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又苦又没油水的差事,她们早就腻了。
忽然,从东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俱是丫鬟打扮。大的那个十五六岁模样,小的则不过总角年岁,约莫是刚进府,被使唤着拎着食盒,压得胳膊和脸都抬不起来。
两个婆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见为首的大丫鬟衣着光鲜,瞧着像是在哪个主子身边当差的,就添了笑脸:“姑娘从哪里来?这地方晦气,可不好多待。”
大丫鬟闻言撇撇嘴,也是一脸不情愿,却从身上掏出两个荷包塞给婆子,口中道:“方夫人被里头那位牵累了,心里不畅快,特意嘱咐我来替她教诲几句,免得夜里出了府,在外头还给王府丢脸。”
婆子们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丁氏前些时日是靠着讨好方夫人过活的,方夫人还为她在老王妃和王爷面前说了她好话,结果转头丁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听闻这些时日王爷也没再踏足过照春苑……
照方夫人从前跋扈的性子,想赶在丁氏出府之前好好教训她一顿,也是寻常事。
不过,婆子看了一眼小丫鬟拎的食盒,笑道:“方夫人也是心善,被人连累了,怎么还想着给人带饭?”
丫鬟就嗐了一声,将食盒拎过来给她:“哪能是给她的?这不是夫人见你们守院子劳累,特意让小灶房的人添了几道菜,还加了两小坛美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闻言,婆子们顿时眼睛一亮,原就觉得这食盒香得厉害,这会儿更是直吞口水了。
她们没在院子里伺候过,平日里别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姑娘们她们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晓得眼前的生面孔是不是照春苑的人。只此时想着大快朵颐,便不再深究,开了门闩让她们进了。
“烦请快些,要是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婶子们放心,我省得。”得了大丫鬟一句婶子,两个婆子笑意更添几分。等人走了,便往背风处把食盒打开,看见里头直滴油的烧鸡,立时便高兴起来。
……
玉喜轩院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丫鬟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问兰……问兰……给我烧些水来……”
闻声,那丫鬟呸了一声,骂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没长手?都要被赶出府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丁姨娘失势,原先院子里的姐姐们,不是被牵连发落了,便是匆匆嫁了人,没沾染上事的,各自找了门路调出了这院子,唯独她无依无靠的,倒霉催的还得留在这儿。
问兰心中怨气颇深,且她本就在丁氏手底下不得脸,丁氏又一贯不是手面大的主子,自然不领她的情分。
骂完这一句,问兰便见有人进来了。
不比守院的两个婆子,她到底是在院子里当差,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栖月院里服侍五姑娘的大丫鬟。
她吓得脸一白,再怎么说,丁姨娘也养大了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人难保要向着她。她方才这样奴大欺主,会不会要挨罚?
大丫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当差,便回你的屋里去,倒在这儿耍起贫嘴来。”
只是贫嘴,那便不是要罚她了。问兰如蒙大赦,心知五姑娘那头约莫是有话要同丁姨娘讲,便连忙识趣地告罪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走进丁氏的屋子时,那“小丫鬟”挺直了那刻意佝偻的背脊,方才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瞬间褪去,正是五姑娘周蕴敏。
屋内的摆设和她从前在时大不相同,先时丁氏虽然常常变卖东西接济娘家,却不至于简陋至此,除了一张床和一架桌子,整个屋子几乎是家徒四壁。
床上倚着个瘦弱的人影,已经是深秋,她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曾经每日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如枯草。
听到推门声,那人影猛地一颤,艰难地转过身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敏姐儿看清了丁氏的脸。
往日刻意保养得宜的肌肤松弛灰败,眼下的青黑像是已经有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她对着光眯了会儿眼睛,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敏姐儿?”
敏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她慢慢走到丁氏身旁,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张继承了周氏血脉的精致小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倒映着丁氏狼狈的身影。
原本有些发霉味道的屋舍,因敏姐儿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香甜气息。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丁氏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拉住她,却因久未进食和心绪激荡而脱力,只能半趴在床边,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敏姐儿的裙角,如同抓住救命浮木:
“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是不是来救姨娘的?姨娘是冤枉的!是那庄氏设计害我!好姐儿,你听姨娘说,你去求你父王……”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哀求而扭曲变形,从前的沉稳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敏姐儿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角那只肮脏、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枯手上。
她缓缓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裙角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丁氏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远了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她一点点将敏姐儿养到今日,对王爷的心绪变化是最清楚的。
一开始,王爷既伤心于雁芙的早逝,又懊恼苦苦期待的敏姐儿不是个儿子,对她便多有慢待。
可后来鹤哥儿出生,虽是嫡长子,却体弱多病,半点担不起重任,相比而言,敏姐儿健康乖巧又聪明,王爷的慈父之心也渐隆。
她杀了雁芙,本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真正让王爷恨不得杀了她的原因,是她利用唐泰下的别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王爷还是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是搬空了她的院子,让下人折辱她,又要把她送出府去。
王爷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能叫他这般恨却能忍住不杀他的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丁氏便能猜到为了保护长女,王爷不会把真相告诉敏姐儿。
所以,她仍旧能利用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一瞬,她却在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救你?”敏姐儿终于开口了,“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恩是恩,仇是仇。你害死了我母亲,我为什么要救你?”
丁氏愣住,不肯承认:“敏姐儿?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你母亲临死前托孤于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不用再演了,”敏姐儿打断她,明明是那样稚嫩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最低贱的蝼蚁,叫丁氏无端想起了周绍,“这里没有旁人,丁氏。”
丁氏从来没有看过敏姐儿的这一面,从前在她跟前,这孩子一直都是那样乖顺,喜欢朝她撒娇,如今,居然敢直呼她丁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被戳破真相的恐惧与羞恼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有今日,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早知今日,我就该送你下去陪钱雁芙那个贱人……我就算死……”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怨毒,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地丢出来。
敏姐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看着她。
待她说完,她凑到丁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低声道:“你有今日,当真是我害的吗?”
丁氏怒目而视。
敏姐儿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笑意,目光怜悯:“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想过报应?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聪明绝顶,能轻易玩弄别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丁氏脸上瞬间凝固的迷茫,才用轻飘飘的语气开口道:“唐泰那个癞蛤蟆,因为觊觎我母亲而不得,就能在你的唆使下对她痛下杀手……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着他做了许多事,他就对你没有怨吗?
“我记得,您被抬为父王屋里人时,是因为您生来就有福相,老人都说您能一举得男吧。”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丁氏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如同遭受重压般猛然断裂。
她懊恼了这么多年,期待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是老王妃看走了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唐泰那个混账东西给她下了毒手!
几乎不消什么证据,她就立刻相信了敏姐儿的说法。
毕竟,她也利用唐泰对王爷和王府的女眷们动了许多手脚。玉喜轩里没有自己灶房,唐泰想加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若是她有个自己的儿子,那她如今才是王府里最得意的,王爷定然也会最看重她……庄氏那个贱婢,她早就会在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时便将她推到水井里去和雁芙作伴……
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懊悔,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彻底的崩溃和疯狂。
“啊啊啊——!”
敏姐儿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抽搐,涕泪横流,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走到窗棂前,支起半扇窗,屋内一切的味道似乎都被夜风卷起,缓缓飘向远方。
她不再多看丁氏一眼,开了门便匆匆离去。
院子外头,原本守院的两个嬷嬷似乎醉倒了,看来到底没能捱住美酒的诱惑。
敏姐儿微微松了口气,走出去后问:“问兰……”
“姑娘放心,方才丁氏嚎成那样,她都不敢露面,她知道好歹的。”
本就不是什么忠仆,这种一面倒的引火上身的事,她更不会做了。
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敏姐儿抿了抿唇,低声道:“若是事发,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主意……”
“姑娘……”
二人并未留意,玉喜轩院子附近,一道人影匆匆闪过。
第137章 第 137 章 死讯
天方蒙蒙亮, 便有内使敛声屏气地快步往承运殿去。
余善长早也起了身,此时正候在殿外头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主子若是起身, 他就得立时进去服侍,惫懒不得。
瞥见拐角处出来的小内使, 他眯了眯眼睛,对方亦加快了脚步,在殿门前谄媚地作揖问好。
余善长瞪了他一眼:“要是搅扰了主子,看你这二两重的骨头担不担得起!”
这内使名叫盛良,也在承运殿中伺候, 只是平日里办差并不打眼, 余善长便没怎么留意过。可这回宅子里出事, 王爷却点名让盛良打理丁氏出府的事。
丁氏沦落到此等下场, 这差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体面差事,偏王爷一口喊出了盛良的名字,叫余善长心怀警惕, 不知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使了手段给王爷留了印象。
在他眼里,丁氏本就不得宠,王爷如今又万分厌恶她, 盛良要是想借此机会邀功,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盛良额头冒汗, 他自然晓得余善长是什么货色,也不再隐瞒, 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余善长愣住:“当真?”
“我一听见信儿就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做不得假。”
余善长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待会儿你就随我一道进去,禀报给王爷。”
盛良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若是好事, 他才不会让自己进殿,摊上麻烦了,倒开始装大度了!
心间也是惴惴:那位再怎么样也曾经是王爷的枕边人,也不知王爷会不会怪罪他把差事办砸了……说一千道一万,他是怎么也没料到,丁氏能有这种骨气。
二人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起身的动静。余善长推门进去问了两句,便拊掌令伺候的奴仆们鱼贯而入,服侍周绍净面更衣。
“昭阳馆那边可还好?”
近来周绍心情不佳,索性便忙碌于公务,夜里亦是歇在了承运殿,不怎么踏足内宅。但昭阳馆那头,仍旧是每日都要问上三两回的。
余善长毫不意外,立刻笑道:“听小膳房的人说,近几日送去庄夫人那里的饭菜都能被用上七八分,想来小公子很康健呢。”
“那就好。”闻言,周绍难得露出一个笑脸,“小膳房办差的人还算用心,赏。”
余善长笑着应是,心里暗道这庄夫人可真是伶俐得不得了。
若换了旁人,从前是独占鳌头,如今却半月余见不着王爷,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也该搅弄风云,借着子嗣的由头逼得主君去瞧她。
这位倒好,偏偏吃嘛嘛香,他先前还为庄氏捏了一把汗,怕王爷因此觉得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看人眼色,却没想到王爷反倒高兴她以子嗣为重。
周绍说罢,忽然瞥见角落里立着的盛良,想起了什么。
“丁氏送出去了?”
盛良心里打鼓,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心虚,上前低声道:“禀王爷,丁姨娘似乎是听闻要出府的消息发了失心疯,昨夜闹了好一通才消停。送她出府的嬷嬷今晨去瞧时,发现她……自缢了。”
说罢,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周绍也是一怔。
丁氏胆大包天,为了保住自身地位,连他这个主君都敢害,若不是后来有了青娆后,他不怎么用典馔署的饭菜,只怕青娆这一胎也难有信。
这样的毒妇,若不是看在敏姐儿的份儿上,他早恨不得直接提刀杀了她。送她出府,也是想等事情慢慢淡下去后,让她“意外”身故,并未准备让她苟活。
但她会自缢,却叫他很意外。
“昨日没人去瞧过她吧?”他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盛良答得肯定:“奴才再三问过守门的嬷嬷,再没有旁人去过。就连玉喜轩从前的丫鬟也说,是丁姨娘忽然就犯了疯病,怎么劝也劝不住……下人们以为她闹累了歇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裁了衣裳自戕……”
问清了来龙去脉,周绍便也不再多想了。
他只是怕这宅子里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想杀了丁氏灭口,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她死了也就死了,反倒赎罪了。
“丁姨娘生前很是惦记娘家,身后事便着丁家人去办吧,人也葬在丁家的老坟上。”
盛良点头应下,却暗暗心惊。
看王爷的意思,这是不肯承认丁氏是王府的侍妾了。所以,她死后也没有王府女眷的哀荣,只是无名无分的丁氏女。
这丁氏,争了一辈子,到了也不过是一场空……
……
玉喜轩。
两个守门嬷嬷脸色发白,焦急地等着信儿。
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她们只想吃那烧鸡,可彩月过来讨了一杯酒水喝,倒是勾起了她们的馋虫。
本是想尝上一口便作罢,谁料竟贪杯起来,等人再清醒过来,就听见问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她们一看,便见丁氏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吓得立时腿都软了。
要命了要命了!偏偏是在她们吃醉酒的时候出的事,想找问兰问个究竟,问兰却也是一问三不知,道她被丁氏闹得几日都没睡好,昨儿也睡沉了。
一个两个都不省人事,自然心中有异,可偏生是当差的时候出了岔子,即便是揪出了算计她们的人,只怕为着丁氏这一死,她们也得赔上一条性命!
宅子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人,不需要怎么对口供就想到了最好的说辞:丁姨娘这是打击太大犯了疯病,趁夜里众人不注意自戕的。
问兰想起见过的那位大丫鬟,也默默咽下了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时尚且斗不过人家,如今人都死了,她也不是什么忠仆,更不会替这个死人出头了。
于是,等准备送丁氏出府的奴仆们过来时,便惊闻了这一消息。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浓郁的药香已被驱散,重新熏上了清甜的瓜果香。
青娆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听丹烟低声回禀了丁氏的事,眼中并无太多波澜。
倒是丹烟语气惊异:“五姑娘年纪这么小,怎会有这种心性……”
口气称不上是赞扬。
青娆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女,王爷就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那孩子从前看着柔弱,但心里是有执念的。”
只不过,从前的执念是丁氏为什么不真心疼爱她。
后来,执念则变成了她竟然渴求杀母仇人的母爱。
王爷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忍下杀意保全丁氏的颜面,可这份保全,却不是敏姐儿想要的。
不过,这件事里头,让她意外的是老王妃——
若是她想瞒着,敏姐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仅凭猜测,她也不会对曾经是养母的丁氏下杀手。或许,老王妃是怕敏姐儿因丁氏的事误会她的儿子,仇视敏姐儿的父亲,所以索性将丁氏的丑恶面揭露给她看……
实在也是残忍了些。
说不上谁对谁错,也都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青娆评价道。
丹烟笑道:“虽是如此,五姑娘的手段还是太稚嫩了些,若不是您派了人盯着玉喜轩,替她一一收尾,那几个丫鬟婆子嚷嚷出来,她难保要背上一个弑母的名声……”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青娆摆了摆手,望向自己的小腹:除了父母姐姐,这孩子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尽管还没降世,她却已经有浓郁的爱意。丁氏要对他下手,那她便容不得她。即便没有敏姐儿,她也不会让她安生在庄子上快活。
丹烟的意思她明白,她是觉得自己替周蕴敏担了风险,对方合该知恩图报。
可如此行径,难免落了下乘。况且,敏姐儿是个聪慧的,即便她不说,她也会明白的。
……
栖月院中,敏姐儿听闻丁氏死讯,当着外人的面哭了一场,人后独自在窗前静立了许久。
窗外枯枝映着惨淡的天光,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仇恨让她没办法保持理智,别说是瞒过父王,就算是瞒过孟姨娘,她都没有什么把握。
可事情发生后,她早已准备好接受的诘问和责骂却统统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认为丁氏就是自戕而亡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愿意帮她做成这般局势的,整个宅子里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她记着这份恩情,不过,眼下她还是太过于势单力薄和年幼,或许有朝一日,她羽翼渐丰时,也能帮到那位一二。
*
正院里,陈阅微却连着几日都在擦拭和整理陈阅姝的遗物,仿佛并不关注外头发生了什么。
听到丁氏的死讯,她也只是挑了挑眉头,道了一句知道了,便作罢了。
红湘看在眼里,心中奇怪:先前王妃一副难受的模样,活像是庄夫人的胎是她出的手,可把她吓得好几夜没睡安稳,生怕余公公带着人半夜将她抓起来关进内牢里。怎么这几日,她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有了茯苓的前车之鉴,红湘每日当差想的都是如何保命,主仆之情早已磨灭得所剩无几。
正巧鹤哥儿用完午饭过来给她问安,瞧见了陈阅微屋子里摆放的东西,眼睛便是一红。
陈阅姝走时,他已经记事了。对于这些熟悉的摆件和衣物,午夜梦回时,他看过千千万万遍,只不过,他没有告诉祖母罢了。
“这些是……”
陈阅微回眸看他,将小孩抱在怀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鹤哥儿,你也想你娘亲了吧?我也想她了……”她眸光熠熠,轻声道:“姨母想要给你娘亲办个道场,好让她知道,我们都很挂念她。”
第138章 第 138 章 请封
庭院里的梧桐叶在枝头颤巍巍挂着, 映着斜阳透进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周绍刚批完今日最后一份公文,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 心情尚可。
他举荐的三人呈到御前,不但没有被怀疑结党营私, 还得了陛下几句夸赞。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他为丁氏那起子乌糟事烦闷多日的心情都好多了。
余善长悄步上前,低声道:“王爷,王妃在外求见。”
周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
他抬眼, 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垂手侍立的几个内侍, 不知是谁做了耳报神, 偏挑他此刻心境疏朗时递了消息出去。
想起前番夜宴他削了她颜面, 后又因丁氏之事冷了她这些时日,依她往日那般骄矜的性子,该是避他不及或忿忿难平才对。
他蹙了蹙眉, 终究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殿门处的光影微微一暗,伴着踏过门槛时的环佩轻响,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款款而入。
女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缎面对襟长袄, 下系月白百褶罗裙,斜簪了一支梅花簪, 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坠子,通身再无多余饰物。
“妾身给王爷请安。”她低眉敛目, 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
周绍有片刻的失神。
这衣衫与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烟雨迷蒙的京郊湖畔,他设计窥见未婚妻陈阅姝的那一幕。
彼时他年少气盛, 惯爱不守规矩,听闻父王有意为他求娶陈家嫡长女,便使人在她上香归来的路上弄坏了马车。
细雨如织,她被迫在湖畔边换乘,惊惶抬眼时,湖蓝色的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瞬间烙进了他的心底。
到底是元娘的亲妹,眉目间总有几分挥不去的影子。周绍的语气放缓,平静道:“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何事?”
陈阅微缓缓起身,却并未抬头,只轻声道:“回王爷,妾身近日整理长姐昔日留下的箱笼,见物思人,心中甚是感伤。眼看再过大半月,便是长姐去世两周年的忌辰。去岁此时,妾身尚未入府,今年既为王府主母,又是长姐至亲,便想着好生操办一场水陆道场,一则告知长姐鹤哥儿一切都好,慰藉其在天之灵,二则如今王爷身份与从前不同,也该为长姐增添些哀荣。”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残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周绍其实并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此事在京中高门算是常例。尤其想到体弱的鹤哥儿……借此机会正一正他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错。
他神色愈发缓和:“你有此心,甚好。只是法事还是设在寺中为宜,家中还有幼儿,青娆又怀着身孕,免得冲撞了。”
“妾身明白。”不同于平日里一提到青娆就不虞的模样,陈阅微柔顺应道,见气氛融洽,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
“上回王爷走后,这些时日,妾身思前想后,深觉从前诸多不是。庄妹妹有孕乃府中大喜,妾身为正妃,理应为王爷子嗣计。故亲笔撰此奏疏,愿不日进宫,向皇后娘娘恳请为庄妹妹请封侧妃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微微发颤:“妾身从前……确是存了嫉妒之心。可妾身再愚钝,也绝不敢行残害子嗣、戕害姐妹之事。妾身只是……只是难以接受,昔日身旁婢女,竟得了王爷全部爱重。妾身也是真心恋慕王爷,才会行差踏错,求王爷明鉴……”语至动情处,珠泪滚落,她慌忙用帕子掩住,肩头轻颤。
她本就生得无害,一字一句说出较旁人都更容易让人信服些,此时剖白心意,带着小女儿家的委屈,更是楚楚可怜。
周绍接过那奏疏。
展开是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字字恳切。
他心底那点疑虑,在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剖白中,渐渐消散。
想起她毕竟是元娘亲妹,世家嫡女,纵有嫉妒,大约也不至于恶毒。或许真是自己往日过于冷落,才让她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觉放柔:“你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是正妃,只要谨守本分,无人能越过你去。”
“谢王爷。”陈阅微哽咽道,深深一拜。
次日,秋高气爽,陈阅微递牌子入宫。
坤宁宫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听了她的恳请,捻着佛珠沉吟片刻。想起老襄王妃先前进宫对庄氏这一胎的看重,又见陈阅微言辞恭顺,确有大妇风范,便点头允了。
消息傍晚传回王府,周绍正在书房临帖,闻言笔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满意。
论迹不论心,不管小陈氏此举是当真知错了,还是无奈之举,她能懂得这府中是谁说了算,便已经是长进了。
为上位者,有错该罚,有功便该嘉奖。
于是是夜,周绍许久不进内宅,难得进一回,众人翘首盼着打探着消息,却听闻王爷的车架往正院去了。
……
正院得了消息,一众奴仆忙得脚不沾地。等车架到了院门前时,内里早已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绢纱宫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融。
陈阅微迎在厅门前,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绾就,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脂粉薄施,芳华尽显。
桌上摆的热菜汤羹,亦皆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席间安静,只闻杯箸轻碰之声。陈阅微并不多言,只细心布菜,偶尔轻声介绍一两句菜式的做法,见他喜欢,才敢露出一个笑容。
周绍默然用着,心中却似秋日湖面,微澜渐起。这般场景,与他记忆中元娘在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个曾让他少年情热、许诺白头的女子。
酒过三巡,老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笑着进来,奉上一只银壶:“老王妃惦记王爷王妃,特命奴婢送来珍藏的梨花白,道是秋夜寒凉,饮些暖酒,活络气血,也好安寝。”嬷嬷笑容意味深长,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转,便躬身退下。
银壶触手微温,酒液倾入白玉杯中,呈琥珀色,清透醇香。
周绍执杯,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岂会不知母亲的意思?这酒是内廷中常用的手段,实则并非寻常酒酿,其中添了几味温和的助兴药材,性不烈,却最能催动情愫。母亲这是见小陈氏近日懂事,欲借此缓和他们的关系,盼着王府嫡系能再添子嗣。
听闻为着给元娘做道场的事,小陈氏时常跑去请教母亲。实则陈家是京中名门,她身边的老嬷嬷不会一窍不通,如此做派,无非也是想讨母亲的欢心罢了。
手段浅显,老人家却也高兴。他心中不以为然,可想起元娘在时,婆媳二人时常为了子嗣起争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思虑间,他无知无觉地顺手饮下一杯,酒液甘醇,暖意自喉间滑入腹中,渐渐蒸腾起一丝燥热。
就在这暖意氤氲间,脑海里却蓦地闪过另一张面孔。
想起她此刻或许正独坐昭阳馆灯下,抚着微隆的小腹,或许会盼着他去……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此刻正怀着他的孩子,一笑一颦皆牵动他心肠。
一股强烈的情绪骤然涌上,几乎要让他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目光一转,落在对面低眉敛目的陈阅微身上。
她做了什么错事吗?细究起来,竟似乎没有。她出身高贵,是元娘嫡亲的妹妹,他明媒正娶、宗牒玉册上名正言顺的成郡王妃。
先前种种摩擦,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女子渴望夫君垂怜而不得的失态。而如今,她竟肯放下身段,亲自入宫为他的宠妾请封,全了他的体面,未给外人留下半分“宠妾灭妻”的口实。
母亲一向是维护他的一切利益的,可今夜,连母亲都觉得顺理成章,才会送来这暖情酒示意。
若他此刻拂袖而去,置她于何地?岂非是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再次将她的颜面与尊严踩在脚下?她今日所有的努力与退让,都会变成一个可笑的笑话。
周绍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内心如两军对垒,挣扎无声却激烈。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陈阅微。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微微抬首,露出那双盛着忐忑与一丝微弱期盼的眸子。
他揉了揉额角:“这酒有些后劲。”
陈阅微见状,眸光微微一动,她大着胆子适时上前搀扶,柔声道:“王爷怕是醉了,妾身服侍您歇息吧。”
她靠得近,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混着酒气扑入鼻息。周绍下意识想挥开,手臂抬起,对上那张酷似元娘的脸。
饶是再宠,究竟如今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世道。烈火烹油,对青娆母子来说算不上好事——他不愿受陈尚书胁迫,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能让陈家倒戈到他的对手阵营里。
若是陈尚书那老狐狸察觉到他对这个新婚妻子并没有太多情分,难保他不会有别的算盘。
诸多念头纷杂,他抬起的手终是缓缓落下,任由她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内室。
红烛高烧,绡帐低垂。衣衫窸窣落地,带着秋夜的凉意。
……
昭阳馆。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阶之上,偶有秋虫断续鸣叫,更显夜寂寥。
青娆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叫人掌了灯,问:“什么事?”
丹烟本不想让此事惊扰她,见状便知主子听了消息怕是也没怎么睡着,只好低声道:“王爷在正院歇下了。”
闻言,青娆却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出京后的时日王爷未纳新宠,新人进府后他也没有宠幸,上回夜宴过后,他人在正院,夜里却没有叫水,昭阳馆的下人们一日比一日下巴仰得高,好似王爷身边从此就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心里却没有那样的期盼。
当日她进府,周绍很是看重夫人大陈氏,但他相中了自己,照样能毫不顾忌地顺水推舟抬了自己做通房。
陈阅微本就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又是大陈氏的亲妹妹,两人并不是没有圆房过,宠幸他自己的正妃,他也不需要给自己这个宠妾什么说法。
她争风吃醋的小伎俩,不过是在周绍心情好时才愿意配合的夫妻情趣,毫无挟制力。毕竟,她与陈阅微相争,仍旧隔着天堑,是无可争议的以卵击石。
不过,好端端的,王爷也不会忽然要给王妃脸面。
“听说今日,王妃进宫了?”
丹烟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主子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她想了想,迟疑道:“全禄阳得的消息……似乎是王妃回来后不久,承运殿那头便传了消息进来,道王爷要去正院。”
这么说来,王爷今日忽然去正院,很可能是因为陈阅微进宫的事。不年不节,陈阅微作为外命妇忽然递了牌子进宫……说不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青娆冷静地盘点完,心情也放松下来,催促丹烟道:“快歇着吧,既然这样,明日少不得要去给王妃请安了。”
王爷都给王妃脸面了,她这个妾室也不好再拿大。
丹烟见主子不恼不怒,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服侍着重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退到了外间。
也是她想岔了,主子大着肚子,服侍不了王爷,她还真能指望着王爷为主子守着,直到孩子降生吗?
寻常男子都少不得在这种时候有花花肠子,王爷坐拥众多女眷,又是为尊者,焉有独宠一人的道理?
她微微吸气,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自己:还好主子自己想得开,没有将全副情意和指望系在王爷身上,否则今夜的事说不定还会惊了主子的胎,那才是误了大事。
宠爱究竟是无根浮萍,有了子嗣才有了与正院抗争的根基。
黑夜里,青娆的眼眸闪闪发亮:原本她见周绍对她这般厚爱,心中还有些不落忍,今日过后,她倒是不必有太多顾忌了。
为了安身立命,她必须要手段尽出——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39章 第 139 章 决裂
城南, 黄家。
入住黄家这些时日,杨英还是头一回仔细逛黄家的宅子。
且说那日他们在济世堂看诊,准备离去时忽然遇上拦路的黄家母子, 口口声声道程望是他们家的人,可程望却并不识得他们。
杨英被吓了一跳, 疑心是京都下九流的拐子,差点不顾身在京都直接对他们出手,待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迟疑了——无他,二人的眉眼与程望俱是十分相似,连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彼此之间断无半点亲缘关系。
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不似作假, 即便没有记忆, 程望也不由得心软, 安抚了她两句。
杨英想了想, 见黄家人似乎也是穿金戴银,出手不凡,为着程望能在京城好好养伤, 也弄清楚他的身世,便点头跟着他们回了黄府。
到了黄府,果真见着程望的人, 上至隔房伯叔婶母,下至洒扫下人, 俱是惊疑不定唤他五郎、五少爷,她便又多信了几分。
程望似乎也看出黄家人对他没有恶意, 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对他们的戒备日益降低。
他安心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见好,今日, 还无意间提起前日的茯苓糕滋味甚好,托她去厨房替他取一碟来,俨然已经有几分主家做派了,不再推拒黄家的东西。
一路上,但见飞檐斗拱,朱漆雕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假山石玲珑剔透。她想起家中为县令夫人送去猎得的白狐皮时见过的情形,只觉得这宅子比县令老爷的宅邸还要气派数倍。且县令家呼奴唤婢的排场也不如黄家,更遑论此地是京都,又是不同。
她只觉得恍若梦中,怎么也未料到,当年在山涧中救起的落魄书生,竟是这般显赫门第的公子。
她去了厨房,一听是东小院来的,便有个圆脸婆子笑着迎上:“杨姑娘且稍候,这就给五少爷现做上一些。”
说话间,几个小丫鬟偷眼打量她荆钗布裙的打扮,被她目光扫到后,忙低头作势忙碌。
待食盒备好,有个穿绿比甲的小丫鬟主动提了要送她回去,路上热情殷勤,打听她与自家五少爷的关系。
杨英面上坦然:自己和程望即便如今瞧着门第不再匹配了,但也是三书六礼过门的,并非无媒苟合,只是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她也不清楚哪句话说错了会惹来麻烦,索性保持冷淡,十句里只回一两句,倒叫那丫鬟摸不清她的底细,只敢敬着。
回到东小院,却不见程望身影,杨英敛起了眉头。
……
在连日来的头痛过后,程望脑子里不再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而是逐渐拼接起来的清晰情形。
他终于在今日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故而,他寻了借口将杨英支出去,自己去了二房的正房寻母亲黄二夫人。
黄二夫人跪在佛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祷告。忽然听见有下人禀报道五少爷来了,她侧身看见黄承望缓步走进来时,佛珠突然从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她当然明白,那个一脸陌生地看着她与七郎的“程望”,不会如此熟稔地找到正房的位置并红着眼睛看着他。
“望儿……”她声音哽咽。
黄承望步履沉稳,撩起衣摆跪在母亲面前:“儿子都想起来了。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黄二夫人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庞,泪如雨下:“我的儿啊……这几年你受苦了……”在惊闻五郎不记得前尘不记得家人时,她心如刀绞,但人还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所以她亦是想方设法从杨英口中打听到这几年的事情。
十年寒窗多么辛苦,流落乡间后五郎竟又走了一遭。可见他当真心悦那杨姑娘,一门心思想给她诰命容光。好在还未参加秋闱和春闱,否则遇见旧识,只怕要惹出乱子来。
这时,休沐在家过来请安的黄七郎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到屋内情景,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兄长!”他快步上前,狠狠拍了拍黄承望的肩,很是激动。
母子三人叙话良久,黄二夫人终于稍稍平复情绪,拭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黄承望却面色凝重起来:“母亲,我回来的消息,可曾传出去?”
黄二夫人与黄七郎对视一眼,轻声道::“你弟弟早已敲打下人,不会传到外头去。”七郎给她的理由是,兄长什么都不记得,若是朝廷知晓,要他回去当差,一时怕是无法应对。五郎“死”后,小小的七郎很快就崭露头角,如今二房的大事都由七郎做主,她虽不明白,却也习惯了听儿子的话。
七郎却顿时明白他的防备和猜测没有错,兄长的“死”果真有蹊跷。
当着黄二夫人的面,黄承望什么都没有说,只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待兄弟二人离开正院后一路闲聊,到一僻静之处时,七郎却忍不住追问他:“兄长,你坠河之事,是否是人为?”
黄承望眸光一暗,没有立即回答,实然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过于冲击,他在金水河中垂死挣扎之时都一直没想明白:那个一直温柔可爱的女子缘何会突然不再倾慕于他,还对他痛下杀手?
这份沉默却让七郎激动起来:“是陈四姑娘做的,对不对?”那日,他分明看见兄长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封信,便喜不自胜地出府赴约,在他想来,除了那个出身高贵的未来嫂嫂,没人会让兄长有如此作态。
当时心情有多促狭,听闻噩耗后他就有多怀疑。
可陈家势大,他怕他告知母亲怀疑的真相后,母亲会不管不顾和陈家闹起来,黄家底子这样薄,如何能斗得过那些人?
然而不能给兄长伸冤,他更是夜夜难寐,仇恨的种子早就生根发芽。
黄承望惊讶他会怀疑陈四姑娘,毕竟在黄家人眼里,包括过去自己的眼里,那都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兄长不知,那日你赴约……且你死后……”
七郎诉说了自己的怀疑根由,和陈家对他入国子监之事暗中的针对,难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在兄长面前大倒苦水。
又恨恨道:“偏坏人遗臭万年,如今人家可出息了……”
黄承望目光沉下来,不曾想陈家整个家族都是如此背信弃义无情无义之人,更未料到,陈四姑娘在背叛他之后,会转头嫁给自己的姐夫做续弦,那周绍,如今更是有了郡王王位。
难道是为了攀高枝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可当日,英国公夫人还在世,莫非是她身子早就不行了,而此事只限于陈家知晓?
一切的事情都是如此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日他并非无故坠河,而是陈阅微从背后推他入河,他并非全然不通水性,坠河后出于本能本可游上岸,却有人用竹竿不断击打他的头部,直至他无力失去知觉。
她要杀他,不仅是一时恶念,而是不想给他片刻生机的恶毒。
……
回到房中,见到杨英时,黄承望的表情才松懈下来。
杨英急急迎上来,问他去了何处,让她好生担心。
黄承望看着她,郑重地道:“英娘,我都想起来了。”
他缓缓道出身份来历,声音平静却沉重。杨英怔怔望着他,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心头发紧。
“你因何坠河?”
看着妻子,黄承望下意识地隐瞒:“是意外。”纵是如此,杨英也心疼得厉害——竟是从京城一路被水流冲过去的,其间九死一生,多么凶险。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抱抱他,可却难免迟疑: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可说话的语气、气势和眼神,都与从前有很大分别。
深思中的黄承望注意到妻子的小情绪,失笑地伸出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在想什么呢?”
杨英微怔,抱紧了他的腰身,旋即也轻轻笑了起来。
……
黄承望恢复身份后,两人照常如普通夫妻般起居在一处,原本被主子敲打后讳莫如深的下人们渐渐也知晓了,这位杨姑娘是五少爷的救命恩人,两人在乡间结识,成了亲,有了夫妻之实。
府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说这杨姑娘不过是猎户之女,怎生能配得上有官身的五少爷?若说是做妾,那还说得过去,若是正室夫人,实在是门第悬殊了些。
当杨英第三回听见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话有些刺痛她,但只要那个人仍旧把她当做妻子,她就不会自卑地放弃自己的位置。
可这一日,她从园子里健体后回来,却偶然听见了黄承望与他的婶母黄三夫人的对话。
黄三夫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房头行三,整个府上的中馈却是她在管着,行事风风火火,很是干练。
她正与黄承望寒暄,提起杨英,不免叹息:“这杨姑娘是个好的,只是与五郎你实在不相配,你若真要娶她进门,只怕日后在官场上与同僚往来会遭人耻笑。五郎,你是咱们家的希望,万不能为了这等小节,失了前程。”
黄承望拧眉:“三婶,我与英娘已经拜过天地,是正经的夫妻了。”
“连你的名姓都是假的,算什么正经夫妻?到底也没按咱们家的规矩来,做不得准。”
“三婶的意思是……”
“你座师的幼女柳姑娘一直心悦于你,当日听闻你坠河的消息都哭晕过去了好几回,若是求娶她做正室,能保你仕途无虞。至于杨姑娘……待柳氏生下嫡子,你再迎她进门做贵妾,柳家也说不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开口:“……此事事关重大,三婶且容我考虑考虑。”
杨英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住廊柱,死死咬住唇。
直到黄三夫人离去,杨英才恍若无事地从远处走进门,见桌上有还温着的茶杯,不经意问方才是谁来了。
黄承望却只含糊说是三婶来了,寒暄了两句家常便走了。
杨英一颗心直往下沉。
又过了数日,等她无意中瞧见,正房的丫鬟开始置办红绸和箱笼时,她才终于忍无可忍,找黄承望摊牌:“你是要另娶他人,是不是?”
黄承望这回沉默了良久,才过来牵她的手:“英娘,你听我说。我初入官场便失踪许久,再进朝不知何时才能候到官位,的确需要人提携,所以才会求娶座师的女儿。等她进门,我便纳你为贵妾,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杨英失望至极,历来都不舍得让他皱一下眉头的人,这回狠狠一掌掴在他面上,骂他是负心郎。
“黄承望!我救你时不知你是谁,嫁你时只认你这人,要论起来,当日你也是身份不明、身无分文,与我并不相配!如今你认祖归宗,倒论起门第要我做妾,当真是恩将仇报!早知如此,不如当日让你烂在山涧里!”
说罢,她胡乱收拾了随身包袱,转身冲出房门,不顾身后呼唤,径直奔向角门。夜色中,她不由泪流满面。
追至廊下,黄承望面上的气急败坏一扫而空,他低声吩咐护卫跟着她,才转头看从暗处走过来的黄三夫人:“劳烦三婶这次做恶人了,侄儿心中有愧。”
黄三夫人摇头,面色复杂:“既然舍不得,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想牵累她。”黄承望笑笑,“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她却可以不必被裹挟进来。”
对陈阅微,他恨意滔天,但想起来的一瞬间,下意识还是忍辱负重。可这些时日,听家中长辈和七郎叙说朝中形势,他却越听越心惊。裕亲王倒了,人人都觉得河间王会是最后赢家,可他却觉得未必。
淮州一役的大功,陛下对成郡王只是草草表示了一番,是对他不看重吗?还是说,这份功劳,留待日后?
后一种可能让他头皮发麻。不管陈阅微嫁了什么勋贵或是清流,他都能借着颜面与党争保全黄家,可若是那人日后能掌控天下,陈阅微坐上天下女子至高之位,黄家便只能成为任她生杀予夺的蝼蚁了。
而今,尚且有拨乱反正的机会,他必须尽力一试。
第140章 第 140 章 纵横
霜寒露重, 天光尚未大亮,青灰色的天际只透着一抹鱼肚白。
自打周绍接连留宿正院后,那中断了些时日的晨起问安规矩, 便被王妃重新立了起来,且比以往更为严苛:每日卯时三刻, 无论风雨,府中各位女眷皆需妆扮整齐,至正院花厅向王妃请安。
至于哥儿姐儿,年纪大些的已经跟着男女先生读书写字,昏时来问安即可, 年纪小些的话也说不齐整, 也不必守这规矩。
青娆身着蜜合色缠枝莲纹缎面斗篷, 在丹烟的搀扶下下了辇轿, 早早便到了正院。她心知肚明,陈阅微此番重立规矩,是要借此机会敲打众人, 尤其是她这个风头过盛的宠妾。
好在她有了身孕后本就睡得轻睡得早,辇轿用了厚厚的毡帘,温暖舒适, 算不上什么大的磋磨。
正院的厅堂里暖意融融,廉氏已经到了, 坐在最末的位置,此刻正轻轻用指尖扫过浮肿的右手手背, 见她进来,立时站起来蹲身福礼。
青娆听下头人说起过:曹氏上回没能侍奉王爷,回去便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不敢明面上埋怨王妃出尔反尔自己截了恩宠, 便拿出身不如她的廉氏出气,变着法子磋磨她。
还未到寒冬腊月,廉氏的手便生了冻疮,在有地龙的屋里满身的不自在……这曹氏,还真把廉氏当丫鬟使唤啊。
她看在眼里,但廉氏既然有心遮掩,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帮一个不知心肠善恶的人,索性也当做没瞧见,颔首让她起身,在右侧首位坐了下来。
丹烟替她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又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青娆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无波。
坐了没多一会儿,孟氏也到了,关切地问了问她今日可有不适,便也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厅堂里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是左侧上首第一个方氏的位置,她已经抱病了好几日没有露面,另一个则是曹氏的位置。
青娆正纳奇和廉氏一个院子的曹氏怎么会这么晚到,就见曹氏笑吟吟地扶着陈阅微从里间出来,姿态亲昵。
陈阅微在正位坐下,曹氏又从丫鬟手中接过缠枝莲纹白瓷盖碗呈给她,恭维道:“娘娘今日气色真好。”
她声音娇脆,目光灼灼地落在陈阅微发间那支华丽的金镶玉鸾鸟衔珠步摇上,“这支步摇真是精巧绝伦,上面的东珠光泽温润,衬得娘娘您愈发雍容华贵,端庄无匹了。”
青娆便扫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廉氏:怪不得同一个位分,廉氏还要这般容忍曹氏,原来曹氏早就忘了旧仇,上赶着去讨好王妃了。有王妃做靠山,廉氏的确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告到王妃那里,王妃反倒怪她不懂事,她就更难堪了。
陈阅微今日心情似乎颇佳,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云锦大衫,头戴珠翠,仪态万方。
她含笑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受了曹氏的恭维,便也笑着同她玩笑两句,让她坐下,目光淡淡扫过厅内众人,在唯一的空位上停留片刻,对丫鬟招手:“去瞧瞧方夫人走到哪儿了?”
倒半点不似前几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话音未落,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卷入,方夫人步履略显匆忙地走了进来。
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唇边没有一丝笑意,甫一进门,方氏便感受到满屋视线齐刷刷地聚在她身上,尤其是主位上王妃那暗含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怒气,低头问了安。
前两日她称病告假,原是因丁氏之事自觉颜面尽失,又恐王爷厌弃,便想躲个清静。
岂料昨夜王爷过来正院用膳,陈阅微竟特意叫了典医署的大夫来问话,当着王爷的面,“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那大夫支支吾吾,只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之类的虚症,王爷听着,脸色便沉了下去,最后冷声吩咐下人给她传话:“若是病得重了,不便照料孩子,便先把晖哥儿挪到宁安堂去,免得过了病气。”
晖哥儿是方氏的命根子,方氏一听就吓得半宿没睡着,心里认定这是小陈氏假装贤良,实则故意在王爷面前上眼药,但小陈氏身份摆在那里,又不似大陈氏是个病秧子,一门心思想着保全她的儿子对王爷冷言冷语,这种软刀子使出来,方氏也只能咬着牙认了,今日一早便“不药而愈”。
王妃还没说话,方氏身边的曹氏先按捺不住,用绣着芍药的丝帕掩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方夫人的身子真是越发贵重了,前两日便不见人影,今日竟又迟了。让我们姐妹等等原也无妨,只是让王妃娘娘也这般干等着,实在是有些目无尊卑了……”她尾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方氏原本就不大待见曹氏:她二人同是将门之女,兄长的功名却远远不如曹家大伯,淮州一行,曹家又立了大功,对府上助力不小。
她自恃是老人,与王爷有情分在,哪里肯让与她相似的新人有出头之日?
若不是曹氏先前没在王爷那儿讨到好,她也早就得想法子应对,此刻又见这连王爷衣袖都没摸着的曹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当下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刮向曹氏:“有些人,进府半月,连王爷的面儿都没正经见过几次,旁的门道没学会,倒学了搬弄是非妄议上位的本事!佩心,给本夫人狠狠地掌她的嘴,好好教教她规矩!”
一旁的佩心毫不迟疑地上前,钳住面色变化的曹氏的手臂便扬起了巴掌。
“够了!”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如同水泼入滚油。
陈阅微终于开口,她指尖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腕间那对通透的翡翠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越而冰冷的响声,面上那层浅淡的笑意亦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沉沉威仪。
厅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声,以及炭盆中偶尔迸出的火星轻响。
陈阅微目光先落在曹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氏言语无状,挑衅生事,即日起禁足玉江苑七日,我会让正院的嬷嬷过去好好教教你规矩。”
曹氏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终究没敢出声,只不甘地低下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接着,陈阅微的目光转向方氏:“方夫人,你既是府里的老人,更该知晓上下尊卑。你言说曹氏以下犯上,可你亦同样在正院喧哗争执,不敬本妃。先前,丁氏亦与你走得极近,你还让她沾手了哥儿的药,如今看来,她包藏祸心,谋害王府子嗣,你身为生母,如此不察,险些害了哥儿……
“连本王妃都对你失望至极,王爷怎么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方氏嘴唇哆嗦着,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面后怕,一面不敢露面。
她所有的气焰瞬间消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是出声应道:“妾……知错,但凭娘娘责罚。”
陈阅微凝视她片刻,紧抿的唇角忽然又缓缓向上弯起,仿佛春冰初融,脸上重新漾开那般端庄温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知错便好。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许口角伤了和气。小惩大诫,日后谨记便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曹氏禁足,至于方氏……”她略一沉吟,“便抄写《女诫》吧,静静心,也好生学学何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何时抄完,何时才算真正知错了。”
方氏心中一沉。曹氏的所谓禁足和学规矩,在玉江苑里关起门来,吃不吃苦、受不受罪,还不是正院一句话的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砚台滴水成冰,她这抄写《女诫》才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而且陈阅微只说了要抄写,却未限定时日,摆明了是要将她悬在那里,长久地磋磨她。
她看着陈阅微那张与先王妃相似却更为年轻娇艳、冷若冰霜的脸庞,想起王爷接连好几日歇在此处……
她看得明白,小陈氏如今是真正得了王爷的青眼,重新站稳了脚跟。她从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在曹氏这等新人面前也不够看了,一个失宠又无强大娘家倚仗的妾室,拿什么跟手握王妃金宝、复得王爷爱重的主母抗衡?
即便是老王妃,此刻也不会为了那层浅薄的亲缘关系驳了正院的颜面。只得压下万般不甘,低声应道:“……是,妾身领罚。”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厅内气氛却愈发凝滞。
陈阅微仿佛浑然不觉,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流转间,落在一旁始终垂眸不语的青娆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这为人妾室,首要的便是安分守己,谨守本分。这一点,庄妹妹就做得极好。”
她忽然将话头引向青娆,笑容温婉,甚至带着几分亲昵:“庄妹妹性情温婉,贤淑敦厚,不日又即将为王府诞育子嗣,实乃功臣。方夫人合该多向庄妹妹学着些,如何静心养性,如何相夫教子,方不辜负王爷恩典,成为女眷典范。”
青娆神情一顿,恭顺地垂下眼帘:“娘娘谬赞了,妾愚钝,当不起娘娘如此夸赞。侍奉王爷、为王府开枝散叶,皆是妾之本分。”这些时日,陈阅微对她的态度又变得亲如姐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份亲热之间有许多跨不过去的隔阂,故而一切都浮在表面。
果然,陈阅微放下茶盏,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厅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听见:“妹妹不必过谦。你的贤德,本王妃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前几日,我已上书皇后娘娘,细述妹妹你的温良恭俭与孕育之功,恳请娘娘恩准,册封妹妹为王爷侧妃,日后也好协助我共同打理府中事务,为王爷分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侧妃乃是亲王郡王妾室中最高等的名分,虽仍是妾,却已上了皇家玉牒,有朝廷认可的冠服品位,在许多正式场合都可代表王府出席,地位远非普通侍妾可比。
更重要的是,王妃竟会主动为庄氏请封?
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青娆,震惊、嫉妒、难以置信……众多情绪在短时间内飞速闪过。
尤其是曹氏,方才被正院撑腰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愕然与不甘:凭什么?那庄氏不过只是婢妾出身,怎能如此轻易就居于侧妃之位?
方氏亦是猛地抬头,愣了许久。
青娆自己也是心头巨震,回过神后连忙作出要下拜的姿态,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妾……何德何能,竟得娘娘如此厚爱!娘娘恩典,妾身感激涕零,唯有竭尽所能,侍奉王爷与娘娘,以报万一。”
她心中瞬间明了,看来这就是陈阅微能让王爷对她改观甚至再度留宿的根本原因。
陈阅微是想告诉王爷,她是真能做个贤德的正室,这也正是当前的成郡王府需要的王妃。王爷或许仍然心有疑窦,但在大陈氏的旧情和利益阵营面前,选择了论迹不论心。
而她庄青娆,失去了独宠的地位,换来了一个权力大幅跃升的侧妃之位,对她而言,也绝非亏本买卖。
陈阅微笑着亲自俯身将她扶起:“早说了,你大着肚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且这是你应得的。”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方氏那掩不住的失落与曹氏几乎压抑不住的嫉恨,唇角笑意更深。
似乎觉得这把火添得还不够旺,安抚完青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下首,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孟姨娘:“孟姨娘。”
孟姨娘心头一紧,忙起身应道:“妾在。”
“敏姐儿近来可好?课业可有进益?”陈阅微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
孟姨娘谨慎答道:“劳娘娘挂心,姐儿一切都好,女先生常夸她聪慧。”
“那便好。”陈阅微微微颔首,话锋却轻轻一转,“敏姐儿固然要紧,但孟姨娘你也还年轻,不该只着眼于照料孩子。平日里伺候王爷,也该多上心些,若能再为王府开枝散叶,岂不是锦上添花?王爷子嗣不丰,咱们姐妹都该尽力才是。”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分明是在暗示甚至鼓动孟氏去争宠。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孟姨娘在抚养敏姐儿之前,常年无宠,后来倚着庄夫人这棵大树,却也不怎么能得王爷留宿,外人猜测,这显然是庄夫人只允许她在恩宠和子嗣面前保一条了。
果然,听见这话,庄夫人立刻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孟姨娘,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孟姨娘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妾……妾多谢娘娘教诲。”声音微不可闻。
陈阅微将青娆那冰冷的一瞥和孟氏的惶恐尽收眼底,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青娆:开演了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