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婉面上毫无异色,温声道:“不妨事,往后日积月累地接触多了,便也就熟悉了。”
“敢问大哥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和气笑笑,“我姓张。”
“张大哥,自家备了些吃食,薄礼一份,以贺新春,往后咱们邻里和谐相处。”
语罢,身侧,糖芸便将手里的礼物递了过去,“叔叔,这是我们自家做的糖糕,你尝尝!可好吃啦!”
那中年男子见状,忙又说了好些恭贺新春的吉利话,这才连连道谢,接过礼物。
告别对方,莳婉又带着糖芸继续拜访,自家院子附近,无一例外,几家人户,全部换了新人,旧邻不是缺钱着急出手,就是临时有事要返乡,理由可谓是五花八门,但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其中,新邻居更是不乏有说辞滴水不漏、甚至是隐隐约约待她过于恭敬的,莳婉里里外外拜访完,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走出一段距离,待回到自家院子附近,莳婉方才缓了几分神情,转身对糖芸道:“芸儿,你先回家去,和你娘亲说我晚些时候回,让她不要担心。”
糖芸闻言,面上有一丝犹豫,嫩白的小脸皱成一团,但须臾,她到底还是强忍着乖巧点头,嘱咐道:“那爹爹你要尽早回来呀。”
莳婉一瞧,便知小家伙定是又想到了前些时日的夜里被紧急送走的事情,这些天,虽然她和彩月有意遮掩,但依糖芸的聪慧,估摸着是有所察觉。
她心下一叹,又蹲下身,柔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等小家伙心头阴霾暂消,人一走,莳婉脸上的柔情瞬间褪去。
她随意寻了家地理位置偏僻些的院落,左右环顾,确保不会过于引人注目,这才敲响屋门。
门开,方才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一脸懵,见莳婉再度拜访,疑惑道:“您刚才不是来拜访过了吗?再度折返,敢问是?”
莳婉语气淡淡,“让他出来。”
中年男子闻言,面上疑惑更甚,“这小弟你这是何意?”
莳婉瞥了眼他满脸的疑惑,眸色渐冷,索性挑明道:“让江煦出来。”
见他直呼陛下名讳,中年男子面上的镇定有些难以维持,但仍是嘴硬道:“这、我不认识此人啊,小弟你是不是搞错了?”
见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莳婉冷笑一声,直白道:“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我家周围大几户人家恰好在这几日一齐将房院出售了?”
“后面两三户,我寻了理由进院子查看,那几户人家非但没有拒绝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进屋子,反倒态度极为恭敬。”
“诸多细节,还需要我一一继续说下去吗?”
一时间,中年男子脑中飞速运转,思及陛下的吩咐,正准备再迎难而上,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退下吧。”话音刚落,一男子缓步而出,雄姿英发,身形峻拔,正是江煦。
他见莳婉满脸漠然和警惕之色,开口,语气便无意识弱了三分,“不过是换个住处,何必这么大动肝火?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莳婉心底极为复杂,早在刚刚拜访第一家时,她心底便隐隐有所预料,如今又听到他明知故问,那股无力改变的难受混杂着怒意一下子喷涌而出,“换个住处?”
她怒极反笑,“换个住处,所以把我前后左右几户人家的房院都买下来?这叫换个住处吗?”
“江煦,你莫不是年纪大了,神经了不成?”说着,莳婉想到这几日对方不知悔改的行径,下意识压低嗓音,细听,又有点咬牙切齿之意,“你非得闹得人尽皆知,对吗?”
这般
和过去把她圈养起来,这两者有何区别?
莳婉一时悲从中来,只觉得自从这人找到她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话音刚落,她下意识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身欲走。
江煦心下一慌,忙跟了上来,身后,传来他可怜兮兮的解释,“我只是想离你近些你别生气。”
莳婉回头瞪他,“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她的语气有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埋怨,“你非得这样败坏我的名声?”
就算他买下了周围几户人家的房院,这么闹下去,难保不会引来其他窥探的目光。
莳婉深吸一口气,索性大步往自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过来。”她的语气随意,带着某种有恃无恐的、唤猫猫狗狗的逗弄感。
待到了院子,莳婉先一步敲门进去,见开门的是彩月,安抚性对她笑笑,江煦紧随其后。
人一进来,莳婉便“砰”一下关上了院门,确保外面的视线被皆数隔绝,莳婉转身对彩月道:“你先回屋,我同陛下有些事情要说。”
彩月闻言,似是回想起往事,眼底亦有忧色一闪而过,片刻,还是依言离开。
江煦乖乖待在一旁,他头一遭拥有这样能窥伺莳婉生活的机会,瞥见彩月和她交谈,下意识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几分。
院内,积雪堆在墙角处,白皑皑的一片,覆在地上,偶有几只不知哪儿来的鸟雀飞掠,在地面上踩出几点梅花印记,别具生趣。
但更多的,只简单的几样摆设。
扫帚搭在墙侧,不远处,土盆里还栽种着蒜苗,过了个冬天,绿色的葱头被冻得有几分蔫巴,檐下还挂着腊肉、香肠、红辣椒等等的吃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整近千日。
思及此,江煦心头钝痛更甚,抬眼,又见莳婉转身回来,怒目冷视,他下意识被刺了下,嘴唇嗡动。
不成想,莳婉竟是猛一抬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当下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极为刺耳。
这下又快又很,她心中怨恨,自是用足了力气。
江煦被打得无意识脸庞侧偏,他缓缓扭头,再度望来,眼底情愫复杂,肆意翻涌,恍然瞧着,似有锥心之痛。
男人目光沉沉,不发一言,然而,莳婉却早被这一系列的行为惹得心下厌烦,寒声道:“你好歹贵为天子,能不能不要这般出尔反尔?!”
大概也是被这道复杂眼神激起了某些从前的记忆,她沉默了几息,才继续道:“江煦,你扪心自问,这和从前将我关在那个暗室里,逼得我从高台上跳下去这和过去的一切,有何不同?”
江煦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刺痛的嘴角,嗓音低哑,带着一种试图解释的意味,“有不同。”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追着她,“我没有强行破门而入,而是买下了附近的宅子。”
说着,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可笑,下意识承诺道:“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更不会如过去那般”
说到最后,音量可疑地低了下去,“强迫你。”
莳婉听了这话,语气一顿,深吸一口气,冷嗤一声,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你当真觉得你没强迫我?”
她远眺墙那边,意有所指,“这不过是一座更大的笼子而已。”
意识到莳婉态度更冷,江煦话语里带上了一股有些笨拙的讨好,和某种斟酌词句,“莳婉,我正在按你能接受的方式改变,你能不能也对我笑笑?”
别这么冷着脸,仿佛她和那劳什子彩月才是一家人,而他与她的这四年爱恨,反倒只是轻飘飘的一页,翻过便无痕了。
说着,他的神情有几分不解,“为何会是更大的笼子?哪怕是过去,若非你执意要离开,其实那时我给你的自由也已经很大了。”
“你可以自由外出,如果你生下我们俩人的孩子,那”
“可以了。”她打断道。
“江煦,你回去吧。”莳婉语气疲惫至极,“可以自由外出,自由采买,未来说不定能自由赴宴、自由结识那些高官妻眷。”
“从头至尾,也就是这些‘自由’。”
这回,莳婉脸上的嘲讽之色丝毫不掩,落在江煦眼底,奇异地与两年多之前那一刻悄然重叠,“若真是言出必行,按我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应该滚回洛阳。”
“滚回皇宫。”
“那么多事情,非得赖在我这个小院做什么呢?”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驱逐的意味很是明显,然,落在江煦耳畔,他却总是能奇妙地安慰自己,找出那一份甜。
一时间,江煦心底漫上一种扭曲的、有些诡异的爽感,“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担心他久不归朝,朝堂上的臣子们恐有异心?不等莳婉反驳,他便似自欺欺人一般,兀自继续说了下去,“放心,朝堂上,我自有安排。”
莳婉瞥见他这副模样,忽地轻声笑了笑。
霎时,美人展颜,周遭冰雪消融。
江煦只觉得心下一动,便听到她说,“好,那出去说。”
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见她示意,下意识先一步出了门,下一刻,便见大门快速合拢。
一丝缝隙也不曾留。
江煦:“”——
作者有话说:自欺欺人不可取[眼镜]
第97章 相欠 “因为你,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
入夜, 积雪盈尺,寒气扑面。
上次不欢而散后,江煦之后几次上门都接连吃了闭门羹, 连派过去当看护的人也被莳婉寻了各种由头支了回来。
几次来回,虽刻意小心行事, 但江煦清扫江浙一带的蛀虫时, 手段雷霆, 官员们如今已经分成了极为极端的两派。
要么心存恐惧, 洗心革面;要么怀恨在心,以待来日。
王伟华便是后者, 他本为地方豪强, 把控着江浙下首的几个州县内的漕运生意, 可谓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谁知天子一朝南巡, 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院内, 几人聚在一处。
有人提议道:“如今已是初九, 皇帝却还没有回程的意思,莫不是还有后手?”
另一男子道:“皇帝频繁出入福济村,且高价回收那些宅子, 两者相加, 实属蹊跷。”
他们皆是被清扫过后、托了几层关系才得以保住几分资产的人,同病相怜, 其中, 又以王伟华损失最为惨重。
这些消息是他们多方打探得来,但说到底,最后的肯首,还是要依赖王家。
王伟华沉思片刻, 道:“我有一族亲曾接待过陛下,他告诉我陛下对一汤羹颇为喜爱,还曾去拜访过那汤羹店的老板。”
“可如今新年时节,那老板旗下的三家铺子都已经闭门谢客,陛下却仍在福济村待着,可见,对汤羹口味喜爱是假,与那老板颇有渊源才是真。”
其余几人闻言,有人疑惑出声,“那老板好像也姓王,说不定是你什么旁支家的亲戚?”
“而且”那人想到某种可能性,声调都低了几分,“此人的男子啊。”
陛下如此苦苦追求一个男子,又是高价购入房舍,又是花费时间停留的,总不能是只为了什么汤羹秘方吧?
前朝,洛阳城那些皇亲贵胄们可没少做这档子事儿。
王伟华瞟他一眼,冷哼一声,“男子?”他狭长的眸子眯成细长的一条,“女扮男装,倒是与那些胭脂俗粉不同,也更有一番韵味呢。”
此言一出,几人闻言,登时惊疑不定道:“这?”
“竟还有此事?!”
王伟华见他们几人大惊小怪,眉梢微挑,心中一时闪过一丝自得,道:“不仅如此,这女子与当今圣上更是颇有渊源。”
“有她在,咱们才方能求得一线生机。”思及此,他的眼底隐有疯狂之色闪过,须臾,终一锤定音,“将此人绑来,即有了天大的筹码。”
“可一较高下,断尾求生。”
*
过了几日,年节气氛淡去几分。
窗棂外,暗香盈动,影影绰绰,莳婉盯了会儿,只觉得外头像是有什么东西。
江煦很有几日没再来她眼前晃悠,她只当他学乖了、死心了,再不提此人,只安静守着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今日一高兴,难免多饮,佳酿后劲上头,她起身去开窗透风。
谁知下一刻,却陡然昏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日落西沉,莳婉脑中万千思绪骤然炸开,她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马车上。
外头尽是马匹奔腾的声响,入目一片漆黑。
许是先前有过这样的遭遇,也或是是这两年多的光景有些长进,这一回,她心底反倒奇异地添了几分平静。
对方居然以马车奉之,那想必,她在对方眼底的身份颇为尊贵,至少明面上,对方不能如此大张旗鼓地绑人,而是只能借用这种仿佛“出行”一般的幌子。
恰逢车窗上的细帘被风一拂,漏了几丝外头金灿灿的天光,莳婉凝神望去,见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心下一顿。
恰逢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混着风,清晰钻入耳廓,伴着掀开帘子的动静,她慌乱合上了眼,佯装昏迷。
但那句话却因此听了个清楚。
男子的嗓音,字字句句,“有她在,不相信皇帝无动于衷。”
那厢,江煦下榻的行馆内,仍是灯火通明。他尚未安寝,面前的案头上堆积着大量的书信。奏章,叠满眼前。
江煦正对着其中两封思索着,皆是洛阳的官员传来的急报,他仔仔细细看过,左侧言辞温和,右侧则更为激烈些,但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在说此地富庶,世家盘根错节,士人学子也有诸多出身此地,而他此次南巡操之过急,恐使得江浙官员心中惶恐。
垂眸片刻,忽地听闻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至,方才派出去的石皖脸色煞白,甚至来不及行礼,“陛下,急报!”
“咱们留守在福济村的人发现夫人居住的院子有异动,等赶去时,人、人已经被劫走了。”
江煦陡然起身,案台上的那两封奏章被长长的衣摆带得散落在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声道:“可查到她的下落了?”
“看方向,是沿着城外去的,陛下您别急,亲卫们已经追去了。”见江煦复抬眼望来,石皖忙继续道:“是王家的人,传、传信过来。”
他将信笺递上,江煦一目十行扫过,眼底森寒之色更重,一侧,石皖的声音接着响起,“王家的人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族人,且立刻停止清丈田亩不然,就等着收”
“收、收尸。”语罢,石皖已是一身冷汗,浸润整片后背。
谁知,下一刻,他只觉一阵风过,陛下竟已经大步出门,一晃神的功夫,便已是策马奔去。
石皖见状,只得一咬牙,跟着一道。
*
城郊,一处残破的庙宇外,几人迎着冷风而立,身后,乌泱泱大几十人,将庙宇里里外外围住。
殿宇门扉大开,待江煦赶到时,两方人马正在僵持,似乎是听到动静,庙宇门口处,王伟华神情阴骘,瞥过对面,自他身侧,几名同伙亦是心有所感。
“这是皇帝来了?”
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但为首那人周身的威压也几乎压得他难以喘息,人一来,他便有了某种被盯上的错觉,他下意识紧了紧手边的人。
马背之上,江煦似有所感,视线越过几名贼人,直直落至莳婉身上。
残破的佛像耸立身后,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几道扭曲的影子,粗粝的麻绳勒着手腕,这侧,莳婉的注意力回笼几分,抬眼,与江煦的目光相撞。
男人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神情似乎因此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龟裂,惊怒、焦灼,还带着丁点儿几不可查的恐惧。
江煦眼底一派惊涛骇浪,莳婉的眼神却很平静,眼眶微微泛着红,宛如结冰的湖面上,稍稍泛起的涟漪。
瞬息无痕,却惊得他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肾上腺激素驱使下,那道恐惧无限蔓延,逐渐充满心口。
王伟华见状,心底的把握增至八成,面上冷声道:“退后!若要人活,皇帝单独来见!”说着,便带着人往寺庙内殿退。
帝王眼神犀利,漆黑的眸光与身上墨色的大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王伟华说到一半,见对方久久不曾吩咐亲卫,心里登时狂喜。
这小妮子,果然与其关系匪浅,他卯足力气继续道:“单独来庙内,否则一切免谈!”语罢,话语顺着寒风,一齐飘至庙门外。
这厢,石皖紧随江煦身后,闻言,立刻张嘴便想劝,但触及帝王此刻冷凝的神情,硬生生又将唇齿间的话语咽了回去。
天爷嘞,怎得偏生是撞在这个枪口上!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帝王翻身下马,周围,有亲卫忍不住出声劝道:“陛下,不可。”
“万一那小贼在庙内布了埋伏,您孤身一人,岂非?”
江煦站在空地处,发丝微乱,一路疾驰,肩头隐有水雾凝结,他随意扫了眼方才出声劝阻之人,眼底森寒,只一下,那亲卫便被逼得后退几步。
“让弓箭手准备好。”江煦面上神情不变,草草交代两句后,脚下的步子越发迅速,“等朕的信号一到,便动手。”
庙宇内,走近,大门尽敞。
江煦兀自向前,不一会儿,与王伟华等人的距离便无限拉近。
见人真的来了,王伟华面上冷冷一笑,慢悠悠道:“皇帝陛下果真豪杰!”
然而此刻,江煦耳底却听不见任何冷嘲热讽之词。
离得近了,莳婉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大约是受了凉,脸色苍白怖人,比刚刚远远瞧见时还要让人心惊。
他冷冷扫来,眼底满是杀意,“放了她。”
“若你就此收手,朕恕王家剩下的人无罪。”
王伟华被那眼神慑得一滞,随即愈发狠戾,“无罪?!”
“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提的条件,转眼便忘了。”他手腕一动,那原本虚贴在莳婉颈侧的短剑猛地下移,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压上女子单薄的肩头,“无妨,小的来帮您回忆一番。”
王伟华没有用力挥砍,而是带着一种残忍的戏弄,用刀锋贴着女子柔嫩的肌肤,接着,缓缓地、用力地一划。
“刺啦——”
衣帛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股压迫性的凉意自肩头涌来,剧烈疼痛中,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湿了破损的衣物。
熟悉的血腥味充斥庙中。
莳婉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时苍白,冷风阵阵,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煦在对方将短刃压在莳婉肩膀处时便有所预料,几乎是立刻而动,猛然上前,手中长剑一转,借力将莳婉揽入了怀中。
帝王大半后背就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王伟华循着本能捡起一侧被震掉的匕首,将要向前刺去——
不知何时,窗棂半开,刹那间,一支箭羽直直射来。
瞬时,一阵破空声起。
方才还在叫嚷着的人,顷刻便失了声音。
一时间,周遭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江煦抓住机会,瞬间暴起,庙宇外,守着的亲卫们快速进入,一气呵成。
他们这种地方豪强,哪怕是武艺出众,但若论起真枪实干,与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则是天壤之别。
寒风呼啸,箭羽精准贯穿王伟华的咽喉,力道极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穿透,瞪圆了眼睛,喉头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后,旋即便重重栽倒在地。
被清扫过后,这些残余势力本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现下,近距离得见天子,又是被这般碾压式的打法,自是一下子便失了心气,几乎并未有什么像样的反抗,很快便被彻底歼灭。
周遭,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寒风簌簌,江煦借着亲卫点燃的火把光芒,径直往荒庙去,脚下生风,眨眼便至。
待将人揽入怀中,才发觉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江煦定睛瞧去,顿觉心如刀绞。
她的脸颊上除了有些许磕碰到的淤青,额角处,还有一处明显的擦伤,正朝外渗着血,细密的血珠点缀在她苍白的脸侧,触目惊心。
江煦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下,甫一触及,只觉得比这冬日的风还要冷寒,他嗓音不自觉紧绷,“莳婉。”仿佛这样连名带姓的呼唤能给他带来几分安全之感,“你感觉如何?”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怀中之人骤然睁眼,四目相对,她的眼底一派清明。
身体各处的疼痛接连涌来,被捆绑勒出的刺痛,以及片刻前被那群歹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零星的记忆细细闪现脑海。
可莳婉当下,心下,反倒是一种极致诡谲的平静。
和淡淡的怨怼。
这些人与她所料一致,并不敢真的伤她性命,而是慢刀子割肉,一点儿一点儿地耗着。
江煦见她久久不答,以为是那帮人胆大包天,当即就要来掀她的衣袍,男人宽大的大氅罩在周围,莳婉察觉到他的意图,扯了扯唇角,下意识疼得嘶了一声。
眼底,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陛下。”
江煦神色微动,指尖无意识发着颤,想起方才瞧见的眼神,喉间一哽,“我在。”
莳婉奔波一路,又遭受恐吓,本就力竭,见他这般,她唇角微勾,语带讽刺,“你不必如此。”眼前越发晕眩,嗓音满是虚弱,但一字一句,却直直凿入他心。
“果然”语气轻柔,重逾千斤,“因为你,我”
“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回。”
第98章 克制 破镜如何还能重圆?
话音才落, 江煦有片刻的恍神,委屈与怨气混杂,猛然冲上喉间, 然,几度张口, 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天他又何尝好过呢?
帝王的尊严和汹涌奔来的思念倾诉相互拉扯, 每每想来寻她, 却总会被两人久别重逢后她的那些冷言冷语所缚。
清静、自由, 这才是莳婉所想要的东西,而非是他。
更不是
他所带来的任何存在。
她厌恶他。
江煦眸光微动, 察觉到怀中人冰冷的、隐带指责的目光, 一时间僵在原处。
她厌恶他。
她不爱他。
哪怕这个事实, 他早早便确认过。
哪怕这次, 他几乎也是狼狈不堪、眼巴巴地疾驰而至, 思绪发散, 江煦忍不住道:“这并非朕的本意。”
难道如今, 他这般奋不顾身,也只是再一次证明,在他身边, 她莳婉不得安宁?心火翻腾, 一时间,江煦竟分不清是怒火还是其他的什么情愫。
莳婉微阖着眼, 沉默不语, 片刻才道:“狡辩什么?”总归,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身上大半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
“若不是你, 我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江煦自嘲一笑,“你这人当真是薄情寡义。”他捧着一颗心,几次三番被刮烂、丢弃。
无比清晰地面对这个事实,恍惚之间,竟比两年多之前失去她时还要慌乱痛苦。
江煦手腕一动,手中的长剑赫然调转方向,狠狠刺向左胸膛处。
莳婉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动作,转瞬,便见鲜血喷涌而出,她心头不由得一顿,这几日盘算着铺子选址和招聘伙计的事情以及诸多其他繁杂琐事,本就困倦心烦,眼前赫然见到血渍,更是乱上加乱。
她冷着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分,连肩膀处的疼和眼前的昏眩竟也暂时克服了,“你这是作甚?装可怜、卖乖?我可不吃你这套。”
字字句句落在江煦耳底,他却是恍然未闻,只继续任由剑柄没入更深,“装可怜?”
“朕就算是真的死在你面前,你难道会因此怜悯?”男人的嗓音因疼痛而显得格外沙哑,但神情竟极为平静,除去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之外,瞧不出是受了伤的。
血腥味上涌,江煦揽着她,两人的衣袍早就层叠交错,不分彼此,如今被刺目的红一染,更凭添几丝暧昧纠缠的气息。
利刃刺入皮肉,点点血色洇开,莳婉被如此近地注视着,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江煦眼底的执拗之色。
她下意识蹙眉,几息后,狐疑回望,“你这话是何意?”莫非她飞速瞥了眼,见江煦刺的位置恰是先前她下手的心口处,逃避一般地闭了闭眼,复睁开道:“旧伤在前,今日又添新。”
“你若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也别死在这里。”
“怎么?”江煦见莳婉虽冷言冷语,但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听在耳畔,恍惚如关心一般,他心底不知悔改,再生勇气,柔下声调追问道:“你担心我?”
“我是怕你死在这里多事。”莳婉平静道:“免得也脏了我的眼。”
见江煦喘息着,血渍越发大片,不免道:“你”下一刻,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陡然响起,似乎是怕她继续说些什么拒绝的话,语气有些急。
急促地表露决心,急促地坦露真情,不再是一较高下的成功与失败者,反倒像是濒死之人,苦苦支撑。
面对生机所在,却不敢上前,“你受的苦楚和委屈,朕这一刀,一并还你。”
血珠滴落,砸在莳婉的衣摆之上,她被这话说得一怔,心头不可自抑地一停,又见男人目光灼灼,似要燃尽气力,“所有的一切,倘若朕真心悔改可否,重新开始?”
男人心口满是殷红血色,莳婉不知他心中想法,只瞥见他脸上痛楚和惨兮兮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两年的光景。
隐姓埋名,午夜梦回都还能想起被铁链束缚的痛苦,桩桩件件,源头皆是眼前的男人。
但偏偏,他也确实曾待她那般好。
不论前因如何,就事论事,这回,也确实不顾自身安慰,孤身一人前来救了她。
以致怨怼刚生,就又被诸多复杂情愫浇灭,须臾,才几乎是咬着牙,面上淡声道:“破镜如何能重圆?”
江煦闻言,呼吸一乱,眼底的疯狂尽数被一丝奇异的亮光点燃,顷刻,便是燎原之势。
重圆?她既然这么说,那便意味着,他们曾经是“圆”过的,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将不知何时落下的剑刃拾起,眼瞅着就要再度刺入。
“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莳婉卯足力气一拦,扫了眼身侧早就守在两边的帝王亲卫们,冷喝道:“傻愣着干什么?你们主子疯了,还不拦着点?”
两句话的功夫,身侧众人犹豫之时,江煦竟顺着摸了上来,握着她的一双柔荑,无意识摩挲两下。
手腕处滚烫的温度与黏腻的血渍相互交融,江煦力道极大,仅一眼,便让周遭众人恢复安静,庙宇内,莳婉见状,神色一顿,“你既然还有力气做这事,便可知是清醒着的。”
两人之前的事情繁多,横跨数年,早已是一团乱麻,事情挨着事情,自是无法彻底理清个先后、大小来。
莳婉凝视着对面人惨白的脸,紧抿着的薄唇,又想到她自己也是这幅惨状,忽地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微妙之感,索性也省了力气,不再暗自挣扎,任由他握着。
万千情愫翻涌,良久,她轻叹道:“去止血吧。”
“你这伤口,如果再拖,多好的身体底子也扛不住的。”
见江煦不答,她继续道:“而且”
“我也疼。”身上的几处小伤口疼,被紧攥着的手腕疼,心底更是不知何处来的密麻情愫,绞得发疼。
江煦这才有所动作,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盒药膏,若无旁人地给她涂了起来,待莳婉反应过来,额角处凉滋滋的,正心烦着,又听江煦小心柔声道:“今日,是我吓到你了。”
意识到对方微妙的自称差别,莳婉笑了笑,“小事,你快起身去止血吧。”瞥了眼周围隐在暗处、等候着的亲卫们,神色如常,“不然,明日就死了。”
帝王安危事关重大,若不是这些亲卫清楚两人过往,又有江煦本人在此,能够近距离注意着,此刻,怕是早就一拥而上来抢人回去疗伤了。
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皆数绑在他身上,思及此,江煦默然起身,但一双黑色的眸子,仍是紧盯着莳婉,剧痛后知后觉袭来,他眼睫飞快眨了眨,这才遏制住那股痛意,面上佯装无事,可怜道:“这些漏网之鱼保不齐还有几只,这两日,你也安心养病,莫要出门。”
气氛正好,他敏锐地察觉到莳婉态度的松动,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立刻走,好在对方也知晓他是垂死挣扎,只默默听着。
“若是想出门,那至少这两日,让我的人跟着你,哪怕是隔着些距离守着也好。”
莳婉冷淡道:“好,我知道了。”
“你快走吧,这次之后,不必再来了。”
若是之前,听莳婉说些不爱他,或是被迫待在他身边的冷言冷语,江煦定是已经伤心了,但眼下,或是遭受打击的次数多了,也或许是两人这般狼狈的模样,相似又亲密,他心中竟是有几分几不可查的喜意。
想到她方才所言,顺杆而上,只当赶他走的这句不曾听到,转而挑起片刻前的话茬,企图多墨迹片刻,“若是我活不到明日,那逢年忌日,你可会来看看我?”
这话问得幼稚极了,莳婉听着可笑,两人之间过于熟悉彼此,心知江煦是想拖延时间,只道:“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旁的,便不必了吧?”
她催促道:“你快走吧。”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催他离开,江煦心里到底难受,可又想着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伤势,一时心情又再度折返,由阴转晴,“那,也让御医待会儿给你瞧瞧,可好?”
“女儿家的,总不好留了疤痕。”说着,见莳婉瞪他一眼,声调便渐渐弱了下去,嘴唇嗡动,没话找话补充道:“那便不好了。”
这话倒是不假,莳婉思索两息,点点头。
庙内再度安静下去,方才的那些争执顷刻便消失,不知何时已过子时,窗外,明月高悬,月色皎洁。
寒风裹挟冬日寒气,猛然灌入,吹得两人衣摆飘动,室内的血腥气一道被吹散几分。
月华如洗,无声洒落在地上,映出幽幽的冷光,仿佛一个无声的旁观者,照耀之下,一切爱恨嗔痴的细微变化,皆是无所遁形。
江煦定定注视着莳婉,好几息,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指节,离开了些距离……
须臾,又猛然抬手,攥得更紧。
这人出尔反尔,莳婉正想发怒,却见江煦高大的身子倏然踉跄了下,宽大的阴影瞬时逼近,熟悉的气味笼罩。
他微微垂首,轻抵着莳婉的额角,男人滚烫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混着血味。
瞧着像是要昏迷的前兆。
她正欲开口,耳畔边,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飘然落入,熟络且陌生“婉儿。”
可怜又可恨,“我想你。”——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到了林俊杰的《江南》,圈圈圆圆圈圈~~
第99章 滋味 爱恨是非,双双对对。
莳婉耐心等了两息, 见江煦固执地借力扒着,这才出声道:“你糊涂了。”堂堂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无法, 偏生几次三番地凑到她跟前,一瞬间, 她甚至还真的差点着了他的道。
她神情冷淡, 方才两人氛围正好时的那点儿狎昵迅速消散, 只余下他所厌恶的那种了无波澜, 江煦到底不敢再坚持。
若再开口,怕是要讨嫌了。
江煦也只好装聋作哑, 嘴唇嗡动, 声若蚊蝇, “好好养伤。”语罢, 就着身侧亲卫的搀扶离去。
庙内再度变得安静许多, 等人离开, 身侧立刻有留下的守卫垂首道:“夫人, 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了。”
莳婉不欲与这些下属为难,知晓是江煦怕是又吩咐了什么,轻叹一声, 点点头, “劳烦你送我。”
等她一回到熟悉的小院,彩月已经安睡了, 室内点了一盏油灯, 豆大的光晕,远远站在院中往里屋瞧去,直觉心下顿时安宁些许。
石阶前,雪痕斑驳, 月光洒落,沁出一片白,至后半夜,天空忽起急雨,行馆内,江煦自路途中便陷入昏迷,至当日寅时,伤口感染,竟发起了高热。
雨声淅淅,行馆内,众人却是愁眉不展,御医随行天子南巡,先前见其被簪子刺中心口时本就颇有微词,只是隐忍不发,如今又见陛下满身是血地回来,一个两个不免低声腹诽。
“陛下情绪波动极大,风寒入体,此番,必得静养了。”
一人语罢,立刻有人帮腔道:“刘御医所言极是,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陛下雄韬武略皆是极为出彩,为江山稳固,还是早日养好身子为好。”
他们都是跟着江煦讨生活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倒下个昏聩无能的幼帝,反倒来了个正值壮年的明君,众人便也半推半就着接受了,谁知,对方论起某些方面的倔强劲儿,竟是比前朝的那个还要难缠。
不多时,有人低声道:“陛下至今无子,这选妃一事。”说着,便佯装后知后觉,止住了话茬。
石皖站在几人身侧,神色沉静,不言不语,这些人也只敢在陛下高烧昏睡时犹犹豫豫、旁敲侧击地来上这么一遭。
有胆量,就和那些谏官一样,当面提呀!
见人不搭腔,几位御医暗地里交换眼神后,也只得闭上了嘴,来来去去,熬药、施针,一切有条不紊,恰在此时,榻上,传来一阵呢喃。
石皖立刻上前,掀开层层帷幔,躬身去听。
“莳婉。”
“莳婉。”
一声飘忽,一声短促,迷迷糊糊,唤名讳时,吐词竟极为清晰。
石皖跟在江煦身边伺候许久,早知陛下那些过往,心下一凛,思及路途中对方的吩咐,遂起身退开些距离,冷声道:“咱家要外出一趟,尔等守在陛下身边,务必尽心尽力。”
亲卫环绕四周,几位御医也是极为衷心之辈,闻言立刻点头应声。
卯时,天刚蒙蒙亮,石皖唤了几名天子亲卫随行,一路疾驰至福济村,他不敢贸然叩门,只得在墙外寻了处矮一些的地方,来回踱步,唉声叹气,试图引起院内人的注意。
只可惜,好一会儿,里头的人仍是不为所动,无法,他只得硬着头皮扣门,不多时,院门半开,莳婉站在门边,见是江煦身边的人,语气冷淡,“公公一早前来,所谓何事?”
说着,不等对方应声,便继续道:“若是为你们陛下传话的,不必告知我。”
“昨日一别,此后也不必再见了,还请回吧。”
见她手腕一动,眼瞅着就要关门,石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陛下他路上便发起了高烧,迟迟不退,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还未醒来!奴才也是没法子了,听见陛下昏迷中仍唤姑娘的名字,这才斗胆自作主张一回!”
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亦是极尽卑微,“哪怕只是一句软话,让陛下宽宽心也好啊!”
这是要扯些所谓善意的谎言了?他江煦还需要这种东西?莳婉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两眼,这会儿天色已然透亮,不多时极可能会有人经过。
她面色不变,“你一直跪在这儿,生怕旁人不知道吗?”
石皖见她态度坚决,赶忙颤巍巍地起身,知晓多说无益,心里登时乱作一团,但依旧不敢表露分毫。
莳婉望着这人转身,一步步朝巷子口走,想起初见时对方的自我介绍,猛然开口,“等等。”
“我有一事,恳请公公解惑。”
石皖听力过人,闻言,忙大步走回。
等人站定,见其态度恭敬,莳婉压下心头疑惑,只不经意问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石皖一愣,虽不明其意,但还是垂首道:“皖公山下青螺石,奴才姓石名皖。”
莳婉不动声色继续道:“你读过书?”宦官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力?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应当都是家徒四壁、走投无路了,才会送孩子入宫,在这方面谋条生路吧?
见她好奇,石皖福至心灵,温声道:“您有所不知陛下初登基时,内廷人事复杂,是陛下力排众议,说奴才名字听着顺耳,人也机灵,这才选了奴才这种没什么根底的人在身边培养,还准奴才跟着学士们认字读书。”
“陛下他对待在意之人,其实是极为用心的。”
莳婉不理会他暗戳戳的言语,定定望他两眼,陡然阂下眼睫,“我知晓了,多谢解惑。”
“你们陛下的身子要紧,还请回吧。”
眼瞅着人又冷淡了起来,石皖不敢多言,生怕帮了倒忙,只得灰溜溜地加速折返
行馆内。
石皖回去时,巳时已过。
江煦用了半碗鱼片粥,又喝了药,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细细听完他的禀报,扯了扯唇角,“她哪里还会疑惑?”又怎么可能让人解惑。
她合该是心如明镜,不过是找个由头将人打发走。
石皖不敢这时候触霉头,只小声附和,江煦恢复了些精力,挥手让他退下,只兀自盯着窗棂外的雨丝发怔。
倏然,似是想到什么,猛然起身,想得太过入神,不小心牵动伤口,疼的他忍不住蹙眉。
石皖隔了一些距离守着,听到动静,几乎是立刻前来,见状,不由得劝道:“陛下您。”
江煦却是浑然不觉,只展颜一笑,霎时,冰雪初霁,“你说得对。”
石皖:“奴、奴才说得是?”
“她既然问了,就说明心中的确有疑惑,须得人解惑。”江煦心情大好,兀自道:“朕刚好得空,此番,须得一去。”
这话一出,登时引得门外守着的亲卫和御医们一同劝阻,冬日冷寒,还飘着雨丝,江煦心中有数,破天荒地极为配合,等到当日酉时,才换上一身新衣,策马而去。
一路疾驰,至福济村时,天色已经黑透,他熟门熟路地绕到莳婉卧房的窗棂下,迅速撬开窗拴,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
果不其然,剩下那两三人早就被她送至别处哪个地方去了,屋内唯有她一人在,昏黄的油灯被窗外浮动的寒风一吹,左右轻轻晃着。
江煦不敢靠近,只是蜷缩着靠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墙边,借着点点微光,贪婪注视着她的睡颜。哪怕喝了药,也算是睡了一觉,可高烧未退彻底,一路寒风,这会儿难免头昏,恍然间,心口处,竟生出几丝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莳婉似有所感,甫一翻身,冷不丁儿瞧见塌边的身影,陡然受惊,心脏急速跳动间,就要去拿软枕下的匕首,下一刻,却猝不及防与男人四目相对。
“是我。”江煦低声道。
听出江煦的声音,莳婉下意识松了口气,将匕首往内推了推,接着心底又突然冒出一股火气来,百般情愫,涌至心头,“大半夜的,你跑来作甚?”
江煦固执道:“我是来给你解惑的。”
莳婉一听,便知是那小太监回去将今日之事尽数禀告了,面上斥道:“解惑?你是嫌自己命长了吧?”无论如何,对方这次救了他,一码归一码,她心底也曾有几瞬间是不愿江煦就这么死了的。
窗外的月色被薄云遮挡,如豆灯火,照出两人脸庞上截然不同的神情,莳婉定睛望去,才发觉江煦面色苍白怖人,连惯常的那种伪装也几乎不见了。
男人嗓音沙哑,因着发热、身体虚弱,语速不自觉地慢上许多,“你不好奇这个名字的过往,那”
他垂下眼,“你是否好奇当年?”
“你离去之后,我是怎么过的。”
江煦不等莳婉回应,或许是怕听到拒绝,也或许是这股复杂情绪挤压太久急需倾吐,目光恍然间有一瞬的放空,“你走之后,我每日只两件事,寻你和杀人。”
“异族侵扰,他们联合幽州大司马毛懋艟,妄图挑起新的战事,我过去的下属,有一人不幸折戟于此。不过好在,也算是没辱没了你对我的称赞,几番折腾,守住了夺来的皇位。”
莳婉沉默听着,听到熟悉的名讳,一时间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班师回朝那日,我曾独自去那处高台瞧过。”他在下头站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鼓足勇气上去瞧了瞧,垂首向下望去,才发觉
原来这塔台这般高耸。
江煦语调发颤,轻轻唤她,“婉儿。”
“那塔台果真是极高。”
烛光摇曳,映照在莳婉的脸颊之上,柔白的肌肤宛如最好的幕布,明暗交织,她无意识虚握指节,良久,才平静回了句,“当年之事已过,勿要再提。”
江煦闻言,却似是受惊一般,抚着心口处,神色有些痛苦,莳婉见状,犹豫两息,起身去扶他,谁知却被男人握住了柔荑。
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而后紧贴着,将她的手全然包裹,江煦的目光死死凝视,语气可怜又可叹,“那当年之情呢?”
他一字一句,极为清晰,话语宛如千斤之重,“我心未变。”停顿几息,眼底满是小心翼翼,连嗓音也似是要被窗棂缝隙里的寒风吹散,“你是否依然?”
是否依然恨他,是否也曾有过短暂晃神,甚至是情意。
四下寂静,江煦心口发热,混着丝丝密密麻麻的痛感,面上呼吸微滞,像是在等待审判。
莳婉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仪质瑰伟,眉目舒朗,如今登基三载,更添英朗、雍容。
她忽地有些耳热,暗道男色惑人,面上平淡道:“当年之事,你也有你的难处,我如今不怨你。”
“不怨我?”江煦本因她目光停驻而心生喜气,如今一下心坠谷底,脸上印高热而不太正常的潮.红,也在瞬间褪去,只剩苍白,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你竟然不怨我?”他说着,倏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没有半分愉悦,更像是自嘲,语气极尽悲凉,“我情愿,你是怨我的。”
“莳婉。”他似哭似笑,执拗地又重复了遍,仿佛这样,便能证明。
证明他的存在。
证明,他们两人之间的数次纠葛。
江煦字字泣血,“我情愿”
“你是怨我的。”——
作者有话说:“皖公山下青螺石。”出自释正觉《过皖山》。
第100章 换位 将心比心,百感交集。……
月明星稀, 雨声渐歇,转而化作冷寒的雾气,久久盘旋于半空, 丝丝缕缕浸入,蔓延室内, 扫过莳婉的面颊之上, 让她清醒些许, “你”
江煦这幅似哭似笑的模样, 她如今瞧着,心里也是一滞, 犹豫两息, 到底还是安慰道:“我当时的感受, 便如你今日这般。”
生不如死, 偏偏又因着那点儿好与甜, 不住地游走着、疑惑着, 甚至数次想过, 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须臾,莳婉轻叹一声,“但, 我不怨你了。”
“江煦。”她轻轻唤他的名字, 语调之轻柔,恍如两人从未有过这些隔阂和纠缠, 而是久别重逢的爱侣, 于冬日雨夜,在房内窃窃私语,“这句话,是出自我的真心。”
塔台之高, 望而生怯。
从那么高的台子一跃而下,午夜梦回时,她曾数次困于其中,可奔入火海,却反倒没那么怕了。
直至今日,亲耳听到江煦承认,她竟也真的
不那么在意了。
她也曾经短暂地爱过他的。
只是这份爱太过痛苦,太过灼烈。
让她以为,那也是恨。
窗外的月色渐渐显露几分,与室内仅有的一盏豆灯相互映衬,江煦凝视着眼前人的神情,晃动的烛火与大片的黑暗,将莳婉脸庞上那点儿仅剩的柔和尽数割裂,他久久不曾挪开目光,好一会儿,竟生出几分眩晕之感。
刀尖踩血尚且不足以令他这般心慌意乱,然,她只一句状似释然的话语,已是让他失去全身力气。
男人极力压抑的不适缓缓钻出,显得他的面色更添几丝潮.红,枯坐半晌,已是强弩之末。
耳畔过于粗重的呼吸声惹得莳婉一怔,她赶忙垂眼,不去看对面的人,思索两息,正欲开口。“你的身——”
下一刻,却是天旋地转。
她未说完的话被江煦尽数吞咽,整个人被对方半压在床榻边缘,男人的另一只手紧箍住她的腰肢,小半个身子覆在她身上,滚烫的体温顷刻涌来。
虽在病中,他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分毫,紧贴着她,只一个晃神,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几不可察。
莳婉回神,便骂,“你大半夜地发劳什子疯?!”可也只囫囵说了这么一句,唇瓣便被江煦更深一层地吮吸着、撕咬着,舌尖缠绕,相互摩挲,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爱恨一诉衷肠。
汹涌落下,激烈且不容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体温一道上升些许,莳婉被这人带得脑袋昏沉,卯足力气搡了下,但心底顾忌着江煦的伤,推到一半儿,又下意识收了几分力道。
夜半时分,室内一派静谧。
两人之间隔了点儿距离后,她才好似安宁些许,肆意喘着气,因是安睡,她整个人只简单着里衣,藕色的缎子,衬得她一身雪肤,缀上薄红,更如点了胭脂一般,身段袅娜纤巧,面庞粉光脂艳,直叫江煦挪不开眼。
这般情状,分明也是有几分意动。
江煦曾与她数夜同塌而眠,自是第一时间察觉,见人不似过去冷冰冰的,而是居于怀中,一时本就飘然,更何况莳婉方才那下,是刻意收了力道的。
意识到这点,愈发让他似在梦中,来回折腾,分不清方向。
乃至,心中也无可自抑地生出快意、接着是零零散散的欢愉,瞬间便冲散了心头阴霾,郁气一扫而空,面上,他不免显得更加可怜,“婉婉。”
莳婉一愣,下意识抬眼瞧他,头一次被这么称呼,又因着方才那一刹那的心烦意乱,眼下,她整个人还有些晕乎,语气不太好,“你作甚?”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觉江煦竟是恍若无人地轻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眉眼盈盈,快意得不得了。
她这话应当语气不算好吧?莳婉边想着,再度出声,“你烧糊涂了不成?”
“怎得傻里傻气的?”合该不像是被骂,宛如得了恩赐一般。
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下唇处被咬破的皮肉无形增添几丝存在感,莳婉紧抿着,如过去许多次那般,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谁承想,江煦竟是语气温和道:“没糊涂。”说着,还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但我大概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莳婉语气微滞,“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人头一遭在她面前表露脆弱,实属稀奇,莫非,是真的受了重伤?
细细想来,这一路奔波,又是淋雨又是骑马,还有那么多政务等着处理,倒也确实是过于繁忙了。
她的语气平和几分,但仍是冷淡,“若是难受,那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江煦似是没听到这句冷嘲热讽,语调飘忽,说着,还忍不住轻咳两声,短促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卧房内格外刺耳,“我能不能就近在你这里养伤?”
“不行。”莳婉拒绝得很快。
江煦神情黯然,但偏偏确认了那丝关心与情意,整个人已从谷底升至高空,甚至有些自得地找不着北了,斟酌两息,低声道:“我浑身无力,实在是不敢再奔波了。”
“若是再只怕命不久矣。”
莳婉面上不为所动,挑眉看他,手下持续用力,依旧没能摆脱桎梏,旋即语气有些玩味道:“这便是你说的没力?”
她冷嗤一声,“没力气,就让你的亲卫们把你背回去,拖回去,怎样都行。”
“再者,这周围应当也很有几处你的房产吧?”
“陛下。”她语调渐渐冷淡,宛如初时,“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见卖惨无法,江煦只得道:“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语罢,见莳婉不语,有些急切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个链子将我锁起来。”
莳婉瞟她一眼,“我这里只有狗链。”
见她言之凿凿、确有其事的姿态,江煦非但没有被这话激怒,反而是一回生二回熟,立刻好脾气地应道:“也好。”生怕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会再次转化成明确的拒绝,趁热打铁道:“在哪儿?现在就可套上。”
莳婉一时语塞,待确认眼前之人不似作假,心下更加难言。
她哪有什么狗链子?彩月怕狗,故而,她压根就没养过!这人是听不出好赖话吗?
但偏生,这次受伤又的确是救她的缘故,确实也结结实实承担了风险,加之这些年,他治国有方,天下初定,她也受了恩惠,百感交集之下,竟也没第一时间开口将人强硬堵回去。
江煦不敢让她深思,只兀自打断道:“我会很乖的。”
“哪怕是当做个玩意儿也好,我只占一小间屋子,管我一口饭吃便好。”
莳婉听着听着,一时竟越发恍然,想起过去所受的那些折辱,眼眶滋出几滴泪来,鼻头一酸,垂眼不语,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这是表忠心?”
“不,是道歉。”江煦神色真诚,细瞧,又有几分哀伤和胆怯,“过去,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比先前那句还要叫她百感交集。
两人痴缠数年,早已是剪不断的一笔烂账,铁链缚在脚踝,被迫高台一跃,被猫捉老鼠似的玩弄、恐吓,可却也有佳节相伴,携手并肩的欢愉。
三次逃亡,数刻惊险。
此去经年,不胜唏嘘。
莳婉生出些哽咽,哑声道:“这回,我因你被劫,却也被你所救。”
“算了,江煦。”
她有些迷茫地轻眨着眼睫,似乎是在努力思索、回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算了。”
江煦瞧在眼底,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恳求道:“我知晓你在考察铺子的选址,想到别处去。”
莳婉闻言,没像往常般立刻警惕,转化成某种战斗的状态,反而是虚虚地望向他的方向。
“若是你愿意,往后,你不必再以男装示人了。”
“去到了新的地方,便以新的开始吧。”江煦的语调极为温柔,像是在轻哄着,但因着高热和不适,嗓音中磁性被无限放大,听在耳畔,格外撩人,如羽毛浮动,一下又一下,轻轻挠着,“我不想你再这般了。”
“苟且偷生,日日担忧。”
“我想你就做你自己。”
莳婉定定望他,虚化的目光逐渐凝实,话语里是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怅然和迷惘,“当真?”
“天子之言,自是再真不过。”江煦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半垂着眼皮,心底,一会儿是因自己的死能触动对方的欢喜,一会儿,则又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恍然如先前,他站在那塔台之下时一般。
他仰头去望,边缘处,月亮西沉,似要坠地,直至晨光熹微,他一步步登上高台。
脚下,是意料之外的数丈深渊。
往前一下,便是万劫不复。
但好在
思绪回笼,江煦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牵莳婉的手,入目,她神情涩然,人也怔怔的,不悲不喜。
江煦见状,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只下意识地收紧了几丝力道,却也顾忌着,不敢再往前更多。
黑暗中,他的唇角无意识勾起。
真好
他抓住月亮了。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哪怕
只是边角。
但月色皎皎,晶莹的光泽,也足够灼伤皮肤。
直叫他整颗灰败疼痛的心,都再次滚烫起来——
作者有话说:100章撒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