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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高台 知栀吱 18669 字 1天前

第91章 怨恨 “你可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

江煦平静的神情忽地因为莳婉望来的这一眼而变得生动几分, 如雨滴坠入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但细瞧,却又好似某种情愫到达极点, 濒临失控。

莳婉一怔, 下意识降下伞沿, 还不待她做出更多反应, 下一刻,江煦便兀自扬鞭, 长臂一捞, 将她带上马背。

漫天飞絮, 冷冽入骨, 然, 此刻, 莳婉紧贴着男人灼热的胸膛, 这些寒意被尽数隔绝,她被紧紧裹着,骏马疾驰, 那道禁锢在她腰间的力道亦是越来越重。

“你!”莳婉被这人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弄得腰间一痛, 呵斥道:“松手!”边说,边去掰他的手。

一种自由即将被剥夺的恐慌盘旋心头, 莳婉这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可江煦只兀自加快速度,不言不语。

时隔两年有余,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一时间, 他也很难说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酸涩混着痛苦的恨意一齐涌来,混进寒风,砸入两人的耳畔。

“你倒是自在。”

语气似是而非,喜怒难辨,可话语里最深切的情绪,分明是怨。

细听,还有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江煦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撒开四蹄,如同闪电一般朝前奔去,莳婉心中本就惊惧,眼下,入目,两旁的屋舍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残影。

剧烈的颠簸之下,她索性闭上嘴唇,胃里翻江倒海,浑身乏力,她只能被迫贴着江煦。

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一处行馆。

江煦利落地翻身下马,再次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踏入内室,屋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中氲着几丝腊梅的幽香。

等候的亲卫们见状,立刻点了灯,便颔首退下。

室内,一时寂静。

两人身上俱沾染着外头的寒气,莳婉眼睫微微发着颤,窝着一动不动,须臾,见江煦随手扔掉大氅,像是要往床榻的方向去,面上才有些慌了神,挣扎道:“放我下来!”

手肘向后撞击,两腿胡乱蹬着,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显得徒劳。

下一刻,莳婉整个人便被剥去了外衫,丢在了软被之上。

她下意识裹着被子,起身去瞧,入目,江煦几乎是目眦欲裂,黑沉沉的眸子,让她不敢与之对视,他身上的霜雪已然被室内的温暖所融,转而变成水珠,一滴滴落下,砸在地面。

男人身量高壮,被这道黑影完全笼罩着,莳婉无意识瑟缩两下。

可这样的行为,于江煦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她在躲他。

事到如今,她反而还躲上他了?

她还没有躲够吗?

回神,江煦陡然上前,不顾莳婉隐隐的不配合,将人捞了过来,一手禁锢住她乱动的身子,一手去撕她的衣裳。

“你做什么?!”

“江煦,你松手!!”

只听“撕拉”一声,伴着布昂的破裂声,女子左肩处的淡红胎记清晰显现眼前。

两年多之前,莳婉殒命火海,能够辨认身份的,除去身形、身上的物件,以及脚踝处的镣铐,剩下的,便是这左肩处的胎记了。

淡淡的红痕,似花蕊之状,点缀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两人先前有次争执时,江煦便见过这个胎记,后来数次同榻而睡,如今,他自是不会认错的。

江煦情不自禁轻轻抚摸着这处,须臾,竟是几欲要落下泪来。

果真是她。

还好是她。

若再是旁人想到这两年多时间里,数次私下的寻访,江煦喉间一哽,嗓音喑哑,“为何?”

“为何,要骗我?”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而后,如此狠心地一走了之,近千个日夜,江煦每每想到那夜火光滔天的场景,便觉心如蚁噬。

他预想过很多两人再见的场景,似乎是为了验证,手下紧紧贴着莳婉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像是在掐着她,直至江煦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份痛感,他才骤然放松几丝力气。

但这股力道,仍像是要将莳婉的骨头都捏个粉碎。

过往一年多的痛苦与窒息一齐涌现,脚踝处,似是又在发痛,思及此,她冷着脸道:“贵人深夜如此鲁莽行径,恐会惊扰草民的家人。”

家人?她竟把路上偶尔碰到的那几个野女人称之为“家人”?

“她们是你的家人,那你是谁?”

“事到如今”江煦说到这里,呼吸渐渐粗重几分,几息后,又被他强行咽下,只手上,还是那股要将她碾碎的力道,眼底狠戾更浓,道:“莳婉,你还是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吗?”

他大约已压抑到极点,字字句句往外,像是要将这近千个日夜的委屈和幽怨皆数倾吐,“当日,屋舍突然起火。我赶到时,尸体已经被烧得面容难辨,屋内四处是火油的痕迹,那具女尸的脚踝上,还戴着我亲手给你”

那具残骸,他整整看了一夜,几乎泣血。

他不信,莳婉就这么死了。

江煦的语气像是在回忆,细听,却又有些颤抖,“我不信你死了,寻了各地的得道高僧,茅台道士,设了道场,诵经声日夜不休。我甚至”

甚至去烧那些可笑的符纸,信了那些江湖术士的托词,用尽手段,盼着,哪怕能有一丝半缕的魂魄归来。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雕花窗棂糊着明纸,室外的光线被投射成一道冷调的光,与满室烛火相互映衬着,两人的影子被拉成长长的线,渐渐交融在了一处。

江煦忍不住俯身贴面,像是某种犬类在向主人表达忠心,但偏偏,语气里难掩恨意,宛如嘶吼,一字一句,“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到后来,他只敢私下去试,去问,去查。

他知晓,于百姓和政事上,莳婉一向是对他多有推崇的,若是连这最后一星半点可以得到称赞、可以吸引她的地方都丧失了,那才是求路无门。

到那时,哪怕是黄泉路上遇见,莳婉也一眼不会再多看他了。

莳婉望着他,入目所及,江煦眼底红丝遍布,应该是许久不曾睡过,眼底,恨意和怨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煦闻言,顿了下,唇瓣嗡动。

曾经,他希望治理好天下,这样,若她活着,便能够偏安一隅,安稳余生。

但,当这个虚妄的设想真的实现时,他心底却极为复杂。

这便代表着,当年,他以正妻之礼下葬那具女尸,又折腾出的那些招魂、祈福的大动静,乃至是种种掘地三尺、自欺欺人的搜寻

这桩桩件件,只要她想,她便或多或少都能知晓一二。

江煦回神,眸子死死锁着她,语气轻得几不可查,似是在胆怯,但此时,面上却平静了几分,问道:“这两年多的时光,你可曾有一次想到过我?”

“你可曾”

“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

莳婉沉默不语,半垂着眼,良久,才淡声道:“不曾。”

“一次也不。”

寥寥几字,宛如刀割。

江煦心头一震,眼眶涩然,“莳婉,你看着我。”

若是你看着我,我不信

你两眼空空。

心中,会毫无所觉!

“你看着我。”江煦语气执拗,呼吸已然再度粗重,有些不依不饶,“看着我!”

“看着我回答!”

相识四载,近千日夜,难道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分明待他也有情意在!

她分明

亲口承认过的。

为何,为何?!

江煦狠狠掰着莳婉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男人状如疯魔,莳婉瞧在眼底,只觉得一时也难受得慌。

犹豫了会儿,她轻声劝道:“你不必这样的。”

“你如今坐拥天下,不到三载,便已是民心向往,朝堂也即将安定,尽在你掌握之下,往后史书上也会记载你的功绩,你定然唔。”

江煦猛然俯身,扣住莳婉的后颈,阻止了她任何退缩的可能性,舌尖撬开她因吐词而微张的齿关,长驱直入。

以某种近乎是野蛮的力度,纠缠、吮吸。

这个吻毫无温情,只余狂乱,恍然间,却又像是借助这另一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还活着。

近乎凌虐的亲密,此刻,已然是对两人共同的惩罚。

空气粘稠且炙热,莳婉的呼吸被尽数截取,她狠狠咬下,不多时,便有血腥味弥漫口腔。

一种熟悉的、被刻意遗忘的颤栗感窜上脊背,下一瞬,蔓延全身。

这股铁锈味道,于江煦,则更像是催化剂,不停的拨动着他脑中名为“理智”的弦,一下又一下,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他其实是想把莳婉的心剥开瞧瞧的。

不然,凭什么只有他辗转反侧、痛不欲生呢?

吻到最后,他已是悲怆至极,半晌,才退开几丝距离,语气似哭似笑,“你当真是”

“好狠的心。”——

作者有话说:来啦!!照例再次分两章,工作日真的撑不住[裂开]

明天一早要去外地培训,会很忙,回来码字应该比较晚了,周五会努力早点更的,或者可以周六早上起来看,啵啵啵啵[可怜]

第92章 爱意 “我会杀了你。”

莳婉猛然偏头躲闪, 胸脯处因缺氧和愤怒剧烈起伏,江煦没有亲到人,索性伏至莳婉后颈, 犹带血痕的嘴唇擦过她的面颊、耳廓,而后, 猛然向下一咬。

“嘶”莳婉疼得深吸一口气, 片刻前那点儿鬼使神差一般的心疼劲儿顷刻消散, 骂道:“你!”

齿尖没入女子柔嫩的肌肤, 带起和唇齿相依时类似的铁锈味道,还在往外渗出点点血珠, 莳婉生生忘却了心底那几分惧色, 只兀自扬起手, 就要打对方一巴掌解恨。

谁知, 江煦反应极快,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 近些年武技越发精进, 莳婉压根不是对手,只一下,便被紧紧攥住。

男人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大, 几乎是要将其折断, 莳婉对抗着,不肯退缩半分, 张口嘲讽道:“你这是恼羞成怒?”

相识一场, 如今,江煦更加阴晴不定,帝王的威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莳婉本该是有些惧怕的, 可不知是江煦方才的质问,还是两人日积月累之下被唤醒的微妙的纵容之感,一切,驱使着她敢于继续道:“我不过是让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何来心狠一说?”

“何来心狠一说?”江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风雨欲来,连带着,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竟奇异地放缓了些许,不再是纯粹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导。

而后,牵引着她的手,迫使她摊开掌心、缓缓地、不容拒绝地贴上了他自己的脸颊。

她的掌心冰凉,还带着刚才挣扎时渗出的冷汗。然,他的脸颊,却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亲吻后的余温,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桥归桥,路归路”

在莳婉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江煦用她的手掌,轻轻蹭了蹭自己的脸,脸上的肌肉因着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有些轻微的抽搐,字字入心,“你想得美。”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过诡异。

与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莳婉浑身僵硬,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后颈处,牙印深深嵌在肌肤之上,与过去数次的啃咬奇异重叠,恍若烙印,江煦的指尖摩挲着那处,语气喑哑,再度变得平静起来。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最好是让史书记载——”

“记载你我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爱相恨,长久纠缠。”

他这样平和,最初的歇斯底里彻底消失不见,莳婉瞧着,反倒越发谨言,良久,她只道:“你如今坐拥天下,我自是无法对抗。”

话语示弱,可却仍是不知何时垂下了眸子,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她眼底的所有情愫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过往,他便是这么被蒙骗的。

可如今,这样的错误,他定然是不会再犯了。

近距离的凝视中,江煦的语调渐渐变得笃定,“你还在想着别的。”

想着避,想着逃。

可莳婉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拒绝,却也是在他心上凿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一次又一次告诉他。

莳婉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言那般。

并不爱他。

曾经,江煦以为他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答案的,于是,留不住她的心,便想要留住她的人,到最后,两者皆空。

思及此,他眸中隐隐的怨恨未消,转而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原始、更炽热的情愫,“你不该在此时,还想那些的。”

但偏偏,这回他又小心得紧,连威胁人的话语,说出口都像是请求,“你该想着我。”

莳婉冷冷望他,男人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变化,她一下便有所察觉,好在江煦这回没再如片刻前那样横冲直撞,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她彻底放心,便又见对方开始扒她的衣裳,男人滚烫的、粗粝的指腹甫一接触肌肤,莳婉便条件反射一般咬了上去。

但,江煦毫无挣扎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她,面上纵容之色更甚,恍然间,似是还带着快意和满足。

意识到这点,莳婉狠狠咬下一口后,冷漠抬眼,问道:“你不疼吗?”

“你在关心我。”他的嗓音里竟含着几丝愉悦。

如若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他,那是不会如此的,她会巴不得他痛不欲生,然后死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问他疼不疼。

江煦的心情陡然好转几分,将一侧案几上的食盒揭开,莳婉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才发现食盒里早就备好了一碗姜汤,正冒着丝丝热气。

江煦试了试温度,递给她,“趁热喝,正好温温的,适合入口。”

莳婉瞥了眼深褐色的汤汁,却并未伸手,警惕望他,“趁热喝?你亲手端的汤,我可不敢消受。”

“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还放了旁的东西。”

江煦神情不变,想到她的身子,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放心,没下毒。”

莳婉抬眼,语调里再度涌上讽刺,“没下毒,但保不齐我喝了,下一刻便不省人事,而后”说着,她的目光慢悠悠环视四周,最终落至紧闭的门扉处,“便无法走出这座房门一步。”

江煦被她的话刺得一滞,随即竟扯出了个近乎坦诚的,带着点破罐破摔意味的笑,“这碗汤,仅仅只是驱寒的姜汤而已。”

“再者,无论你喝不喝,我既找到了你,自然就不可能再放你离开。”

他眼神复变得森寒,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莳婉闻言,心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可是你也知晓,我为的是什么。”

“如果让我就这么待在这座行馆,或是待在其他什么地方,行尸走肉,毫无自己的意志,凡事无法自己决定,我定然是会疯掉的。”

“这般与其被你温水煮青蛙,不如我先自行了断来得痛快。”

两年多的时光,近千个日夜,江煦还是没变,一样的无法沟通,不可理喻。

他如此直白不掩饰,一瞬间,只叫她觉得无力,与他争论这些,费这些口舌又有何用?思及此,莳婉又见他面上毫无所触,便索性闭口不言,只将头扭向一边。

女子眉眼间是江煦所熟悉且痛恨的倔强之色,以及几分不肯服输的傲然,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莳婉的眼睫微微发颤,下一刻,整个人拒绝沟通的姿态摆得更足,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不知在身上摩挲着什么。

江煦沉默几息,过去诸多不算美好的记忆涌现眼前,须臾,语气终究软下两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话语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妥协,“别的先不论,这姜汤,是御厨按照寻常方子熬的。”

说着,他像是逃避一般,将目光短暂挪至窗棂处,窗外,白雪簌簌,小半个时辰之前的细小雪花,如今已是洋洋洒洒,大片飘落,宛如一层巨大的纱,拢在天空上,削淡了皎皎月色。

莳婉随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去,下一刻,忽地听见一阵响动,回头,见江煦正端着那盏汤,似是要自己先喝一口。

她先一步开口,“给我吧。”

江煦一怔,望着她,僵在原地不动。

莳婉却没有再与他对视,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青釉瓷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短暂触碰,接着又迅速分开。

嗓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多谢。”语罢,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姜汤,蒸腾的热气上浮,模糊了莳婉低垂着的眼眸,恍然之间,竟显出几分与方才讽刺和攻击性之外的乖巧和温柔。

室内再度安静,只余下女子轻微的吞咽声。

江煦凝视着眼前这一幕,看见莳婉终于肯接受他的一点“好意”,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一瞬,但那股无比清晰的认知,仍时时刻刻烧灼着他的整颗心。

莳婉并不爱他。

他却爱莳婉。

无数可能性在他脑海翻滚,到最终的心悸挣扎后,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

他心下生疼,牙龈处被抵得有些痛,哪怕早早猜测到她的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从前种种,可否一笔勾销?”

江煦语气涩然,“你我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莳婉放下碗盏,一碗姜汤下肚,脸色的确好看许多,不似片刻前那般苍白可怜。

她讥讽道:“重新开始对我新一轮的折磨吗?”说着,大约是想到什么极为有趣的过往,轻轻地笑了下,面上正色唤了他一句,“陛下。”

江煦的瞳仁无意识缩了下,盯着她瞧,可落在耳中的话语,却是比几年前更加残忍和果决。

“我是会杀了你的。”

“如果现在有把匕首在我手边。”莳婉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一定会像当年一样,将其刺进你的心口。”

“这回,半寸也不会再偏离。”——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点还有一更[撒花]

第93章 补偿 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

她这般冷言冷语, 江煦心中愈发酸涩愤恨,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做出反应, 喉结微微滚动,面上扯出个有些扭曲的笑意, “好啊。”

杀他, 她心里

果然只装得下杀他这一件事。

一时间, 江煦只恨不得也把他自己那颗心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任她践踏,好看看, 她是否真的能说到做到, 哪怕是濒临死亡, 瞧见他只剩下一口气, 莳婉也还是不为所动。

但奇异的是

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悲恸中, 有那么一刹那, 竟滋生出了某种扭曲的快感, 莳婉的恨意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如此。

俨然只针对他一人。

那是否意味着, 在她心底深处, 他江煦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你方才说,若是将你强行留下, 便要自行了断。”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哑, 带着一种疯狂之色,“如今,又说会杀了我”

“这般,你我二人便是一对亡命鸳鸯, 往后也是连枝共冢。”

连枝共冢?莳婉冷声道:“你怕是用错了比方。”

江煦紧盯着她,见她神色毫无动摇,确实不见丝毫后悔之意,一时间心中恨压过怨,猛然用力,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隔着两三层薄薄的衣料,手下,尽是疯狂且紊乱的跳动声。

莳婉面上一顿,下一刻,见江煦竟松开了几分桎梏,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簪子。簪子通体温润雪白,是白玉所制,顶端雕琢着一朵盛放着的玉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与先前她出逃所携,后又碎掉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江煦将簪子递了过来,甫一入手,便觉一股冰凉,莳婉回神,垂眼,烛火下,芙蓉白玉花簪泛着几丝柔光。

男人意有所指的话语恰在此刻响起,“过去亏欠你的,往后,我一一补偿。”

莳婉抿唇,兀自僵着,不肯去接。

江煦见状,也不强来,只转手换了方向,欲要将簪子亲自插上,发簪底部没入发丝,带起一阵异物感,莳婉忽地抬手,捏住簪身。

“我自己来。”她的嗓音极冷。

然而江煦仅仅是一刹那的错愕后,便迅速松开了手,甚至于,心底还滋生出了几分近乎期待的情愫,静静等着。

莳婉紧握簪子,白玉温润冰凉,此刻乖乖在她手中,她却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与江煦的这次交谈,一下子,便将过去所有的记忆皆数带回脑海,心里五味杂陈,抬眼,眼前之人,漆黑的眸底依旧宛如深渊,似要将她吸入。

细细凝望,只剩下一些她至今仍是很难理解,但好像又隐隐窥探到几分的情感。

但,比起理解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幸福。

脚踝上的血痕、纵身跃下高台的绝望,乃至最后大火焚身桩桩件件,对比起这两年多的平静安宁,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甚至是惹人厌烦。

莳婉手下猛然用力,瞬时,那支白玉芙蓉花赞化作利器,狠狠刺向江煦的心口处。

利刃没入血肉,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不偏不倚,正中心口。

玉簪不比那些利刃尖锐发硬,但在莳婉几乎全力的狠刺之下,依旧轻易地撕裂衣衫,暗红的血瞬时涌出,染红两人的衣袍,也染红了她紧握着簪子尾部的指尖。

江煦的身体骤然一震,脸色苍白,但他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反而神色平静,低头默默看着没入胸膛的簪子,须臾,又抬起眼,贪婪地注视着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人。

莳婉被他这道噬人复杂的目光盯得汗毛直立,手下意识微微发颤,下一刻,又被她稳住,更深些地没入皮肉。

“闭上眼。”她忍不住道。

可江煦近千个日夜辗转反侧,心上人死而复生,此刻心中情愫激荡,自是摇摇头,唇角轻扬,再次固执地望向她,不说话。

莳婉忍不住来了脾气,呵斥道:“我让你闭眼!”

这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惧怕、怨恨,反倒是解脱?又像是欣慰。

霎时,几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颇为厌恶的异样感荡漾心湖,但这点儿轻微的波动,下一刻便被更深的恨意所淹没。

随着簪身没入越深,鲜血涌出更多,莳婉凝视着江煦心口处不断扩大的血晕,她脸上无悲无喜。

呢喃道:“你弄坏了我的衣裳。”

江煦一愣,失血的痛感和连轴转的疲惫让他眼前发昏,但心中,对这句话,几乎是顷刻便反应。

她在怪他。

“我不是一定想要你的命的,陛下。”

若是能够摆脱你,摆脱这个噩梦,这份桎梏。

彻彻底底地摆脱。

莳婉唇瓣微张,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江煦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有些怖人,眼底的血丝,眼下的青黑,两人曾经那般亲密,她自是一眼瞧出他在强撑着。

她心中竟无多少快意,只剩悲凉,爱恨纠缠不清,难以分离。鲜血滴滴答答滑落,坠在锦被之上,好似红梅盛放。

殿内一片死寂。

两人的呼吸声接连响起,一人剧痛,一人决绝。

江煦强撑许久,终是支撑不住,直直向后栽去

*

浓重的药味弥漫空气,待江煦幽幽转醒,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他眼皮沉重,睁眼好一会儿,眼前才逐渐清明。

略一呼吸,心口处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下一刻,瞥去,床榻边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影。

御医、侍从,闻讯赶来的几名亲信,个个面色惶惧,见他醒来,皆是松了口气,但在场之人皆是心思敏捷之辈,见陛下神情不佳,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良久,还是为首的老御医声音发颤,先一步开口道:“万幸这下没伤及心脉,但是失血过多,您连日辛劳,两者相加,此次对您的龙体损伤极大,务必务必要静心调养啊!”

江煦静静听着,视线无意识搜寻,抬眼,见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王御医,耄耋老者,为人清正且医术高超,面上,他只得捏着鼻子应了句。

“王御医之言,朕记下了。”

不成想,这一下便好似按下了什么神奇的开关,这小半个月,陛下醉心于政事,清扫余党,出手果决,昨日回来时,又是那样可怖,众人挤压许久的劝告,登时一句又一句冒了出来。

“是啊,陛下,国体为重啊!”又一位相对年轻几岁的老御医叩首一拜,语带哽咽,“江浙一带诸事已定,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啊,恳请陛下再不可动气伤身了!”

“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如过几日启程回洛阳,由皇都的御医们好好商讨,精心调理”

一人接一人的劝谏,恍然将江煦拉回了初登基时的朝堂上,那时,朝堂、民间,明里暗里质疑声不断,全然是他得位是否正当的讨论,议论如沸,走至今日,一时竟又几分恍惚。

七嘴八舌,陈词滥调,江煦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便有些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霎时,屋内再度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至众人,最终落在站在尾端的几名亲卫身上,“叫他们动作快些,不必留情。”

这指的是派出去缉拿江浙官员的人。

几个亲信立刻应下,下一瞬,又听榻上之人忽然问了句,“她呢?”

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皆是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有一御医上前,仍旧跪着,雪白的胡须坠在下颚处,随着话语轻轻抖动,姿态恭敬,字语清晰,“回陛下,那女子胆大包天,竟敢以凶器刺杀您,证据确凿,且毫无悔意,按律当处以极刑!”

“臣等恐其再伤龙体,已将其严密圈禁于西侧一行馆内,加派重兵看守,听候陛下发落!”

语罢,坠在人群尾端的几名亲卫默默又离得更远了些。

江煦闻言,眉头骤然蹙起,“圈禁?”

那老御医见此,立刻语气高扬道:“正是!此人毫无悔意,行径恶劣!”

可下一刻,众目睽睽下,江煦竟强撑着用手支起上半身,强行起身。

“陛下!”床榻边缘处,几人神色一慌,上前想扶。

“住嘴。”江煦面如寒霜,冷声道:“快把人带来。”

人群中,有人瞥见帝王几名亲卫们的动作,回想陛下初登基时的那些疯狂行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劝道:“陛下,陛下三思啊!”

“那簪子正入心口,可见她心中早早便想好了!”

“那女子她、她可是要杀您的啊!”

江煦不待他说完,眼眸微眯,心下有几分厌烦闪过,面上,到底还是摆出一派受谏姿态,颔首道:“朕知道。”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显出些威压之势。

“朕这不是没事吗?”

第94章 痴缠 “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几乎是江煦话音刚落,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臣子和侍从们一时无言,尤其方才劝谏的那名老御医, 更是一脸如鲠在喉,又因着畏惧, 硬生生将话茬咽了下去。

须臾, 门外响起一阵通传, 是江煦手下的两名亲卫, 方才悄悄出去将人从西侧行馆带了过来,

江煦靠在榻上, 脸色苍白, 目光却在莳婉进来的瞬间就牢牢锁住了她, 周围的人到底大多数心如明镜, 知晓这会儿若是再劝, 那无异于走钢丝, 极为危险, 个别两个心有不甘的,也只能被同僚扯走。

无关人等已被尽数屏退,室内再度恢复寂静。

只余下他们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一人满眼复杂,一人冷漠无波, 相顾无言。

气氛一时凝滞, 淡淡的药味弥漫,唯有炭火盆内有细微声响。

莳婉大约是有些疲惫,率先开门见山道:“陛下既然已经苏醒,那能否放我回去了?”

“回去?”江煦先一步垂眼, 满腔柔情被这一眼冷淡皆数碾碎,“你就这么想回去?”

“回到那个质朴的院落?”他话说得颇为体面,然而莳婉却听出了几分不适。

她冷笑一声,“你从前也是行军艰苦朴素之辈,野草野菜也是吃过的,怎得如今这般神经?”

非得高台楼阁,雕梁画柱,才住得吗?二进院的宅子,她一样住得很好,很舒适妥帖,这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自己营生挣来的。

江煦被她一刺,态度便已经先软了两分,“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莳婉在听,才继续道:“我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首饰衣裳,更好的吃食、出行,更好的住所。

更好的一切。

而不是现在这样憋屈地窝在这座小村落里头。

男人话语虽未尽,可莳婉太过熟悉这人,仅仅一眼,心中便明白,江煦怕是从未理解。

她摇摇头道:“夏虫不可语冰。”

近千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到头来只换来这一句。江煦一时恨恨,但却又顾忌着,面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岔,只轻轻低声道:“你多同我说说、聊聊,怎知我不懂?”

他坚持道:“我知错了。”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太过单薄和招笑,顿了两息,又开始为自己找补起来,试图忆往昔,来唤起两人过去的那些“联系”。

好让这条无形的纽带紧紧缠住莳婉的手腕,将她带至他身旁。

“我会待你好的。”

只可惜,效果

却是适得其反。

莳婉听了这话,破天荒凝视他更久,面上甚至还扬唇笑了笑,“待我好?是指因我逃跑一事,猫捉老鼠地看笑话,让旁人被牵连,接着用受刑恐吓我。”

“是指阴阳怪气地说我的嗓子价值千金,后面又银票羞辱我。”

“还是指给我的脚上套上锁链,逼得我神情恍惚,从高台上跃下,最终无法,只得假死脱身?”

莳婉每说一句,江煦本就泛白的脸色便会更难看几分,他心头发涩,嘴唇微张,须臾才道:“你这是倒打一耙。”

她明知她殒命火海一事,是两人共同的禁忌,不可提及。

况且

他干巴巴道:“我事后都道了歉,况且,我为你做了许多新衣裳,买了许多新的珠翠首饰。”

“你想看书,我便专门派人给你寻找,你我佳节同游,泛舟湖上,我贴心照料你,带你放松心情,这些连一丝半分的‘待你好’也算不上吗?”

他这么一说,莳婉便又恍然想到当年自己心中的那些犹豫和偶尔的动心,登时,内心漫出更多的厌恶情愫。

对江煦,更是对她自己。

这些烂事,若真是算起来,那真是掰扯不清了,思及此,她冷下脸道:“这些小恩小惠,你竟还好意思说出口?”

“比起你做的那些肮脏事,到底孰轻孰重?”语罢,又觉得实在没意思,正色道:“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

“都过去了。”

“如今,如果你真的真心悔改,言行一致,那就放我走吧。”

“陛下。”她学着江煦当年的语调,慢悠悠道:“莫要让我在这件事上瞧不起你。”

这副刻意学舌的嘲讽姿态,江煦自是一下便意识到了,见莳婉仍记得当年之事,且对细节的记忆也如此清晰,一时悲中带喜。

而且,她说,在这件事上?

他心下一怔,下意识道:“那可见你是有瞧得起我的地方的?”话语冲动出口,自己反倒犹疑起来,不自信又问了句,“对吗?”

“是何处?”

莳婉没想到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语塞,但素来又知晓这人极为固执,相求在前,只得简单道:“你治理有方,我开汤羹铺子,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你的恩泽。”

江煦闻言,霎时心底忽上忽下,喜忧参半,莳婉这般不计较的态度,恰恰才是最让他恐惧的。

于她而言,他如今已经是无所谓的那一类人了吗?

莳婉见他晃神,眼底诸多情愫闪过,久久不语,心中反倒得了几分能将那些话说开的勇气,“你有的选,你现在选择放弃,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是我没得选。”

“从一开始被你抓去,当丫鬟,到后来不明不白,和你同塌而眠,应当是算作妾室的吧?”

江煦意识到她话里的释然,无意中有几丝焦急,立刻道:“怎会?”

“我手下的人素来唤你‘夫人’,有怎会是当妾?”妾素来是个玩意儿,在他这里,她又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莳婉见他着急否定,心下猛然觉得有几分可笑,“那便是夫人吧。”

“无非都是被圈养着的鸟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所谓上头下头的。”而她,只是想当“人”。

不是鸟儿,不是花儿,不是任何物件,无论活物还是死物。

而是能堂堂正正地肆意活一场。

江煦静静凝视着莳婉的表情,见她确实不甚在意,一时只觉心底翻江倒海,心口处的疼痛后知后觉蔓延,几乎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他低声道:“若我放你走,那是否”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话语未尽,他又骤然止住声音。

莳婉望来的目光冷静、平淡,隐约还含着几丝柔和,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江煦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的那层无形的“纱”再次变厚了许多,矛盾既是已经不可调和,那便只能如壁虎一般断尾求生了。

再紧紧拽着,大概是会把人推得更远了罢?

“你走罢。”江煦嗓音微哑,接连打击之下,男人头一次显出几分虚弱之感,连脸上惯常的面具也悄然破裂几分,显得可怜又可叹。

说着,瞥见莳婉迅速转身就要离去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外面风大——”可还不等他说完,对方便先一步打开了门。

女子熟悉的嗓音,若有若无,如一阵风,洒落耳畔,迅速消弭。

绝情又冷淡,“风大雪急,陛下不必相送。”

殿门合拢,莳婉一路畅通无阻,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片刻之后,心底诸多情愫方才渐渐平息。

离开行馆,细雪纷纷,正是卯时,街上人流甚少,莳婉独自走着,随意寻了处租赁铺子,租了架马车回程。不远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坠着的几人也只得侥侥而归,循着圣上的命令,眼睁睁看着人离去。

车内,莳婉兀自闭目养神,昨夜她睡得不好,加之与江煦骤然相见,眼下已是疲惫至极。

昨夜,她原本是报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的,设想过百种方法,但当下,已是脱身不得,思来想去,恍然走到绝路之时,不成想,他竟然真的肯放手。

直至方才,她甚至是有点不看再看他的。

是有些色厉内荏的。

江煦面色苍白,一脸命不久矣,这样的神色,曾经数次出现在莳婉自己的脸庞之上,她极为熟悉,心里觉得他可恨的同时,瞧见男人眼底的痛楚、挣扎、泣意,诸多情愫,恍惚之间,又会觉得他可怜。

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一路人。

江煦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早已习惯了掌控与占有,而她,却不愿再进笼子里了,她只想自己做主,不再是附庸,也不再是仰仗旁人鼻息,更不想争夺帝王垂怜。

这种求生存的戏码,是比镣铐还要让她作呕的耻辱。

但这些

她不必再与江煦多言了。

短暂交错后,终归是各奔东西。

只盼他真的能言行一致,识相些。

*

待莳婉回到熟悉的院落,院门正虚掩着,甫一推门,门口便陡然传来一阵动静,接着,彩月快步而出,见莳婉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把攥住她的手。

声音里难掩哽咽,“你如何?”作为当年那件事的知情者,昨夜见莳婉久久未归,稍后略一打听,便迅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莳婉轻轻摇了摇头,彩月不由得搓搓她的手,试图将温热传递,片刻,压低声音道:“我看你一被带走,瞧着势头不对,便立刻按先前我们有次商量的那样,将糖芸和祖伊两人连夜送走了。”

“糖芸还小,不能牵连她,乔祖伊她毕竟也掺和进了当年那件事,留在这里终归不安全。”

莳婉闻言,心头一热,强撑许久的疲惫恍然有了依靠之处,但与此同时,留下等待,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彩月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自己了。

两人并肩走进屋内,炭火盆里的余炭正散着些许暖意,院子不大,尤其她们居住的地方,也只有基本的一些器物,莳婉环视一圈,一时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

江煦既然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这里,经过一夜,想来铺子的底细,甚至于这两年的每一笔收支往来,怕是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了。

与几年前类似的无力感、那种无论逃到何处都难以摆脱的窒息感,再次漫上心头。

莳婉下意识匀了匀呼吸。

过去种种,已然是昨日之事、

至少这一回

她能够有说“不”的权利。

并且,光明正大地。

以她自己的性命为筹码。

第95章 旧景 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如今也是极……

新岁将至, 江浙一带,雷厉风行的清扫却仍在继续,涉事的官员该查办的查办, 该流放的流放。然而,一些密切关注陛下南巡一事的官员们和地方势力却惊奇地发现, 圣上此次的手段, 虽严厉依旧, 但在某些细节处, 似乎有所网开一面。

并非姑息养奸,而是在量刑和牵连范围之上, 较之以往, 这回, 明显留有了几分余地, 少了些许赶尽杀绝的酷烈。

未等众人揣摩明白圣意, 一道新的旨意没隔两日便已经颁布下来, 明发各州县。旨意中严厉斥责了前朝裴氏余党及其各地贪官污吏剥削地方、致使民生困苦等行径, 随后又笔锋一转,言及为体恤民情,与民休息, 特减免江浙地区三年赋税。

此诏一出, 江浙大大小小各地区皆有震动,百姓们更是奔走相告, 感激圣恩浩荡。如此实实在在的减免, 无疑是清洗之后,最能安定人心的举措。

而莳婉旗下的三家汤羹铺子,自然也在减免赋税的名录之中。

消息传到福济村时,莳婉正在用早膳, 粗面做成的宽面条,碗底洒些干辣椒,配上两勺醋,再放上一些蒜片和胡椒粉调味,热汤浇入,霎时一股浓郁香气灌入鼻腔,软糯糯的宽面片,莳婉足足吃了一整碗,又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方才罢休。

见她胃口颇佳,彩月便也放心大半,前两日莳婉回来时神色疲倦,两人一同经营许久,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她早已把对方当做了家人,如此,自然希望能够顺利渡过此劫。

后日便至除夕,两人坐在一处,静静看着窗外的细雪飘落,覆落满地。

彩月瞥她一眼,到底还是将心中疑惑说出口,“婉儿,你先前说今年年节过完之后,想要换个地方,这事儿,可还作数?”

莳婉回神,点点头道:“作数的。”

“那我们走去哪里?”

“走?”莳婉揉了揉脸,试图赶走几分饱餐后的困顿,面对江煦,她总是有种自我保护一般的尖锐感,而面对朝夕相处的朋友,她的语气便格外柔软,“走吗?”

走,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减免三年的赋税的恩惠落在头上,若立刻卷铺盖走人,反而显得刻意、更引嫌疑。

再者彩月因她留下,这几间铺子投入的心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口碑和资源,宁静安稳的生活,桩桩件件全部舍弃。

哪怕是莳婉心知留下的风险,但此刻,仍是会不自觉地有些犹豫。

江煦此人看似平和,实则,却极为阴骘执拗,无论花费多少心力,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想到对方承诺的那些话语,一时间,心中又有些虚无缥缈的情愫涌出,千分猜忌之下,竟也冒出几丝信任之情。

莳婉正揣测时,江煦这边,恰是收尾时。

江浙一带的事务逐渐明晰,各地空了不少位置,只待今年秋闱,好安插上几人,接着慢慢渗透,重新恢复对此地的掌控。

除夕将至,手底下的人跟着连轴转了许久,江煦也耽误了许久,自是匆匆忙忙赶工,希望赶在年节前料理完,等彻底解决相关事宜,已过去一日有余。

养了几日的伤,江煦如今也算好了不少,乍眼望去,与从前并无两样,恰逢亲卫进来禀报,他边往外走,听见莳婉正在吃年夜饭,迈出的步子瞬时打了个转,“备马。”

*

月色清幽,洒落院落一侧的枯树上,疏影横斜,杂乱的枝干映在墙上,随风拂动。

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仿佛给屋檐戴着一顶泛着光的帽子,在雪地上画出一小团暖黄的光圈。

彩月前去应门,门半开,瞥见门外之人,她脸上的放松愉悦霎时僵住,嗓音都有些变了调,“陛、陛下”

江煦抬手止住了她的行礼,他今日一席暗红常服,外罩黑色大氅,墨发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几分凛冽气息,然身姿挺拔,气度迫人,独自一人站在门外。身后虽只一人随从伺候,一切颇为寻常,但甫一站在门口,一下子便让此处显出几分逼仄。

莳婉闻声从屋内出来,见江煦不请自来,脸色先是一沉,旋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心下暗骂一句便想发作,将人赶出去。

她快步上前,先是挽着脸色被吓得发白的彩月,低声安抚两句,而后便将人扶了进去,待门虚虚合拢,遂转身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江煦任由她训斥,莳婉今日穿了件月白的褂子,下身一席樱红罗裙,纤细的腰肢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廉价珠子,瞧着似是小孩子的手笔。

他的视线落在莳婉因激动和冷寒的空气而微微发红的脸庞上,低声道:“今日是除夕,我只是想着你我相识四载,还没能一起坐在一块儿吃上一顿这样的年夜饭。”

说着,江煦不自觉又想起莳婉先前出逃那次,他的语气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流露出的、并不熟练的可怜意味,“你与”模糊掉了名讳,又继续道:“曾经一同庆祝除夕,那时我在门外,只能远远瞧上那么一眼,难免嫉妒。”

莳婉静静望她,瞥了眼江煦过于苍白的唇色,神色未变,道:“你如今这般不声不响地来了,一来,就把彩月给吓成这样,依你如今的身份,还穿的这般招摇。”

说着,她的目光在江煦身上略一停顿,“这左邻右舍要是瞧见,我该如何自处?你这是执意要给我招惹祸端吗?”

江煦听出莳婉话中的指责之意,一时眼神更为复杂,“那年除夕,我便一直想着要补回来,这两年多,每一日,我都——”

“住口!”莳婉神色更冷,“陛下,我早说过,过去之事,休要再提。”

“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千金之躯,不该来这等偏野之地,您的心意,我承受不起,如果真是如您先前所说,有所悔改,那便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民的难处,放过我吧。”

语罢,见江煦仍是横在眼前,一动不动,又瞥见他身后恭敬候着的那人,莳婉一时更加烦躁,反倒是江煦身后那人,对她的目光极为敏锐,四目相对,对方友好地颔首、行礼。

“夫人金安。”年轻清秀的男子,年约二十,石皖伺候江煦许久,如今他贵为司礼监第一人,自是知晓眼前之人的身份。

因而,也就跟着陛下手底下的人一道,唤其“夫人”。

他行完礼,恭恭敬敬道:“奴才石皖,参见夫人。“说着,正准备为不好开口卖惨的人解释几句,谁承想,眼前两人竟是一道朝他望来。

一道恍然且不安,一道愤恨又嘲讽。

石皖:“?”

下一刻,便听到女子似笑非笑的嗓音,“江煦。”

“你还真是执着啊。”

“哪怕我不在你眼前,也能想出新的法子。”莳婉话说得隐晦,又顾忌着那面生的太监,到底收敛了几分讽意。

三人已在门口耽误了好一会儿,莳婉本就记挂着屋子里的人,见状,便不欲多说,只兀自将门碰上。

“咚”的一声,两人登时被隔绝在门外。

江煦一时愕然,暗道几日不见,他已是退了许多,心中早早便如针扎一般难耐,能等到今日,已经是他极力压制的结果了。

不成想,莳婉如今的脾性,竟是越发大了。

比起前几日两人重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此刻,面对熟悉的冷嘲热讽,他心里除去落寂之外,竟是很有几分欢喜之意。

想着,也不曾转身离去。反倒是大步走远了些,驻足等着,抬眼望去,一墙之隔,里头的动静听得不太清楚,细细感受,只余下簌簌风雪声。

与当年一样。

须臾,江煦方才低低地笑了声。

莳婉今日一席樱红,与他一身暗红衣袍,倒是颇为相衬,虽说,如今他极为厌恶红色,但她穿着,江煦无论如何便是讨厌不起来的。

两人站在一起,瞧着竟也似婚服一般。

今夜,莳婉如重逢那晚类似,眉目间满是攻击性与警惕之色,绯红的唇喋喋不休,说的话语,照旧是挤兑他的。

这样也好,总是好过梦中的

梦中。

江煦猛然回神,发散的思绪被风这么一吹,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片刻,呼吸声才再度变得匀缓。

梦中,莳婉向来是不会这般同他说话的。

梦中的她,寡言又冷淡,近千个日夜,江煦曾多次梦见莳婉,可最后,却无一次,如今日,如先前那日,哪怕是冷嘲热讽之词,那也是极好的。

温热的气息,或轻或急的呼吸声,桩桩件件

不是梦。

思及此处,江煦只觉两年多的磋磨都在此刻有了归处。

他刻意地忍耐和逃避,自欺欺人一般地旁敲侧击,一路搜寻,终于,在今日,得以借着除夕的借口,尽数抒发。

终于,能来见她一面。

一时间,他心中倍感宁静。

天空中,月光倾斜而下,将男人喷洒出的白气染成银色,小径旁,积雪颇深。

江煦翻身上马,仰望着天际之上的薄云,似有似无的笼罩之中,月色朦胧。

下一刻,夜风吹过。

清辉重现,云开月明——

作者有话说:来了~不敢想象明天下班之后,我会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可怜]

第96章 赶人 剪不断,理还乱。

除夕之后, 年节的氛围越发浓郁,攀至顶峰。

游子们归家,旅客们往来, 江浙本就是繁华之地,连带着福济村的人亦是比往常多上好几成。

大年初三, 走亲访友。

莳婉照例选了些年酒、糕点, 拎着东西和糖芸一道, 拜访邻里。

常言道, 远亲不如近邻,莳婉初来此地时, 铺子的名气远不如现在大, 得亏邻里见他们一家子不易, 初时常常来光顾, 口口相传, 渐渐生意才好上几分, 故而, 这两年的年节,莳婉或是彩月总会带着糖芸一起,采买些玩意儿登门拜访。

糖芸如今年约七岁, 生得粉雕玉镯、冰雪可爱, 小家伙嘴皮子极为利索,新春佳节, 远远提着一筐礼物上门, 挨家挨户说着吉利话,收到礼物的人自然是心中欢喜。

街上巷子里居住的人户并不多,林林总总十几户,莳婉引着糖芸, 两人顺着依次敲门拜访。

甫一推开门,入目,一中年男子身高八尺,一身寻常衣衫,见到莳婉,他脸上恰到好处流露了一丝惊诧之色,“请问这是有何贵干?”目光瞥过对方手中提着的物件,面上才似是恍然,“我是最近才搬来的,两位可能不熟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