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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26223 字 1天前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念头很快便如匆匆而过的日子一般水过无痕。

翻过年,便到了元庆三十五年。

年节里,圣人开始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成郡王的赞赏,又是赐宴,又是领贺,时不时还宣他进宫作陪,俨然是一副最疼爱的小辈的模样,风头一时盛过从前的河间王。

于是等开了印,朝堂的局势风云变幻,不同势力很快又纷纷涌向新的“两王”。

不同于从前的裕亲王,年轻的成郡王并不爱美人与财宝,也并不亲近树大根深的世家,反倒更喜欢提拔有才干有学识的寒门之士。

而河间王,则与几大世家来往密切,在江南等地的学府中贤德名声愈盛。

圣人似乎也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在两王中挑选一位合意的储君,于是将两人身上的官职都免去,以皇子皇孙的名义分别在吏部、兵部观政。

时局逐渐明朗,有所偏向的官员纷纷开始发力,不再忌讳贸然结党被君王猜疑。

饶有趣味的是,从前为河间王鞍前马后的明德侯,这回开始对着成郡王府俯首帖耳,下了郑家的船,引起官员私下里一番议论。

*

进了二月,昭阳馆里已经提前先将产房布置好了——虽说生产的正日子约莫是在四月,天气大概已经暖和了,但这等事提前或是延后些时日也是有的,府里主子爷看重,年节时就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了老道的嬷嬷,带着人每日烧了炕烘屋子,被褥帐幔也是趁着艳阳天暴晒,将屋里的湿气全熏了走,免得将来产妇遭罪。

临产要备的东西一日日准备得愈发齐全,就连孩子生下来的乳娘也报了内侍省选了十数人,又送到老王妃、王爷和青娆眼前过目,最后定下来一个李氏和温氏。

这原就是宫里历来的规程,只是谁也没料到,人和东西刚备好不久,昭阳馆的庄侧妃,竟就意外在二月底提前发动了。

彼时,成郡王周绍正被陛下留宿宫中。

是因这一日皇帝兴致颇高,召了几位近支宗室入宫叙话,又独独留下周绍手谈一局。棋局胶着,直至宫门下钥亦未分出胜负,皇帝便顺势留了周绍在宫中歇下。王府派去报信的人被阻于宫门之外,急得团团转,却也无计可施。

府中一时无主,难免有些人心浮动。

侧妃早产的消息一传开,各院的姬妾们无论真心假意,皆纷纷赶往昭阳馆“帮忙”。一时间,馆外环佩叮当,暗香浮动,好不热闹。

然而,庄青娆的心腹大丫鬟丹烟却是个有主见的,得了主子先前的吩咐,沉着脸色,只身挡在用作产房的暖阁门外,言说侧妃无暇接见,将一众莺莺燕燕都拦在了外头的厅堂,独独请了近日虽备受打压却始终安分守己、伏低做小的孟姨娘进去。

老王妃闻讯,也即刻扶着嬷嬷的手赶了过来,就在暖阁外间坐镇。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保佑母子平安。

还是倒春寒的时候,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暖,四角摆着银丝炭盆,暖意融融化开了窗棂上凝结的冰花。锦帐绣帷,一应器物无不精致奢华,力求舒适。

可内里的庄青娆,情形却有些不顺。

不消多时,她已是鬓发散乱,汗水浸透了中衣,唇瓣也被咬出了血痕。

令人意外的是,那近日在外人面前低眉顺眼的孟氏,一踏入这产房,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眼神锐利,步履沉稳,毫不慌乱地指挥着稳婆和丫鬟们各司其职,或端热水,或换软巾,或低声鼓励着意识已有些模糊的青娆,竟将这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整顿得井井有条。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宫门初开,得了急报的周绍便快马加鞭赶回了王府。他一身寒气闯入昭阳馆,连沾了水汽的大氅都来不及脱,劈头便问:“侧妃如何了?”

算起来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里头仍是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周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勉强在外间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听着里头一声声压抑的痛呼,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就要往产房里闯。

“老二,不可!”老王妃连忙阻拦,“产房乃血光之地,不吉利,别误了你的运道!”

依照世家大族那不成文的规矩,莫说是男子入产房,便是见到女子月事的污秽亦被视为不祥,恐影响仕途官运。周绍此举,无疑是大违常理。更遑论,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周绍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沉声道:“母亲,儿子的运道,在自己手里,不在这些虚妄忌讳上。”说罢,他一把推开门,径直踏入了那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内室。

室内众人见他进来,皆是一惊,随即更加小心翼翼,卖力表现。

周绍无视他人目光,径直走到床榻边,握住了青娆冰凉潮湿的手。青娆意识模糊间,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和力道,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周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青娆,我在这里。”

七活八不活,偏偏如今青娆月份只有八个月。

可周绍回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是有人在她惯常散步的小径上洒了有青苔的鹅卵石,她跌了一跤,才至于早产。

养护园子的奴仆直呼冤枉,头都要磕破了。

此刻他还无暇去追究那人,但他心里明白,只怕想让青娆母子俱亡的人不会就此收手。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或许是因王爷亲临而压力倍增,或许是做贼心虚,一个端着参汤欲上前喂给青娆的面生丫鬟,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

周绍自幼习武,眼力极尖,立刻察觉有异,厉声喝道:“站住!你手里端的什么?”

那丫鬟吓得扑通跪地,汤碗险些打翻。周绍命人即刻拿下,并让府中医官查验那碗参汤。果然,医官在其中发现了极阴损的药物,若服下,恐会引发血崩,后果不堪设想!

周绍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

这一打岔,室内气氛更加紧张,却也无人再敢懈怠分毫。或许是王爷的到来给了青娆底气,或许是去了隐患,又喝下孟氏重新奉上的干净参汤后,青娆终于攒足了力气,在天色大亮时,产下了一个五斤六两重的男婴。

洪亮的婴啼声响彻昭阳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周绍看着疲惫不堪沉沉睡去的青娆,又看了眼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老王妃亦是喜不自胜,当即命人抬来了两大箱早已备下的贺礼,尽是长命锁、金手镯、玉如意等给孩子用的金银器物,琳琅满目,足见期盼之深。

温馨过后,周绍脸色骤冷,下令彻查下毒之事。然而,不等他用刑,那名被关押的丫鬟就在地牢中触柱身亡。

再去查鹅卵石之事,查到一个不起眼的内使身上时,发现其也悄无声息地在自己屋里悬了梁。

周绍面沉如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丫鬟是服侍宫里来的嬷嬷的,原是出自府里,外人插不了手,即便没有证据,可除了被禁足在正院的那位,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和动机?

陈阅微虽失自由,但她的母亲陈大夫人这些时日却常以探望外孙鹤哥儿为由出入王府,若要借机动些手脚,并非难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周绍忍无可忍。待青娆孩子洗三礼毕,他便径直去了正院。

正院内,一片冷清。陈阅微听闻王爷到来,一脸怯懦地起身行礼。

自打黄承望一事后,陈阅微还是头一次见到周绍。每每想到他竟然要留着黄承望的性命,她便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一片昏暗。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青娆刚给她生了个儿子,他便直接冷声宣布,要将她送回老家“养病”。

陈阅微闻言,身形摇摇欲坠,脸上血色尽褪,却突然以帕掩口,干呕了两下:“王爷,还望王爷怜惜,妾身身子不适,实在不宜远行……”

周绍蹙眉,疑心她又是装模作样,欲博取同情。

一旁的贴身侍女瑞香却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地禀告:“王爷明鉴!王妃……王妃娘娘近来身子确实不适,已有……已有三月未曾有月事了……”

周绍闻言,脚步猛地顿住,目光锐利。

第147章 第 147 章 邺哥儿

初春寒凉, 昭阳馆内却暖意融融。错金熏笼中静静燃着名贵的香料,空气中氤氲着清雅气味。

“九公子生得真好,鼻梁随了侯爷, 一看便知将来是有大福气的。”

襄王府与成郡王府的堂兄弟姐妹素来一同序齿,这规矩至今未改。自方氏所出的晖哥儿落地后, 这两年襄王府中陆续添了几位小主子,故而早有管事嬷嬷掐算分明,庄侧妃所出的这位小公子,正当排行第九。

说话的人是许久不曾踏足昭阳馆内室的孟氏。

自那日请安,陈阅微有意以恩宠挑拨离间之后, 明面上, 青娆待孟氏便疏远了许多, 不仅时常摆出侧妃的架子苛责, 甚至纵容下人克扣了她的份例,以示敲打。而孟氏与正院的往来,也愈发频繁起来。

实则二人心照不宣。正院好不容易才挽回些许颓势, 岂会坐视本就得宠的青娆在获封侧妃后,又诞下王府或许是唯一康健的男丁?青娆早已揣度,正院必会在她生产之际动手, 而孟氏,便是那颗最好用的棋子。

于是, 戏便做了十足。青娆待孟氏越发张扬跋扈,动辄训斥, 而孟氏也逆来顺受,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暗地里,二人却仍有联系。

果然,生产当日, 正院便悄悄使人给孟氏递了一包药粉,效用阴毒,旨在令产妇血崩,母子俱损。想来孟氏连日来的“表现”让正院十分放心,并未料到她在如此磋磨下仍对青娆死心塌地,察觉出不对后也只有那小丫鬟做暗棋兜底,未做万全准备。

如今洗三礼毕,戏也无需再唱。但先前想瞒过正院的眼睛,孟氏亦是不得不吃了许多苦头。

青娆看着孟氏比往日清减了许多的身形,心下不免歉疚,便让丹烟开了私库,取来五六匹流光溢彩的苏杭软缎并几件赤金的头面首饰,推至孟氏面前。

孟氏连忙起身推辞:“娘娘,这礼物太贵重了些……”

青娆却执意要她收下,笑着道:“如今哥儿平安生下来了,咱们也算是从此有了指望,就连敏姐儿往后走出去也能多一分底气。

“敏姐儿如今也一日日长大了,公卿之家的规矩,打从降生起嫁妆就该置办起来了。可怜她自小没了生母,后来又养在那贼妇膝下,受了诸多苦楚。如今她是你的女儿,你也合该多为她打算打算,这些个东西,你纵是素来清俭惯了用不上,将来熔了给她打些实在的首饰做嫁妆,也是好的。”

一席话熨帖入微,直说得孟氏眼眶微热,心中愈发感念青娆这些年的回护之恩。她望着榻上红润着脸蛋、睡得正香甜的婴孩,爱屋及乌之情油然而生。

只是孟氏心中还有一事存着些疑影,不免要再提醒青娆一番:“前些时日您身子重,一直没敢为琐事叨扰您。只是我冷眼瞧着,正院那头分明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可里头贴身服侍王妃的丫鬟神色却不见惶惶,倒似有所倚仗。若说他们的倚仗仅仅是陈大夫人,不免牵强了些。”

此事青娆早前也听孟氏隐晦提过。

只是正院外头守卫森严,虽说是禁了陈阅微的足,可外头人同样也不容易从里头打听事情。唯有孟氏这个被正院看作自己人的妾室,亲自往里走了几趟,才探听出这些个蛛丝马迹。

那时青娆大着肚子,只顾着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无暇去仔细探究。不过今日洗三礼一过,她听闻王爷便去了正院一趟,只怕此时也该有分晓了。

那畏罪自尽的小丫鬟,任谁看都是正院的手笔。即便拿不出证据,王爷满腔的怒火也该有个发泄之处。此番他去了正院,必是忍无可忍,想来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若是正院还有什么底牌,此时也该亮出来自保了。

果不其然,待孟氏告退后不久,圣女医便匆匆来了昭阳馆禀报,道今日正院的丫鬟去了典医署,拿着保胎的方子并取走了诸多药材。

昭阳馆内室的风仿佛一下子凝滞了。盛女医头都不敢抬,不消细想便知主子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今时不同往日,庄侧妃掌管中馈后威仪甚隆,让人不敢直视。

“原来如此。”青娆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怪不得陈大夫人数次过府,只逞口舌之利,并未有实际动作;怪不得她生产时,正院欲置她于死地,却也只能拨出那点人手。原来正院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如何在这失宠的境地里,瞒天过海地保住腹中骨肉。

“几个月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盛女医低声道:“奴才看了脉案,约摸已经三月有余了。”

青娆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挫败。她自认已机关算尽,却不料陈阅微竟仍技高一筹。承宠短短时日便暗结珠胎,成了她绝处逢生的保命符。陈阅微再如何令王爷厌弃,她终究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若生下嫡子……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母凭子贵,重获生机。

心灰意冷之际,瞥见襁褓中睡梦中吐了个奶泡泡的婴孩,青娆眸中的冰冷与颓废之色又渐渐消散,她取过柔软的绸帕,极轻地拭去孩子嘴角的湿痕。

从前她都不曾低头,如今有了全副身心都只能倚仗她,依赖她的小不点,更不能就此认输。

待周绍从正院归来时,青娆已敛起所有情绪,佯作毫不知情,笑盈盈地同他说起孩子今日睡了几回、吃了多少,指尖轻柔地拂过裹着孩子的锦缎襁褓:“这料子虽奢华了些,但小九似乎极喜欢,裹上便不哭闹了。”

闻言,原本神色间略带几分心不在焉的周绍抬眸望去,目光落在婴孩恬静的睡颜上,神色不由柔和了几分,好笑道:“先前我送来的,你总推说豪奢太过,怕落人口实,怎么如今倒肯用了?”

青娆便垂眸敛目,叹道:“先时妾身也是怕叫外人看见了说闲话,一来怕影响王爷声誉,二来也是怕耽误了小九的前程。毕竟他没那么好的运道,托生在我肚子里……妾身出身不好,他将来总是要艰难些。”

她产后不过几日,身子仍极虚弱。周绍每每与她说话,总会命人取来软枕,小心翼翼扶她靠坐起来,自身后轻轻揽着她的肩,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姿态亲昵而珍重。

据盛女医所言,青娆此番早产,难免损了元气,易致心绪郁结。她年轻康健,素来身子骨不差,从前一双纤纤玉手总是温软暖热,此刻周绍握在掌中的指尖却沁着凉意。想起生产之日的凶险,周绍心下便盈满后怕与怜惜。当日守在外间,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只觉心如刀绞,不敢深想若失去她,日后岁月该何等煎熬。

故洗三礼一过,他便欲瞒着众人,将陈阅微远远发落回老家宗祠,此生不复相见。岂料正院一行,竟听闻她已有孕的消息,所有盘算顷刻被打乱。

这一回,他反握住她的手,没有迟疑太久,便笑道:“真是越发浑说了,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这是本王的儿子,怎么会没有好运道、没有好前程?况且他的亲姨父如今是四品指挥佥事,听命于御前,又哪里算没有强大的母家?”

他语气沉了沉,故意板着脸道:“你是本王的人,是宫里亲封给本王的侧妃,上了宗室玉牒。这府里满打满算,也没人能逾越你去。若是连你都要自卑自怜,那教府里其他人如何活?”

青娆似乎被他说得有些赧然,往他怀里缩了缩,竟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姿态。

周绍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转柔:“不必思虑这些无谓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给咱们小九定下名字,你说可好?”

“这等大事,自然全凭王爷做主。”青娆声音软糯,指尖轻轻勾缠着他的衣袖。

她知道周绍对取名之事极为上心——自她显怀后,他便常翻阅典籍,密密麻麻圈出许多寓意吉祥的字,时而觉得这个好,时而又觉那个更衬孩儿,总是难以决断。

此刻,他却似已成竹在胸,语气笃定道:“便取一个‘邺’字。”

他命人铺纸研墨,亲自将这个字写与她看。

青娆目光落在那宣纸之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凝。

邺城,乃是昔日开国太.祖屯兵兴王之地,一度为天下权枢所系。虽王朝百年迁都,邺城至今仍是北方重镇,兵家必争。于周氏皇族而言,此字无疑暗涵承祚继业、王气所钟的吉兆。

青娆脸色微变,不免迟疑道:“王爷,这个字……是否太过贵重了些?”

周绍却朗声大笑,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发掠至耳后,眸光深邃,语气不容置疑:“本王说他担得起,他自然便担得起。”

四目相对,青娆心间大石蓦然落了下来,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她了解王爷的脾性,既然给了这样的暗示,便意味着他对邺哥儿的期盼没有因正院的“喜讯”改变。

换而言之,正院的这个孩子,能保陈阅微不必陷于弃妇处境,却也同样受到了生母的牵累,不再理所当然地拥有嫡子的荣光。

“王爷既然这么说,那妾身自然是听您的。只是这名字说出去,谁听了都料想小九是要有大前程的,等他长大了,您可不能躲懒不教导他,否则可不只丢了妾身的脸……”她眉眼弯起来,显然也是极为愉悦的,玉白的手来回扯着他的袖口撒娇。

周绍一时有些心痒,与她耳鬓厮磨起来:“好说,只是这报酬……”

两人嬉闹了一通,周绍自然也怜惜她身子弱,方才不过是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逗弄她一番罢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非为了大局,他对陈家和小陈氏的耐心早已告罄。

时局、老王妃、陈家、鹤哥儿,都在或主动或不知觉地逼迫他容忍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嫡妻,他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只好缄默放纵。

而邺哥儿降生后,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有多在乎面前这个女子,更明白邺哥儿与府里其他的孩子相比,在他眼里是不同的。

——这是他得来不易的珍宝,一如他的母亲。

既然如此,他便要将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赠予他们母子,近者,譬如他的爵位与荣华,远者……

他眯了眯眼睛,无声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楼宇,落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

第148章 第 148 章 报复

周绍为邺哥儿取好名字后, 也写了请安折给圣人和娘娘奏报。

圣人并未表示不虞,反而大手一挥赐下许多物什,就连皇后娘娘也让嬷嬷过来传了口谕, 道等庄侧妃出了月子,也带哥儿进宫给娘娘瞧瞧。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 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宫里对王爷表示重视:鹤哥儿体弱,晖哥儿容貌有损,如今有了邺哥儿这个康健的子嗣,成郡王府在子嗣上头也不再受人诟病,成为了更有力的皇储竞争者。

周绍很是高兴。

他取这个名字是因认可邺哥儿, 但同样也存着试探圣人的想法——产房里的丫鬟大概是正院的手笔, 可撒鹅卵石的内使却十有八九是河间王这位叔叔搞的鬼。

内侍省的副总管从前受了河间王的恩遇, 想往他府里外院安插一个不起眼的内使, 不算困难。

青娆的产期早报到了宫里,如今早产,宫里不会不知晓有古怪, 却偏偏毫无动静,他一面盈着怒气,一面也担忧圣人对河间王的喜爱远超他预期, 故而有心包庇他。

而今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且, 圣上对他起了这个有些僭越的名讳也并未有不喜……

周绍愈发意气风发。河间王动了青娆母子,在他看来, 二人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既如此,他便也没什么好留情面的了。

于是乎进了三月,新官上任的锦麟卫郑指挥佥事经天子首肯, 派出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按察常州、川州、柳州等地,鼓励各地百姓秘密检举当地不平之事,涉及当地一方大员者,抽调地方衙门、卫所人员联合调查,从严从重,快查快结。

短短一月之内,按察使的奏折如雪花般飞上御桌,状告中涉及最多的,便是未经科举,直接门荫授官的世家子弟。

圣人起先还因此事在大朝会上大发脾气,叱骂世家不好生约束自家子弟,门风不正,后来见折子太多,索性直接授了权柄:五品官以下的,经查实有大奸大恶、蠹国害民,致使民怨沸腾者,可先行原地免官,再押解回京由大理寺或刑部审议。

圣旨一下,按察使所到的州城都慌乱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同样是门荫出身的郑安居然会对世家下这样的狠手,这些时日,光是被原地免官的世家子弟便有十数名。

虽说在地方上任职的五品以下官员一般不是世家的核心子弟,可这些人往往也都是在世家根系发达的州城任职,按察使此举,不仅仅是免了个官,更是将世家的颜面丢在地上踩。

于是优柔者开始贿赂按察队伍里的核心人物,甚至是联络京城的人马直接给郑安送财宝送美人,想要在这场风暴中安然脱身,狠辣者则自认是地头蛇,不惜派出护卫刺杀使官。

但周绍乃至皇帝也早料到了有人会不把按察使们看在眼里,亦是派了一支精兵强将拱卫,一番闹腾下来,按察队伍里没有人丢了性命,但受了轻伤的也是有的。

至于那些贿赂,更是送也送不到这些人面前就被拒之门外了。

事已至此,被查出问题的世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宽慰自己大不了倒是再选个德能兼备的子弟顶上,总归这些位子也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他们并未料到,这些官职在这一年的恩科里便会破格封给新科进士,自此,对世家门荫的名额也大大减少,寒门学子则有了更宽广的晋身之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此次按察各州中,被牵连到的世家不在少数,尤其以秦、卢、朱三家最多,其余的大小世家,除了郑家和刚立功的夏家,也都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按察使是回京了,可他们不光带回了大量的涉事官员,还拿到了一份涉及四品以上京官的口供。

圣上命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大理寺卿姜卞会同锦麟卫指挥佥事郑安一同调查——郑安的官职虽然只是四品,但锦麟卫指挥使已经年迈,身体近来有些不好,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将来指挥使的位置是要留给郑安的,故而指挥使也没有要同他抢功的意思。

而程喆与成郡王妃的母家陈家是姻亲,姜卞出身姜家,是皇后娘娘亲舅舅姜岱的嫡长子,这三人要么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要么是天然亲近成郡王一派的,外面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这回成郡王行事亦是圣上首肯的了。

故而纵然一月后吏部尚书卢温纶以潜谋不轨、纲纪废弛、政以贿成等一系列重罪被罢官打入昭狱后,愤怒又惶惑的卢家人在外大肆宣扬程喆等人“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大朝会上,却鲜少有高官敢站出来替卢温纶作保。

罗织罪名?安知授意罗织的,是成郡王,还是宝座上的圣人?

河间王更是焦头烂额。

原先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便是假意推辞结果圣人点了头,让周绍的岳父陈弘章捡了个便宜,虽然彼时秦家还没有完全站在他这头,但他如今想来还是免不了惋惜。

而卢家,他也还未从他们身上捞到太大的好处,没想到卢温纶也同样碍了陛下的眼,不惜治他于死地来赶他下台。

卢家人倒是也来求他了——这些世家里头,分为入仕派和隐退派,隐退派不直接参与政事,选取姻亲或是效忠他们的寒门作为傀儡来分权,入仕派则更倾向于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卢家便是入仕派里的佼佼者,卢温纶更是卢家如今的核心人物。

可河间王看着圣人这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模样,却实在不敢冒这个头。

先时裕亲王出事,他在背后嗤笑过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招来大祸,可后来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命人悄悄打听,却也没找到那位与他私通的宫妃的尸首……或许,那本就是陛下针对裕亲王的局,一面彻底断了他即位的希望,一面借此清除朝中不服管束的官员。

当时裕亲王倒台时,同样也牵连了许多世家的官位。

时局看到如今,他哪里能不明白,圣人是对这些他初即位时专横自大的世家恨之入骨,可偏偏他布局太晚,那些学子们要出头不是一日之功,与其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寒门子弟,还不如利用世家现成的力量。

毕竟,他与周绍不同。他跟着懿康太子时便收拢了不少人马,老襄王也是个负圣恩有成算的,留给他的势力不会小,陈家、程家又都得势,他甚至怀疑,这件事里被圣上指派出来的姜家也和他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姜岱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没几年,是圣人和皇后娘娘都最亲近的亲人和臣子,若真是连保皇的姜家都选了周绍,他还有什么好争的?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胡乱臆测,绝不会承认他会不战而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杀了这一些,到底也要留一些,不然朝局恐怕要有大动荡。他要做的,是尽力争取推一个站在他这边的官员上位,而不是与圣人做无谓的抗争,反而遭他厌恶。

他想得很明白,有理有据地说服自己直面这次挫败已经花费了绝大多数力气,可落在底下人眼里,不免觉得素有贤名的王爷有些薄情了。

而众臣的识趣让圣人龙颜大悦,他并未给卢家人留什么幻想,很快便下了秋后问斩和抄家的圣旨,自然,卢家树大根深,此次也只是抄没了卢温纶一脉的家产。饶是如此,却已经让卢家势力大跌,现出颓势,不复川州第一世家的名望。

尘埃落定,青玉才敢出府到成郡王府里寻妹妹说话——先时按察时,一出门要么是遇上有人送礼,要么就是遇险,若不是成郡王府的亲卫被周绍指了一支去保护庄家人,他们说不定也会性命堪忧,故而这几个月里,她都不大敢出门。

青娆也早出了月子,身子在一众经验丰富的嬷嬷们的指导和照料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暂时还未像怀孕前那版纤瘦,脸颊上亦有些肉肉的感觉。

她原有些担忧周绍嫌弃自己,却没想到他反倒挺喜欢的,还说她从前太瘦了,如今面上血色更佳,瞧着煞是可爱,闹得她哭笑不得。

姐妹俩趁着天晴,一道在松园里逛院子,说说笑笑,还荡了秋千,好不自在。

青玉将人屏退了,悄悄和她说着私房话:“那位卢大人倒台,可把有些人吓坏了,从前不过是想往我们府上塞美貌的丫鬟,近日竟还有专程从江州挑来的瘦马,装成良家小官之女,变着法的和我们家郑安偶遇,真是花了大价钱了……”

青娆听着也是惊讶,瘦马什么的她也听说过,往常都是专程从小培养,想送来讨好高官,甚至送进宫闱的,没想到郑安上任短短时日,也有人打他的主意了。

“那姐夫有什么反应?”她不免好奇。

青玉瞥了瞥嘴:“他倒是不解风情,先时第一回遇见了只当做巧合,等第二回看见了,便让底下人将人查了个底朝天,再遇时,二话不说就编了个异族奸细的罪名投到了锦麟卫的牢里头,可把背后人吓坏了,连忙出了一笔银子将人赎出去,免得香消玉殒了。”

她叹了声:“郑安回来跟我邀功后,我心生好奇,也悄悄去看过一眼,倒真是一颦一笑全是风情,可惜了。”只能像物品般被人送来送去。

身为女子,不免嗟叹其流离的命运,可青玉更知道,这种女子的出现,是为了将全家裹挟进漩涡之中,她们固然身不由己,但注定她也没法子施以援手。

青娆也明白几分姐姐的想法,但在她看来,这些瘦马被精心娇养长大,并没有忍饥挨饿,过得和大家小姐也没什么区别,比她们可怜可悲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她们出自政敌之手,刀尖对着他们的根本利益。

故而她很快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赞道:“姐夫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眼里只有你呢。”她看得出,青玉说起这事时,眼里是有笑意的,不免挤兑她两句:“你老实说,你去牢里看热闹,当真只是好奇?该不会是在家里吃味,怕他到底中了美人计?”

青玉斜睨了她一眼,倒是坦然:“我和郑安是正经过日子的,他也一早允诺,只能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吃飞醋,他才该阵脚大乱,胡思乱想了呢!”她也不肯放过这没大没小的妹妹,反唇相讥:“难不成你就是泥人儿性子?若是有个那样的美人被送到了王爷跟前,你能不吃醋?”

闻言,青娆的表情顿了一下。

她想,她大概还真不会特别在意。一来周绍心有沟壑,即便是宠幸了对方,也不会不顾大局,那对方就没有立足的根本,二来,她也的确没有把周绍看做她的夫君,而是只将他看成依附的对象……

若是类比一下,大概更像酒楼的掌柜和伙计的关系,若是有了更讨喜的伙计,她的确会奋力争取,不让自己被踩下去,好能在酒楼里有更高的地位,不必干些脏活累活,不必动辄被人扫地出门,却绝不是因掌柜对旁人青眼有加而心生不忿,患得患失才去与人争斗。

瞧见青娆的表情,青玉也顿觉失言,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青娆在王府,哪里能像她与郑安一样同王爷耍小性子呢?想要固宠都多有不易了。

不免又低声咬牙切齿:“要不是当日大夫人和四姑娘从中作梗,你原本不必……”与一个不爱的人过这一生,若是齐和书,定然能被她妹妹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阿姐!”青娆蹙了蹙眉,连忙止住了她的话头,四顾了下。

齐和书的事虽然被她挑明了,但王爷显然还是很忌讳他,若是这话被人学了去,又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来。

园子里,姐妹俩很快就翻了篇,嘀嘀咕咕地说起旁的事了。

假山后,隐约听到几个字的余善长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悄悄地看一眼王爷的面色,果真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给两盏茶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的,偏偏选这条路作甚么!

第149章 第 149 章 即位

暮春风暖, 珍馐美馔摆满了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陈弘章身着常服,满面红光, 亲自执壶为对面的亲家程喆斟满一杯陈年梨花白。

“亲家公,请!”陈弘章声音洪亮, 带着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此番卢温纶倒台,实乃大快人心!可见陛下圣明,宵小之辈终究难成气候。你我同朝为官,能见如此局面, 当浮一大白!”

话说得冠名堂皇, 实则两人心知肚明, 此番是为了庆贺河间王气焰受挫, 成王一系声望见涨。

程喆年岁较陈弘章稍长,面容清癯,闻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弘章的脸, 到底举起杯,与陈弘章轻轻一碰,面上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弘章并未察觉这细微的打量, 或者说,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丈”的狂喜预期中, 自动忽略了所有的不和谐之处,只一个劲地吹捧程喆, 也享受着对方有来有往的恭维。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两人更为亲近了些,程喆端起酒杯,摩挲着杯沿, 目光垂视着杯盏中晃动的酒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亲家,老夫痴长几岁,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公但说无妨,你我既是亲家,又是同僚,有何不可言?”陈弘章心情正好,大手一挥。

“王爷……年轻有为,心思深沉,非寻常宗室可比。”程喆缓缓道,“此番整顿吏治,王爷为何独独绕开了您这位正牌的岳丈,礼部尚书,不知您可有思量?”

花厅内霎时静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陈弘章执壶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惊疑不定的青白。

他并非愚钝之人,程喆这点拨,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炙热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程喆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外人看来,或许是王爷体恤岳父,不欲令您卷入纷争漩涡。可往深处想……此事乃是顺应圣意,风险小,收益大,王爷却叫上了如今仅有四品的郑安,那郑安,可是庄侧妃的亲姐夫……”

程喆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幻想。他猛然想起,自从黄承家那件事后,王爷对四女儿的态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对陈家的亲近也似乎淡了许多。原本以为只要四娘生下嫡子,一切都能挽回,可现在……

他强笑一声,却不愿让也正得势的亲家看自己的笑话,只道:“你我两家本也是一体,再亲近不过,加之六部之间联系紧密,若是一味推崇我,只怕让圣人不喜。”

程喆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非当年懿康太子骤然身故,他作为太子少师被卷入漩涡之中,得陈家这门姻亲照顾才稳妥落地,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在大好日子提这些事。

再怎么说,儿媳陈阅仪也与成郡王妃是亲姐妹,若是成郡王妃当真毫无地位了,对他们家也是有害无利的。

见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深言,转而聊起些朝中闲话,但宴席的气氛,已不复最初的欢畅。

送走程喆后,陈弘章立刻沉着脸回到书房,并未惊动已然歇下的沈氏,而是直接将平日里跟随沈氏往来王府的心腹婆子、丫鬟一一叫来,避开旁人,细细盘问。

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发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从下人口中拼凑出的真相,远比程喆隐晦的提示更为残酷:四娘诊出喜脉后,王爷确实派了太医细心照料,饮食用药无一不精,但正院的禁足非但没有解除,看守反而更加严密。沈氏几次前去探望,也只能在厅中相见,连内室都难进。

四娘身边的丫鬟更是被看得死死的,等闲无法传递消息出来。至于王府的管家之权,依旧牢牢握在昭阳馆庄氏手中,王爷丝毫没有交还正院的意思。

甚至王爷在知晓四娘有孕的同时,仍旧亲自为庄侧妃所出的庶子定下了“邺”这个意味不明的名字。

更让陈弘章怒火中烧的是,这些事情,沈氏从王府回来后只言片语都未告知,只说一切都好,王爷很看重四娘这一胎云云。

他也是着了道,只想着嫡庶有别,一个庶子再得宠,也越不过未来的嫡子去,那婢妾出身的庄氏也不可能压过他陈家的女儿,便没有深查,哪知道,王府里竟然已经是她的天下!

陈弘章独自坐在书房里,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难道陈家耗费心力,最终竟要为他人做嫁衣?难道他陈弘章,注定当不成那个权倾朝野的国丈?

不!绝不可能!

陈弘章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挥毫,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速去洛州……延请名师,务必悉心教导规矩礼仪诗书……”

*

近些时日,青娆明显能感觉到王爷心情不佳。

虽然来后院依旧只歇在她这里,但他来时,常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连逗弄邺哥儿时,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承运殿伺候的内使更是战战兢兢,听闻已有几人因小事受了重罚。

青娆心中不安。

她自然听说了前朝河间王势力受挫的消息,按理说王爷应该舒心才对。

他的反常,让她不禁联想到禁足在正院、却怀有身孕的陈阅微。是因为那个孩子吗?王爷虽然表现得不在意,但终究是嫡子,他内心是否仍有期待和顾虑?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日,青娆终于寻了个机会,私下塞给余善长一个厚厚的红封,委婉地问起王爷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余善长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飘忽不定:“侧妃娘娘放心,王爷就是近来政务繁忙,王爷生怕有负圣恩,故而劳心劳力了些。奴才们伺候着,也是提着一百个心呢。”

伺候王爷的人嘴都紧,可从前余善长对她多有奉承,偶尔也会漏些口风,这回却只有敷衍的话,青娆心知,她大约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无论王爷因何烦忧,总归日子还要接着过。

于是,她更加用心地打理王府事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半分琐事烦扰到他。饮食上,她日日亲自盯着小厨房,变着花样准备他喜爱的菜肴点心,又炖煮各种温补的汤水。她还时常寻些由头,或是邺哥儿有了什么趣事,或是园中花开正好,邀请周绍过来小坐。

周绍倒也给她面子,十次邀请,总有七八次会来。

他抱着日渐白胖的邺哥儿,看着灯下温柔浅笑的青娆,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柔情。

有时,周绍甚至会忍不住想,是否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个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将他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怎么会不爱他?

当日她与青玉在园中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她真实的想法,他若是不解,合该问问她。

可每当他想开口,那份根植于心的自矜和多疑又会冒头,让他无法拉下脸来直接询问。他只能将这份莫名的烦躁和不确定,转化为对朝堂对手更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河间王派系的官员又接连被弹劾、贬谪,周绍手段之凌厉,让不少观望者胆寒。

就在周绍因私心郁结而于公事上愈发咄咄逼人之际,河间王周琚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眼见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声望在周绍的连环打击下不断萎缩,而皇帝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心中焦灼日盛。

他决定不再被动接招,开始主动出击,利用手中掌控的力量,将自己近年来在各地施粥赈灾、捐资修建书院善堂的“善举”大肆宣扬。

不消多时,京城的茶楼酒肆,悄然流行起歌颂河间王“仁德”的戏文和评书;文人墨客间,也悄然流传起赞誉河间王“礼贤下士”、“心系黎民”的诗词歌赋。

河间王“贤王”的名声,在有心推动下,甚嚣尘上。

入了七月,朝中终于有官员按捺不住,或是出于投机,或是真心被坊间声望影响,开始上奏折,以“国本宜早定”为由,建议立年长且“贤名卓著”的河间王为皇太子。

这样的奏折,在气氛凝重的大朝会上被接连提了两三次。

端坐龙椅的皇帝每次都是静静听着,既未明确表示赞同,也未出声斥责,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提议的臣子和面色平静的周绍、以及难掩眼底一丝期待的河间王之间缓缓扫过,让人猜不透圣心究竟如何。

河间王一党见皇帝并未反对,自觉摸到了风向,士气大振,准备发动更多官员上书,造成众望所归的态势,逼迫皇帝早日下旨。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桩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北方的郸义族,一个向来官方依附大晋、却时常有小动作的边陲部落,竟胆大包天,杀害了朝廷派去的使臣!

消息传开,举国哗然。

尤其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群情激愤。

大晋立国百年,威加海内,更何况当今陛下骁勇善战,四海之内无有不服,何时受过这等蛮夷小族的折辱?

市井之间,充满了对郸义族的唾骂之声,要求朝廷出兵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龙椅上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亦是勃然大怒。

他力排众议,甚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毅然决定御驾亲征,誓要踏平郸义,以血还血,维护大晋天威。

临行前,他下旨,由河间王与成郡王共同监国,处理日常政务,遇有大事则需二人协商,或百里加急报送军前。

两人一同监国,既是互相帮扶,更是互相掣肘。

河间王接到旨意时,心中先是狂喜,仿佛看到了执掌权柄的希望,但随即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皇帝选择在这个节点离京亲征,是否太过巧合?

但他很快被眼前巨大的权力诱惑所淹没,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监国的机会,好好表现,做出几件漂亮的政绩,彻底将周绍比下去,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看到,谁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

九月,秋高气爽,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凯旋。

郸义族已被彻底灭国,皇师不但带回了胜利的荣耀,还俘虏了十数位郸义族王室女子。

皇帝将这些女子作为战利品,以奴隶的身份,赏赐给了此次出征的有功之臣以及京中的一些重臣,以此彰显上国威严不容挑衅。

河间王及其党羽抓住皇帝大胜后心情必然愉悦的时机,再次于朝堂之上,大肆鼓吹河间王在监国期间的“勤勉”与“功绩”,并将此前“贤王”的舆论再次推到前台,重提立太子之事,言辞恳切,仿佛河间王已是众望所归。

然而,这一次,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保持沉默。

他听着底下臣子们对河间王的溢美之词,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当为首的官员再次提及“河间王贤德,宜正位东宫”时,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轻蔑:

“郸义之子,骨血低贱,岂可为君?”

此言一出,顿如惊雷狠狠劈在了河间王的头顶。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是了,他的母亲胡氏,虽是北地将官嫡女,却因其生母的郸义血统,在宗室中始终被视为身份有瑕。

老王爷在世时,因对他寄予厚望,极力淡化这一点,最终也将王位传给了他。

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层阴影,却没想到,在皇帝心中,这始终是一根刺。如今郸义族被灭,其族皇室女子都沦为奴隶,他这身负郸义血脉的“贤王”,在皇帝眼中,与那些奴隶何异?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河间王。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散朝,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的。回到王府,他便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哭喊声一片,匆忙请来的大夫——甚至不是惯常用的太医署的御医诊断后,只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重。

待河间王悠悠转醒,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

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从郸义杀使,到皇帝亲征,再到当众羞辱,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皇帝从未属意于他,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引蛇出洞,看他还能聚集多少势力,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眼下他已经被皇帝亲自盖上了低贱的戳子,除非兵行险着,铤而走险,否则他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灭了一个部落,威望正盛,又有几人敢跟着他行那诛九族的大逆之事?

绝望之后,是无边的疲惫。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

认命的河间王并不知晓,此刻的御书房内,方才在朝堂上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周绍侍立在一旁,原本还沉浸在河间王被彻底打垮的震撼与一丝隐秘的快意中,见到此景,心中大惊。

他这才注意到,皇帝虽然看着精神甚好,可龙袍似乎也比离京前空了许多。

“陛下……”周绍上前一步,下意识担忧地开口。

皇帝缓过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锐气,却又已然透出几分威势的侄孙。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这一回,总算是又了却了一桩心愿。但年纪大了,经此一战,终究是伤了元气,受了些伤。”

周绍心中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亲征中受了伤,而且看这情形,绝非什么小伤。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陛下是否……根本就没打算把江山亲手交给任何人?原本形势大好的河间王因他一句话便万劫不复,自己今日目睹了陛下如此虚弱的一面,知晓了这等秘辛,会不会……

就在周绍心念电转,背上沁出冷汗之时,皇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绍儿,你过来。”

周绍依言上前,跪在榻前。

皇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竟有几分欣慰:“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这次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外头看着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朕走之后,这江山社稷,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周绍猛地抬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虽隐约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直白地说出传位之意,仍是感到难以置信。

皇帝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你是宗亲里头,最像朕年轻时的,有锐气,有担当,更重要的是,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考验了你这么久,你对许多事处理得都很好。没有因私废公,也没有一味姑息。朕……很满意。”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朕这辈子,牵挂不多。唯独放心不下皇后。她跟着朕,吃了许多苦……朕走后,不求你待她如亲祖母,只盼你看在朕的面上,保她晚年安稳,衣食无忧,不受人欺凌,朕……便心安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周绍大为动容,想起皇后娘娘平日对自己的确多有照拂,立刻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却坚定:“陛下隆恩,孙儿万死难报!娘娘慈爱,孙儿早已视若至亲。孙儿在此立誓,必待娘娘如亲生祖母,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忤逆!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皇帝看着他真诚的模样,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和放松。

他没了亲生的骨血,对继承人的选择只会更加严苛。裕亲王不行,生来便是惹他心烦的,河间王这孩子从前也算乖顺,偏偏为了笼络人心不择手段,先是印□□,又与他最厌烦的世家来往过密,若是真将皇位给了他,没准不过三代皇位上的人就又成了世家的傀儡了,何等软骨头!

成王辈分小些,可却是个明白人,他故意交给他许多急难险重的活计,他心里纵然有一时的不满忧虑,可照样一样样做好了,从来没有向那些世家低过头。对待他的这些皇叔,也没有一味的服软,简直像个不怕死的小牛犊子。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该心疼了,可作为继承人的人选,他却是觉得满意的。成王妃那桩丑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对黄承望那小进士,成王的处理让他很满意:打理江山,光靠自己的喜恶是不行的,他连这种说出去会让他丢脸至极的人都能心存怜悯,给他一线生机,可见心中是有大义的。

先时懿康太子走前,他也是日日守在宫里陪侍,忠心耿耿,很念旧情。

唯独有些瑕疵的,便是他对府里那个侧妃宠得太过了些。但那侧妃有福气,因容貌投了皇后的眼缘,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这些年来眼里也只有皇后,将其余的后妃也只当个好看的瓶子摆着。

真要计较起来,这小子的倔脾气倒真像他亲孙子。

“好……好……”皇帝缓缓闭上眼,“从明日起,你便常来御书房吧。朕……还有些事,要教导于你。”

于是从这一天起,周绍便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留宿御前,伴随皇帝处理政务。

皇帝对外只称是教导成郡王国事,悉心培养,将自己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在所有人看来,这无疑是明确的信号——成郡王周绍,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大晋王朝未来的天子。

*

周绍监国期间,八月,成王府内,正院王妃艰难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然而,这原本应给正院和陈家带来希望的嫡子降生,却并未在王府中激起太大波澜。

她生产时,周绍正忙于处理军国要务,等孩子满月了,陛下班师回朝,他又连连留宿宫里。

于是,周绍连洗三礼和满月宴都未能出席,只是从宫中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赏赐,指派了乳母嬷嬷。对于正院的禁足,更是只字未提。王府内的一切权柄,依旧由昭阳馆的庄侧妃稳稳把持。

看着这般光景,王府中那些原本因王妃产子而又开始心思浮动的下人,渐渐又偃旗息鼓,恢复了观望姿态。昭阳馆的地位,并未因正院嫡子的诞生而有丝毫动摇。

陈尚书府的书房内,陈弘章气得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四女儿彻底失宠,嫡外孙不受重视,他所有的谋划眼看就要落空。

“废物!真是不中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着,恨女儿不争气。

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封刚从洛州送来的信上,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宫里可能很快就要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元庆三十五年,腊月廿二,宫里颁下圣旨,过继老襄王为皇子,册封其子成郡王周绍为大晋皇太子,正位东宫。

同月廿五,圣人病危。

元庆三十六年,正月十八,在位三十六年的圣人驾崩,临终前召见诸重臣,当众传位于太子周绍。

七日后,皇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太和,大赦天下。

第150章 第 150 章 “甘之如饴。”

因先帝病危时太子一直在宫里侍疾, 故而成郡王府里的诸位女眷也都没有迁入东宫,只等着新帝登基后直接入宫,免得大动干戈, 劳民伤财。

正月末的潜邸,檐角残雪未消, 先帝驾崩的钟声敲响不久后,便有一队内使浩浩荡荡地从禁宫出来,奉新帝的旨意着庄娘娘与三皇子入宫伴驾——虽然名位未定,但已经皇子邺哥儿自然不用再与堂兄弟们一道排号,如今已经改成行三了。

这样的殊遇自然让潜邸的女眷们眼热, 可谁人不知晓, 新帝在王府的时候便只宠着庄侧妃一人, 哪怕如今宫里正忙乱, 也想把人带着身边,也让人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几日里,新帝大封有功之臣, 又陆续封了潜邸伺候的妃嫔:抚育大公主的孟姨娘被封为贤妃,育有二皇子的方氏封了敏妃,出身高些的曹氏封了婕妤, 廉氏封了美人。

旨意一下,一直记恨着孟氏的曹氏傻眼了, 怎么也没想到孟氏靠着个半路养的女儿就能居于四妃之位,死死地将她们压在下头。

但曹氏的失落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原本该被册为皇后的太子妃,直到她入宫前都还没有圣旨颁下。同样未定位分的,还有已经伴驾的庄侧妃。

外头逐渐多了风言风语, 道或许陛下根本不想立太子妃做皇后,而是更属意庄娘娘为后。

陈阅微也是这样揣测的,毕竟,大晋立朝以来,并未有明文礼法规定太子妃就能顺顺当当成为皇后,不过是约定俗成罢了。

王府里还未跟着进宫的宫人们也在暗暗嚼舌根:听闻庄娘娘入宫便住进了圣驾的勤政殿后殿,甚至还有人说,潜邸女眷们的名位都是陛下同庄娘娘一起商定的……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灌入枯等的陈阅微耳中。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贱人!狐媚子!”陈阅微气得浑身发抖,将手边一个掐丝珐琅手炉狠狠掼在地上,炉灰四溅。她指着垂首噤声的瑞香的鼻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点真切消息都探听不到!”

瑞香跪在地砖上,任由炉灰沾衣,连连磕头:“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眼底却闪过一抹恨意。

陈阅微如何能息怒?她才是先帝赐婚,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如今新帝登基,她非但不能入主中宫,反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侧妃抢尽风头,奇耻大辱!

愤怒过后,恐慌如毒蛇啮心。若失后位,她毫无疑问会成为陈家的一枚弃子。她强压怒火,厉声道:“想办法递消息给父亲!若再不动,这后宫就要姓庄了!”

老谋深算的陈弘章自然无需女儿提醒。

他立于府中暖阁,望着窗外枯枝残雪,心中寒意更甚。新帝迟迟不立后,反将庄氏母子接入宫中,其意已明。

若庄青娆登上后位,三皇子便成了“嫡子”,陈家还有何指望?

于是他先联络交好的群臣,联名上书,恳请追封先英国公夫人陈阅姝。此招以退为进,既彰陈家不忘旧情,更是提醒新帝:陈家,出过一位“皇后”,且是陛下结发妻子。

果然,周绍欣然应允,下旨追封陈阅姝为“孝端文皇后”。这道旨意,让陈家人心下稍定。

趁热打铁,陈弘章联合了更多朝臣上书,言道:中宫不可久虚,太子妃小陈氏,乃孝端文皇后亲妹,毓自名门,长娴内则,抚育子嗣,宜立为皇后。

奏折如雪片飞向御案。

然而,端坐龙椅的新帝,却视若无睹。他照常临朝,照常批阅奏章,大封群臣,唯独对那些立后奏本,统统留中不发。

这种沉默,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陈家的耐心在乍暖还寒中消耗殆尽。

愤怒之下,关于庄氏狐媚惑主、不堪后位的流言开始在宫外蔓延。

*

勤政殿后殿,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初春严寒。周绍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见一抹倩影端着补汤悄然入内,目光瞬间柔和。

“天寒地冻,跑出来作甚么?”他拉过她的手,触感微凉,便将其拢在掌心暖着。

青娆今日穿着杏色宫装,面容更添几分清丽。她将汤盏推至他面前,沉吟片刻,抬眼看他,眸光清亮:“陛下,那些立后的奏折,您还是看看吧。”

周绍眉头微蹙,随即舒展:“老生常谈,不必理会。”

“陛下,”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您明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最初发现周绍的心思时,她自然是欣喜的,但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忧虑。

她倾身为他续上热汤,平和分析:“臣妾明白陛下心意。可太子妃是先帝赐婚,名分早定。其过又不能告知天下,若陛下就此越她而立臣妾,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您?如今陈家未敢以先帝赐婚说事,不过是忌惮陛下天威。若逼急他们,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于陛下圣誉有损。”

亦有未尽之言:陈弘章心思深沉,太子妃非他唯一选择。即便此次不能立后,陈家族中适龄女子众多,宫里更有孝端文皇后留下的两位皇子做现成的桥梁。有他们在,陈家永远有借口送女入宫。

青娆早在正院失宠后便发现:她的对手已经是整个陈家,唯有扳倒陈家,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周绍听得她这一番话,心里从未如此后悔当日向先帝求娶小陈氏。

可偏偏陈弘章不仅是小陈氏之父,也是元娘之父。

他将青娆揽入怀中,声音沉闷:“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何尝不知青娆句句在理?皇位初稳,此时若因立后与陈家撕破脸,绝非明智。

且大晋无必立嫡长死规,若将来传位邺哥儿,青娆作为生母,尊荣自然也不会少。只是,想到如今要委屈她,他心中便堵得慌。

青娆依偎他怀中,柔声道:“陛下,来日方长。臣妾不在乎一时名位,只要陛下心中有我们,能平安长久,便足够。”

她的“深明大义”,更激起周绍怜爱与愧疚。他暗下决心:后位可暂予小陈氏,但恩宠与权力,定要加倍补偿青娆母子。

终于,在陈阅微等得几近绝望时,册封皇后与庄青娆为贵妃的圣旨,同抵潜邸。

*

勤政殿后殿,尚衣局送来的贵妃袍服和头面华美夺目,尤其是那件贵妃礼服,以金线织就鸾鸟暗纹,珍珠、宝石缀饰,流光溢彩。

连见惯了世面的丹烟都低声惊叹:“这……这规制,怕是快赶上……”

她没说完,但青娆明白。这袍服的用料和绣工,显然已远超贵妃应有的份例。

却不知尚衣局的绣娘们也在战战兢兢——只因当日内侍省透出话音来,叫先按皇后的规制往大了准备,哪知道最后还是册了太子妃为后。

她们本想将多出来的宝石和金线拆一些,林奉御却阻止了他们,决定先送过来给贵妃娘娘瞧瞧。

青娆还在细看,周绍便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大步进了殿中。

他目光扫过摊开在架子上的华丽袍服,眼中露出一抹满意之色,赞道:“尚衣局此番用心了,这衣服很衬你。”说罢,竟直接吩咐厚赏尚衣局众人,绣娘们这才明白过来林奉御的聪明之处。

可见太子妃虽然成了皇后,可在陛下心里,一等一的还是这位贵妃娘娘啊。

等陈阅微住进了柔仪宫,才赫然发现她的宫殿离陛下入宫后便一直居住的勤政殿甚是遥远,反观陛下给庄氏赐的昭阳宫,坐辇轿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宫人说,陛下因感念太皇太后思念先帝,不忍其立时迁宫,故自己未入福宁殿,皇后自然也不好独居坤宁宫。说法冠冕堂皇,但陈阅微心里明白,这只是陛下的借口。

前世,姐姐陈阅姝住的就是坤宁宫,太皇太后根本就不是那等不识趣的长辈!

皇帝的心思自然也有旁人看出来,一时间,宫中风向清晰无比。昭阳宫门庭若市,柔仪宫则门可罗雀。

册封典礼结束后不久,陈阅微就当真被气得头脑昏沉了两日。

正在这时,宫人禀报,皇后的婶母李氏递了牌子求见,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族亲。

陈阅微勉强压下火气,宣她们进宫。

她本指望母亲沈氏能来为她出谋划策,来的却是这个平日里并不算亲近的婶母,心中已是不悦。待看到李氏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却难掩殊色的少女时,她更是心中警铃大作。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段已见玲珑,肌肤胜雪,腰如柳曲,眉眼间一股天生的风流媚态,虽故作怯懦,但那偷偷打量宫殿陈设的眼神,却透着一丝不安分。

陈阅微确定,前世今生她是头一回见到此人,哪里是什么堂妹?

李氏行礼后,赔着笑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又低声道了这姑娘的来历:原来此女是陈弘章养在洛州的外室女,闺名阅嫣,陈弘章听闻皇后娘娘在宫里处处受限,便想将她妹妹送进宫,姐妹齐心,好让圣意转圜。

转头又对着众人道:“听闻娘娘在宫中需人陪伴解闷,大伯特意让妾身带她进来给娘娘请安,若娘娘不嫌弃,让她在宫中伺候些时日也好。”

挥退了众人,陈阅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滚!”她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热茶溅了李氏一身,“带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给本宫滚出去!告诉父亲,本宫还没死呢!”

李氏吓得脸色发白,连拉带拽地带着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陈阅嫣退了出去。若不是三房有事求着大房,李氏才不会冒着风险来做这种事。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阅微粗重的喘息声。

荒谬至极!

但很快,陈阅微就发现,事情开始向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初入宫本就需要银两开支,从来对她大方的陈弘章这回却迟迟不往宫里送钱,就连陈家在宫里的那些人手,她一时都动用不了了。等有一日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是微凉的,她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能送来凉饭凉菜,那明日,这饭菜里会不会就有毒了?没有陈家的人手,她要怎么和专宠的庄青娆对抗?

要知道,她的皇后凤印从册封典礼后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如今在宫里一言九鼎的,是那方贵妃金印。

认清了现实后,她更为愤怒,在殿里发了好几回脾气,甚至有一回,为了泄愤,拿瓷片将瑞香划得鲜血直流。

“没用的东西!”她骂瑞香,更恨自己母亲不中用——枉她以为母亲将父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曾想父亲在洛州任上时便悄悄置下了一房外室,瞧那外室女的狐媚模样,便知道是随了她低贱的母亲!

那样的人,竟在外头没名没分逍遥了十几年,母亲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了。

她不知道,宫外的陈府,此刻也正闹得鸡飞狗跳。沈氏在发现陈弘章竟在洛州任上就养了外室,还生了个女儿后,几乎气疯了,与陈弘章大闹一场,甚至失手划伤了他的脸,导致陈弘章告假半月未上朝。

有了这一遭,陈弘章对沈氏母女更为厌恶,更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想法。

*

青娆接到皇后凤体欠安,宣召母亲沈氏与堂妹陈阅嫣入宫探望的消息时,正陪着邺哥儿在昭阳宫的后院里玩要。

邺哥儿已经快满周岁了,咿咿呀呀地学着走路,玉雪可爱,让她心中一片柔软。

丹烟低声禀报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说是侍疾,可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陈八姑娘在柔仪宫住了两日了,听说没少在陛下经过的地方晃悠。”

青娆逗弄儿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淡淡道:“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有家人陪伴也是好事。至于其他,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又过了两日,天气晴好,青娆吩咐备了辇轿,想去御花园走走散心,顺便剪几枝花儿回来插瓶。

御花园果然百花争艳,尤其是那一片海棠与紫玉兰,开得恣意汪洋,富丽堂皇。青娆扶着丹烟的手,缓缓走在□□上,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行至一处假山旁,忽闻一阵淙淙琴音,如泣如诉,甚是悦耳。

绕过假山,便见不远处的水榭中,坐着一位素衣少女,正在低头抚琴。而她对面,身着明黄常服的周绍,正斜倚在栏杆上,看似悠闲地听着。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陈阅嫣。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穿着素净,却更衬得肌肤莹白,眉眼如画。弹琴时,纤指翻飞,眼波偶尔流转,偷偷瞥向皇帝,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与媚态。

周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听得颇为入神。阳光透过水榭的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平日里威严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甚至微微倾身,似乎对陈阅嫣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粉颊飞红,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青娆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索然无味的厌倦。这深宫里的戏码,果然永远都是这些。陈家的女儿,换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仿佛无穷无尽。

她无意上前打扰皇帝的雅兴,便轻轻对丹烟摇了摇头,低声道:“回去吧,有些乏了。”

辇轿悄无声息地换了方向,离开了御花园。青娆靠在轿辇上,摇了摇头。

男人,终究是喜新厌旧的么?即便他给予她再多荣宠,在面对更新鲜、更年轻的美色时,依然会流露出欣赏。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辇轿刚离开,水榭中的气氛就陡然一变。内侍匆匆在周绍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绍脸上的闲适笑容瞬间消失,他站起身,看也没看因他动作而惊愕抬头的陈阅嫣,只冷冷丢下一句:“琴技尚可,但矫揉造作,终究是庸脂俗粉。”说罢,毫不留恋地离去。

留下陈阅嫣独自跪在水榭中,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方才的娇羞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和难堪。陛下为何突然变脸?她明明表现得很好,嬷嬷们教的招数她都用了……

*

当晚,周绍驾临昭阳宫用膳。席间,他看似一切如常,与青娆说着朝堂趣事,逗弄着乳母抱来的邺哥儿,但青娆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膳后,二人在殿中庭院散步消食。月色如水,倾泻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四周静谧,只闻虫鸣唧唧。

周绍忽然停下脚步,开口道:“皇后那位堂妹,性子瞧着还算柔婉,朕瞧着尚可。不如便册为才人,你替她挑一座僻静些的宫殿,明日就让她搬出柔仪宫吧。”

青娆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他这话说得突兀,且“明日便住进去”,听起来仿佛已是临幸过后亟需安排名分的样子:“陛下已然临幸过她了?”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到底失望移开视线。

青娆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斟酌着语句,谨慎地回道:“陛下若觉得好,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即便是合了陛下眼缘,也该先定下宫殿,头回侍寝该由敬事房记录在册,再行册封之事方合规矩。这般急促,恐惹非议。”

她自认这番话合情合理,既没有反对,也维护了宫规体统。岂料,周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冷硬:“不知所谓!”

说完,竟不等青娆反应,冷哼一声,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昭阳宫一众宫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青娆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明显带着怒意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满心愕然与不解。

“娘娘……”丹烟担忧地上前。

青娆摆了摆手,蹙眉道:“去打听一下,今日御花园后来发生了何事?”

丹烟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低声回禀:“娘娘,奴婢打听到了……原来您离开后,陛下便斥责了那陈八姑娘,说她是‘庸脂俗粉’,当时附近好些宫人都听见了。”

现在许多人都知道了,陈家的姑娘趁着给皇后娘娘侍疾的功夫勾引陛下不成反遭奚落,名声尽毁。

青娆顿时愣住。原来……他并未临幸陈阅嫣,反而给了其难堪?那方才他为何又在自己面前做出那般姿态,甚至因为自己一句合乎规矩的劝谏而勃然大怒?

一个荒谬的猜想,隐隐浮上心头。难道今日的事……是他故意的?他想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贤良大度”?

还未理出什么头绪,余善长的徒弟小跑着过来,一脸焦急地求见:“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陛下吧!陛下在勤政殿发了好大的火,为着一点小事就要重罚当值的奴才,奴才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青娆心中了然。这是皇帝在给下头人施压,也是在给她递台阶。

她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备轿,去勤政殿。”

……

勤政殿后殿,灯火通明。周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奏折,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青娆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依礼参拜,声音平静:“臣妾参见陛下。”

周绍抬眸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没说话。内使们却松了口气,很有眼色地纷纷退下。

青娆也不起身,就那样跪着,微微垂着头,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静得可怕。

最终还是周绍先沉不住气,带着怒气开口:“你来做什么?朕看你在那昭阳宫自在得很!”

青娆抬起头,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陛下雷霆之怒,臣妾惶恐。只是臣妾愚钝,实在不知错在何处。臣妾尽心伺候陛下,陛下要册封新人,臣妾也绝无异议,只想守着宫规本分,为何……为何就惹得陛下当着阖宫的面这般给臣妾没脸?”

见她这般情态,周绍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朕看你是巴不得把朕往别人那里推!你这心里,除了邺哥儿,还能装得下谁?”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青娆心中巨震,那个猜测愈发清晰。

她趁势而上,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更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何尝不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妒忌、撒泼,不许夫君多看旁人一眼……可陛下是天子,这后宫将来还会有更多新人进来,臣妾……臣妾又能如何?除了谨守本分,臣妾还能怎样?难道臣妾能要求陛下不许再宠幸新人吗?”

她心里猜测,大概当日她与青玉的谈话,到底是传到了周绍的耳朵里。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导致她失宠。

她哭得梨花带雨,烛光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周绍看着她这般模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那点因试探不及预期的恼怒早已被心疼取代。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扶她,语气缓了下来:“好了,别哭了,是朕的不是……朕话说重了。”

青娆却就势扑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微微抽动,哽咽声不绝。

周绍将她紧紧抱住,感受着她的依赖和委屈,低下头,在她耳边叹息般低语:“青娆,朕近来时常在想,若是当日,你没有阴差阳错被陈家送来朕的身边,而是在别处见了朕,可会……多看朕一眼?”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他拥有天下,却在此刻,只执着于一个女子心中是否有他。

闻言,原本七分做戏的青娆眸光一颤,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

偏偏周绍毫无所觉,接着道:“你待我好,我自然都看在眼里,可我总觉得,你待我,不似待心上人……”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却忍不住去吃那小秀才的醋,心里想着: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他二人才是夫妻,她待他,大抵是有过真心的……

这念头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想做个昏君,无缘无故地将人挫骨扬灰。

青娆迅速收敛心神,眨了眨眼,让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带着几分娇嗔和委屈道:“陛下龙章凤姿,英武不凡,无论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臣妾若真有幸得见,怕是只顾着自怜了。”

他认真地看着青娆,回答她方才闹别扭时问的问题:“我年长你好几岁,先时只觉得你十分要紧,便想多给你些东西,却将一切都看得惯常……如今我登基了,这天底下再没人能轻易约束我,后半辈子,我想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不知你可愿意?”

青娆怔住。

即便是周绍曾许她以皇后之位,都不如这句话带给她的震撼大。

她知道自己会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故而从来没有对这个男人投注过多的感情,也从未期待他会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先前在王府里故意做出的吃醋之态,也不过是哄周绍高兴的闺房乐趣。所以陈阅嫣出现时,她只觉得嫌恶陈家人的下作,倒并不算多意外,自然也谈不上吃醋。

她忽而展颜:“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做个妒妇了?”

周绍干咳一声,将人扣在怀里,大概自打呱呱坠地以来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小过:“甘之如饴。”

青娆眨了眨眼,在昏暗的内殿中唇角勾起。

从前他只希望她对他用心,如今这位九五之尊却更加贪婪,奢望自己爱他。

可惜对她来说,这是件困难的事,但她会努力让他相信,她爱他。

——哪怕并不是真相。

这一夜,勤政殿后殿的烛火燃至深夜方熄。

翌日起身时,周绍已经去上朝了,青娆也在众星拱月地服侍下用了早膳,而后浑身酸软地乘辇回了昭阳宫。

辇轿平稳地行进在宫道上,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花香。青娆靠在软垫上,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朱红宫墙,神色平静,目光却有些悠远。

她指尖轻轻划过辇轿上精致的雕花,忽而对丹烟笑着低声道:“大兴庄上有一位故人,本宫有些想念她了,让人送些东西去,再问问她近况如何。”——

作者有话说:相信聪明的宝宝已经发现了,正文剧情快结束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