前露个脸。

伍氏对此颇不以为然,且不论杜薇的家世在家生子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出挑, 光说昭阳馆那头,庄夫人何等眼力, 岂会瞧得上唐家那好吃懒做的小子?

但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她明面上只当不知, 背地里将此事当作闲话,在庄夫人那位表婶童氏面前提了一嘴:“唐师傅倒是个有心的,只怕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言罢便丢开手去,横竖他花的不是公中的银子, 只要点心洁净无虞,便由得他去折腾。

点心送了七八日,伍氏心中不免嘀咕:糕点是金贵东西,这唐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来这般底蕴日日添置?

就在她要深究时,唐泰那头也不再送了。伍氏以为对方是打了退堂鼓,适逢典馔署里事忙,便也搁置下了。

是夜,月隐云后,昭阳馆内却灯火通明。

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惊破了秋夜的沉寂。盛女医连同典药署的另两位医官被匆匆请来,皆因庄夫人突感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周绍袍袖带风地疾步赶来时,只见内室里,青娆面色苍白地蜷缩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被面,显是极为不适。

典药署的几位大夫细细查了这两日庄夫人的饮食起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角落处,丹烟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神情有些疑窦。

与青娆对视上的瞬间,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周绍正抓着青娆的手,脸色黑沉得可怕,满腹心思系在眼前人身上,自然也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招手将丹烟叫过来,视线落在她掌心崭新的香囊上:“这香囊是哪里来的?”

青娆强撑起一抹笑脸,忙道:“王爷,这是敏姐儿给我做的安神香囊,我戴上后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话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绍看了她一眼:她惯来守规矩,这回却当着满屋人的面自称起“我”来,可见是疼得厉害。心底那点犹疑就被搁置在一旁,面色沉静地下令道:“你们过来瞧瞧,这香囊有无不妥?”

他是信长女的为人的,只是她年纪小,若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大夫们上前来一样样试过,的确都是安神养息的药材。

盛女医却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微一变,凝重道,“这香囊中的藜芦、丹参本是安神定志的良配,单独使用并无不妥。但若与近来夫人常用的糕点相合便是大忌,轻则剧烈腹痛,重则……滑胎血崩,性命堪忧啊!”

其他大夫也明白过来,先时是没往此处想,可若真不是巧合,那这事便和典馔署脱不了干系了。

门外,匆匆赶过来的孟氏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声道:“王爷明鉴,这香囊是丁姨娘做的,央敏姐儿替她赠给夫人,先时妾放心不下,也特意找了大夫看过,说是无碍,万万没想到……”

她声音哽咽,面色惊惶地看着周绍:“敏姐儿年纪小,丁氏又有养育恩情……都是妾失察……”

周绍淡淡地打断了她:“本王心中有数。”他抬眼,看了眼身侧候着的余善长,声音很平静:“交给纪察司查吧。”

王府典仪署下辖的纪察司,掌管着府内人员的风纪与刑狱之事,一旦被关进去,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出来的。

丁氏身负重大嫌疑,但究竟是主子,不会被丢给纪察司,但典馔署那头被牵扯到的人,就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届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干系的人都没法轻易抽身。

周绍下了这样的命令,显然是不准备给背后之人留什么颜面了。

落后孟氏半步的敏姐儿紧紧地掐住了手心——她明知道,一旦事发,她会被牵累得彻底失去父亲和祖母的欢心,失去倚靠的势力,却仍旧装作慈母模样,毫不犹疑地推自己下地狱……

小小的人儿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讥嘲自己,也讥嘲丁氏:

她们这对母女到今日,各自为政、互相提防算计,也真是没半点情分了。

*

涉及王府子嗣,又有王爷的交代,纪察司为立威,在此间事里亦是手段尽出。

唐泰一个在灶台间打转半辈子的庖厨,十几板子下去便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他口口声声道是丁姨娘身边的丫鬟暗中授意,塞了银子,命他务必在糕点中加重一些食材的分量,尤其指明要配那新添的核桃酪与蟹粉酥。

他只以为是丁姨娘想要讨好得宠的庄夫人,自然也愿意卖昭阳馆一个好,在灶台做了几十年的活计,乍看之下也不觉得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哪里能想到,丁氏存了害人的心思!

唐泰想将自己清清白白摘出来,丁氏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口咬定是唐泰听说了香囊的事故意祸水东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糕点的事!

内使们在丁氏院子里搜了两回,又去查了名簿,却到底没找到唐泰说的那般体貌的丫鬟。

可纪察司的人大半都出自内廷,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唐泰说是想借花献佛讨好昭阳馆,可却半点没在主子跟前露头,听闻庄夫人有一回还赞了声,赏赐却都送到了伍氏手里,显然是不知晓内情的。

庄夫人怀着身孕,就连伍氏都不敢轻易在菜谱上添菜孝敬,怕的就是冲撞了贵人,惹出乱子。唐泰在灶房上当差了这些年,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

比之势如烈火烹油的昭阳馆,丁氏失宠已久,饶是借着方夫人的势不再一味颓落,却也很难用少许银两打动在典馔署当差的大师傅,让后者为其冒这等风险。

这里头定然还有蹊跷之事。

王爷的授意明明白白,纪察司查起来并没有太多忌讳,只防着沾连到正院引火烧身也就罢了。好在事情查到最后,并没有正院的手笔,却也牵连出来原先襄王府的一桩旧事。

周绍捏着那份染着血迹的供状,指节泛白,眼中寒光凛冽如刀。

敏姐儿的生母是钱氏,名雁芙,原先是他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他记得,那时她与丁氏关系很好。只是丁氏勤勉有余,机灵不足,故而进院多年,也一直没升上大丫鬟的位置。后来与元娘成亲,他身边便只让小厮伺候,直到元娘进门后五年无子,才由老王妃做主,将雁芙与琼玉两个丫鬟收作了屋里人。

雁芙能干又漂亮,年少时长年累月在他身边伺候,两人间倒也算有些情谊,成为通房后一切名正言顺,他也很是宠爱了她一阵子。没过多久,大夫就诊出她怀了身孕。虽是如此,她也从不恃宠生娇,哪怕是落雪的日子,正院的晨昏定省也一直没断过。

元娘见她懂规矩,心里那点酸意很快也就散了,没少在老王妃和他面前夸赞她,还说等她平安生产后,便抬她做姨娘,再给她家里人一个清白身份。

谁知天意弄人,孩子虽平安降生,钱氏却因血崩而亡,没能享到半点福便撒手人寰。在钱氏有孕期间一直细细照料着她的丁氏这时来求他,道她与钱氏情同姐妹,请他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她定然会将她看做亲生孩子。

他那时也有些伤心钱氏红颜早逝,又失望于苦苦期盼的子嗣到底还是个女儿,若是男丁,元娘也许会养在膝下,但如今是女儿,左右也就是挑个妾室来抚养了。

所以他没有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了。至此,从前想赐给雁芙的那些荣耀,便渐渐转到了丁氏和丁家人身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雁芙居然是死在了与她同吃同住、义结金兰的丁氏手上!而丁氏,害死了钱氏,居然还有颜面抚养她的女儿,借敏姐儿来争宠!

细想之下,当年他纳丁氏不过是因老王妃认为丁氏有子嗣兴旺之相,若不是有敏姐儿,这些年他根本不会多踏足丁氏的院子。

“去禀老王妃,让她请人去问问丁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

余善长缩着头应是。

纪察司的人查不了王爷的姬妾,可老王妃那里却有的是有手段的老嬷嬷,表面上瞧起来一切都好,实际上能让看不见的地方没一块儿好肉。王爷下了这样的令,看来这丁姨娘……

是夜,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连夜闯进了丁氏的玉喜轩。

丁氏原本就有些辗转难眠,听到动静,立时如惊弓之鸟般坐起来,厉声问道:“谁在外头?”

等她披着外衣出去,却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被捆了起来,一个有些面熟的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深夜来访,叨扰姨娘了。只是老王妃那里,有几句话不得不问,若拖到了明日,就迟了,还望姨娘见谅。”

那张脸,在她当小丫鬟时便因她犯错罚过她,她已经数年没有在老王妃那儿见过此人了,府里的下人都说是她去外头颐养天年了。

见到这嬷嬷,丁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那唐泰终究是不中用,把所有事情都撂了。

庄氏的手段有多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如今把柄在手,她定然会往死里整她。事关子嗣,老王妃绝对不会容情……

她苍白着一张脸,无力地跪坐在地,忽而尖声道:“敏姐儿!我要见敏姐儿!我要见我女儿!”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敏姐儿心软,定然不会看着她这个养母去死,只要她求上几句,王爷和昭阳馆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来不会伤她的性命。

老嬷嬷嗤笑一声,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眼角的细纹:“姨娘想是记岔了?您膝下无子女,五姑娘是钱姨娘的女儿呢。”

丁氏一怔,目光缓缓移到老嬷嬷面上,屏息几瞬,打了个寒噤。

钱氏都死了快十年了,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提起钱氏?即便要讥讽她,也该是用孟氏那个贱人才是……

老嬷嬷却没有要同她再多说的意思,手一挥,便有几个仆妇冲上来按住丁氏,三两下便束缚住了她的手脚。

“抬进去。”

……

隔日,丁姨娘突染恶疾,需静养避人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里的每个角落。

正院里,陈阅微听了这个消息,眉头微微拢住,很快又散开:看来此事,还真是丁氏做的。重来一回,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上一世,丁氏靠着大公主这个女儿,在宫里也算是很有威名,却没想到,完全抵不了青娆在王爷心里的重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的狼毫不经意又写毁了一张字。

或许前世,在庄氏入宫后,她也渐渐独占圣意,丁贤妃等人都要靠边站,只是她去得早,没能瞧见那些场面。

那她与庄氏对上,会不会从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那位的喜爱与厌恶,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她一味地逼他正视自己嫡妻的位置,或许适得其反了——他不是会向人低头的脾性。

僵坐了许久,她终是让人叫来了胡雪松。

“你去库房问问,原先长姐的旧物,都收到哪里去了?”

胡雪松讶然:旁人不知晓,他可是最清楚,这位说是为照顾长姐的子嗣进府的,可背地里,丝毫不提她这位胞姐,像是忌讳什么似的。

今日这出……倒是转了性子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药

栖月院里, 敏姐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异样。

祖母抱病数日不许孙辈去请安,父王面色沉郁,下人噤若寒蝉, 尤其是丁姨娘的院落,竟是彻底封锁了。

她起了疑心, 于是安排了身边最伶俐的小丫鬟借着送绣样的由头,悄悄往燕居堂相熟的老仆处打探。

辗转了几日,小丫鬟才白着脸到她跟前来回话,却是两股颤颤,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完来龙去脉, 敏姐儿静坐窗边, 望着窗外惨淡的秋月, 脸上最后一丝稚气忽然在此刻褪尽, 眸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

她从前只知自己生母早逝,襁褓时候便被丁姨娘抱到了屋里,下人都说, 这和丁姨娘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可她越长大,却越觉得,大约是有区别的。尤其是看见先嫡母大陈氏对鹤哥儿疼得如珠如宝, 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模样……

只是她之前常常安慰自己,嫡母究竟是正妻, 或许姨娘已经给了她能给的最好的。

但现实很快就抽了她一巴掌,她到了孟姨娘房里, 才知道被珍爱的感觉。丁姨娘说是和自己生母情同姐妹,却比不上半路抱养自己的孟姨娘对她一半的好。

是以,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个疑影儿,只是不敢去深想, 只想着大约是下人谣传,丁姨娘和生母钱氏关系根本就不算好。

却怎么样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原来这些年,她竟日日在杀母仇人跟前尽孝,认贼作母!

“那祖母和父王,只是将她囚禁起来吗?”

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人说,过段时日便会将她送去庄子上……”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她抚养过自己,若是她杀母夺子的真相揭露于世人面前,最受伤的不会是本就一无所有了的丁氏,而是身处事件漩涡中的她周蕴敏。

祖母和父王是为了她,才没有杀丁氏。

可敏姐儿从未如此恨过世间礼法,它竟能让无辜之人蒙冤,不得昭雪,反倒凶手能在庄子上度过余生,衣食无忧。

哪有这样的道理。

……

玉喜轩。

自打搬进了成郡王府,这院子平日里就鲜少有人踏足,此刻,更是如同被整个王府遗忘的死角。

院门外,两个身上打着补丁的粗使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情比平日里少了许多警惕。

这位主子今夜子时就会被送出府去了,她们这苦差事也算是到头了——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了,她们得了令日日守在这儿,偏里头那位抠得连个铜板都不舍得使,不然,她们也能悄悄网开一面,让她吃些不馊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