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眨着圆圆的眼睛看她:“伯母对奇闻异事,鬼怪传说特别感兴趣?”
小林美和美和潇洒一甩头发:“女人至死18岁嘛,谁规定当了妈妈就不能有点自己的爱好了?看到那一书架的模型了吗……”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客厅靠墙的博物架,上面罢了各种书、摆件和特摄模型:“我到现在还能分辨出平成系和昭和系二十多个不同的奥特曼呢,当时收集的时候可费劲了”
五条悟:“!!!”
夏油杰:“……”
家入硝子:“哇哦~”
白发猫猫激动地弹起来:“那老…我考考你!”
小林美和双手抱胸,下巴微扬,气场十足:“放马过来!随便你考!”
夏油杰有些心累,他眼疾手快,一手薅住五条悟的衣角,一手坚定按下自家妈妈的手指:“你们两个别闹了。”
“好啦好啦,瞧把你能的。”小林美和瘪瘪嘴,优雅地甩开儿子的手,正色道:“虽然当初去的目的没有达成,但也知道些传闻。你说的八泽村我没有听过,但日常维持那座庙的都是山背面的村民。那里交通不便,子安山将村与公路隔开,去的话会比较辛苦。”
“什么子安不子安的?”努力压抑着不满的男声在他们身后传来。
客厅里的四人齐刷刷转头,看见夏油城手里还提着浇花壶,脸色硬邦邦的:“什么学校,这种听着就邪门的任务也派学生去做?还一次两个?那些领薪水的老师是干什么吃的!”
夏油城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学生还要出这种危险的外勤,在他朴素的认知里,简直不可思议!
他儿子才多大?十八!硝子?也是个小姑娘!边上那个白毛小子,虽然看着最不像学生,但也明显未满二十!警察学校的毕业生也没这么早出外勤的吧?
他实在无法接受,为什么一个学校会让学生参与这种听着就诡异危险的任务!大人们都死绝了吗?!
夏油城语重心长地劝道:“我都打听好了,你们学校是五年制对吧?出来年纪差不多……”他沉吟地回忆招生简章:“我都打听好了,地方的警察学校高中或中专毕业就能报考,你读完咒专就安安分分考学院当警察,既能实现你助人为乐的英雄目标,又离家近、待遇好,多好!”
夏油杰觉得今天太热了,可能是空调滤网很久没有清理,制冷效果太差的缘故,导致空气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沉闷,否则他怎么会喘不上气来。
他低声跟妈妈说了声,和五条悟上楼收拾东西去了。
推开房门,闷热中带着樟脑丸和除螨包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利落地敞开背包,里面整齐码放好洗好的衣物,侧袋塞了压缩饼干和水,洗漱包和药品包放在最上面,随即拉上拉链。
又帮五条悟调整了一下包里的东西,强硬的把这家伙鬼鬼祟祟,但超级明显的亮黄色皮卡丘玩偶抽出来。
——玩偶憨态可掬的圆脸可怜巴巴地挤在包口,明显超载了。
“不可以带着个!”
“哇啊——怎么可以!”五条悟不依,一秒泫然欲泣地控诉道:“这可是我们皮卡丘联盟的圣物,而且你忍心老子辜负伯母热烈的爱吗?”
夏油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后好脾气地摸了摸熊孩子的头:“这个太大了,你塞了这个别的就放不下了,回头让妈妈给你寄到学校去。”
两人收拾妥当下楼时,家入硝子已经背好包在等了。
小林美和在客厅里焦虑地转来转去,一会儿问他们要不要多带点吃的喝的,听说那边的村民都是喝生水;一会儿又担心他们的住宿安排,那边应该没有酒店或民宿;转念又开始抱怨他们两个走就算了,怎么把她的亲亲硝子也带走了。
她捏捏家入硝子的脸颊,有些遗憾地说:“还说要把你喂到一百一十多斤呢,可惜还差五斤……要不你住到开学吧,你一个人回学校有什么好玩的?”
家入硝子默默投去一个带着小怨念的眼神,她完美的九十斤出头的体重啊!是她一顿水煮沙拉一顿水煮鸡胸肉“刮”来的结果,结果一个月秒回解放前。
她忙转移话题,求生欲极强地说:“阿姨,夏油才需要增重呢!”
天知道这家伙大夏天在家,偶尔实在吃不下打营养针,为了不被发现都是偷偷打在能被短袖袖子遮住的上臂内侧(虽然五条悟建议他打屁股上,他可以帮忙)。
“哎呀,可不是!小杰要多吃点饭,下次回来再这么瘦,我就只能请你老师来家里坐坐,和他深入探讨一下你的学校生活了!”美和女士磨牙威胁。
“对了对了,小杰,你的御守我放在书包内袋里了,千万别弄丢了!你走得太急,我还没来得及去神社祈福,你回头抽时间自己去哈!别忘了!记住没?”
“知道啦,妈。”夏油杰声音放软。
“真是的,山里不方便拖行李箱,我买的除湿包先让硝子装着吧。”
“西瓜刚切好,我拿盒子装着你们路上吃吧,还有小悟爱吃的甜品,冰箱里还剩点。”
“还有……”
“行了,外边那人等了好久了。”夏油城板着脸,拿着一个印着褪色龙猫图案的巨大宝宝水壶,有些笨拙地踮起脚,挂在了夏油杰脖子上。
壶里加了冰,凉得夏油杰胸口一缩。
男人抽搐着嘴角,犹豫了一下,最终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要做事就好好做,认真做!多救点人是好样的,你自己能顾好你自己!”
“那些工资别动不动往家打,我们家还没穷到让儿子养!”
他能看出那对花瓶价值不菲,不想儿子在朋友面前低了一等,就说:“你们互相照顾好,吃饭多吃点,别病歪歪地回来。”
“……嗯。”夏油杰捏紧了书包带子,一个音节喉咙都有点发哑:“人家都等着呢,我先走了。”
小林美和也没再多说,送三人出了门。
五条悟早等在门口,单肩挎着他的大包,冲着门内大喊:“硝——子——!快点!”
灰扑扑的商务车停在门口,家入硝子迅速钻进最后排角落。
五条悟挤进第二排,把靠窗的位置留给了夏油杰。这样睡觉的时候,杰可以帮他挡光。
车子启动,驶离夏油家。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暖乎乎的太阳照得人脸疼。
五条悟眯着眼睡不着,翘着的脚尖无意识点着前面椅背,他小心瞄了两眼挚友:“去年寒假也是这样,他还没改主意?”
夏油杰靠在窗边,无奈又有点欣慰地说:“比去年好多了,至少没让我‘滚’。”
“是是是,”五条悟撇撇嘴,夸张地夹着嗓子,活灵活现地学去年夏油城的咆哮。
“咒术师?!我看你是疯了!”
“高专?邪教窝点!死了烂山沟里都没人知道!”
“滚!你给我滚!”
最后一句夹得太过用力,尖利的尾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收紧腰腹,脖子用力前倾的模样,又像个喉咙里卡了一口浓痰的老妪在破口大骂。
夏油杰那点强装的平静被这破锣嗓子瞬间击溃,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家入硝子在后面感慨:“果然,你比夜蛾老师跟适合进演艺圈。”
五条悟立刻捧住脸,害羞地扭了扭:“老子知道老子天生丽质啦。”
硝子没忍住扯着嘴角补刀:“……适合进去了当谐星。”
“硝——子——!”
五条公主夹着嗓子娇嗔。
斑驳的阳光流过车窗,在两人刻意制造的插科打诨中,夏油杰心里的那点酸涩像被阳光晒掉了边缘,不再那么坚硬地梗在那。
他放松下来,带着点探索欲和分享欲,聊起了那个对他而言既熟悉又复杂的父亲。
“他大概是个一说‘爱’就觉得羞涩和丢脸的人,所以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对不起’之类的话,可能是……嗯……类似于一想开口就忍不住脚趾先扣地?我近些年才大概明白了点……你知道的,类似的话……有的时候越亲密越不好张口。”
夏油杰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于是缓了缓,试图总结:“他是个矛盾的人,古板、守旧、大男子主义还有点刻板印象,但他还是尊重了我妈妈的意愿,让她保留自己的姓氏。”
五条悟听得眉头扭成麻花,一脸匪夷所思:“他说让你考警察唉!这种职业在普通人眼里不也很危险吗?研二酱那次要是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他就被炸飞了吧,这跟当咒术师有什么区别?当咒术师至少还有一级棒的硝子和特级棒的老子陪你!”
家入硝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白痴,这怎么说不是一回事吧?”
“哪里不一样?”
夏油杰的目光落在自己搭在腿上,带着薄茧的手背上:“我还记得小时候学自行车摔破膝盖,他不骂我,第二天却直接拆了辅助轮逼我继续骑。他觉得男子汉得流血,得担责任,但是悟……”
他望着白发少年那双清澈璀璨又格外懵懂的眼睛:“前提是那血流在光天化日下,那责任是他能理解的。比如警察、消防员……危险、死了,至少有人知道你是谁,能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墓碑上刻清楚名字和死因。”
“咒术师不一样,悄无声息死在某个角落……有的时候尸体还要被废物利用,这种结局……” 他停顿一下,高速路上的光线在他脸上明灭跳动:“光是想到这个,就够压垮他们了。他们只是害怕,怕以他们根本理解不了的方式失去我。”
夏天午后的城市,建筑像泡在酒水里横七竖八的麦子,氤氲出的酒气被隔绝在车窗之外,车内只剩下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
五条悟忽然鼓了脸颊,猛地凑近夏油杰,眼睛瞪得溜圆,用清亮的没有丝毫犹疑的声音大声喊道:“老——子——爱——你!”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夏油杰被吓得一激灵,搭在他头发上的手一抖,差点戳进眼睛里面,他心跳如擂鼓,有点害怕和迟疑,声线微微发抖:“……什、什么?”
“老子爱你!听清没?爱你!爱——你!”五条悟又吼了两遍,像个不服输在宣战的小孩:“他不是打死都不说吗?他不说老子说!一天说十遍!一百遍!说到你耳朵起茧!说到你认准了!迟早有一天老子,能在他手里把你骗走!”
“把我骗走干什么?”
夏油杰哭笑不得,卡着的一口气松下的同时,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又有些隐秘而可耻的失落。
真温柔啊,悟。
这念头轻得像羽毛,却又沉甸甸地落下。
五条悟歪头,那双纯净的蓝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电视里不是都说要警惕黄毛吗?我要给他上一课,告诉他,白毛也不是好惹的!”
夏油杰戳破他的老师梦:“省省吧,我妈妈已经补全「爱」的板块了,倒是你可以来我家。”
五条悟哼哼两声:“老子就要说——爱你爱得超级大~就像苍在大爆发~”
他说着说着唱起来,越唱歌词越顺口,唱得起兴了,便扭身去抓家入硝子:“来,硝子,和老子一起嗨起来!”
“敬谢不敏!”家入硝子淡定关掉录像:“倾情表白这种事你一个人做就够了。”
五条悟象征性地哀叹一声,抓住夏油杰的手掌团成拳头,放在嘴下当麦:
“wu~oo~爱你爱得超级大~~~”
“就像苍在大爆发~”
“……去世界尽头晒太阳~啦啦啦……”
第47章 八泽 小樱花
子安山突兀地镶嵌在略显平坦的乡野之间, 商务车吭哧吭哧,像头累垮的老牛,终于在最后一段勉强能称得上“路”的土石地上趴了窝。
五条悟率先跳下来:“哇哦,好偏啊这里, 老子的屁股都要死了。”
夏油杰跟在他身后, 扫过四周疯长的荒草与密林, 皱眉看向辅助监督:“石田桑, 这地方我们恐怕自己找不到路。”
“进山的路在那呢, 一直走, 走到尽头就是了。喏, 你们自己看。”石田辉朝某个方向努努嘴。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一条几乎被杂草吞没的小径蜿蜒向上,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某种生物或偶尔经过的人硬生生踩出来的痕迹, 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异常陡峭。
夏油杰眼皮轻轻一跳:“没有稍微正经点的路吗?来祈福的信众总不会都走这种地方来彰显信仰的虔诚度吧?”
石田辉撸起袖子,费力地打开后备箱, 向他们解释:“走西线的西正经山路?那你们今晚就得在山顶喝西北风了, 况且那边的路也只修到子安庙,后面全是林子, 到时候你们哪分得清哪条是人踩的,哪条是猪拱的?”
他费力地从后备箱里拖出自己预备的两件“神器”——两辆折叠自行车。
银色自行车迎风招展, 折射着刺眼的阳光,摆在地上,锃光瓦亮的甚至带点嘲讽。
五条悟像是看到什么活化石,凑上去,用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有些瘪气的轮胎:“喂喂, 石田桑。这就是总监部给我们配备的交通工具?从四个轮子降级成两个,还是折叠的?总监部终于要破产啦?”
夏油杰盯着那两辆看起来十分迷你,怎么看都和他俩身高腿长的形象极不协调的自行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怀疑问道:“石田桑,这该不会是……二手淘来的吧?”
石田辉没直接回答,只是非常强硬把一辆车塞进夏油杰手里:“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车子肯定开不上去,徒步又太慢,这车轻便,不好走的地方扛着就行,遇到稍微平坦点的路段还能骑,至于经费……”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意味深长地看向黑发少年。
“……”
好吧,夏油杰忽然福至心灵,有点尴尬地握紧把手,对他讪讪一笑。
哈哈,他好像、大概、应该了解拨款哪去儿了。
他轻咳两声,眼神飘忽不定:“……辛苦了,您费心了。”
石田辉这才满意点头,利落地把另一辆车推给五条悟:“不客气!山路难行,老板小心!”随即他表情突然严肃:“我怀疑,这次任务是针对两位的特级事件,请务必谨慎。”
“特级?那不是更有意思了吗?”五条悟双眼放光,态度嚣张。
石田辉不再多言,转身钻进驾驶座。商务车在狭窄的土路上艰难调头,卷起一片呛人的尘土,扬长而去。
山脚下只剩两人两车,他们沉默对视片刻,夏油杰率先憋出一句:“你想骑吗?”
五条悟直接用行动做出回答,他拎起一辆自行车往旁边的草丛里一丢,自行车部件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喂!悟!那是公物!”夏油杰嘴上喊着,手头上却学着他一扬,把自己那辆砸在了五条悟那辆上面。
“哇!左边左边!有石头!”
“看见了!”夏油杰控制魔鬼鱼,两人几乎贴着那块嶙峋的巨石擦了过去。
“右边!树杈要戳到老子的帅脸了!”
“你倒是把无下限张开啊笨蛋!”
“杰,老子好像看到有个人影晃过去了。”
夏油杰猛地刹停。
“人?哪儿呢?”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草树藤蔓,光线昏暗,只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五条悟皱了皱眉:“唔,突然不见了……”
夏油杰拍拍他的手臂:“是附近的村民吧,他们可能有更近的小路。别管了快抓好,我要加速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南麓平坦的空地上,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不约而同收敛了嬉闹的神色。
一片老旧的木屋歪斜地挤作一团,屋顶的茅草和瓦片塌的塌,乱的乱,偶尔露出几个黑黝黝的窟窿。屋舍的布局毫无规律可言,统统笼罩在一片灰绿的色调里,建筑之间的狭窄小路交连得如同迷宫。
五条悟:“哇哦,这地方的咒力到处都是。”
在六眼清晰的视野里,这里的咒力残秽像一片巨大的蛛网,新旧交织地布满了每个角落。
夏油杰将魔鬼鱼收回去,低声说:“小心点。”
“阿……阿树哥……快、快点……要、要迟到了……”稚嫩结巴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座快要坍倒的屋子后面闪出来,她吃力地拽着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小男孩。
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和服,枯黄的头发扎着两个有点歪扭的小辫。走路时左脚似乎不太灵便,带着轻微的跛态。被她拉着的男孩双眼发直,动作僵硬地像个木偶,任由小女孩拖拽着。
“小樱花!阿树!”
穿着深褐色狩衣的老者出现在了巷口,他头发花白,面容枯槁,手里拄着根光滑的木拐杖,身后跟着个体格结实的中年大汉。
大汉手里拿着几把刃口发亮的旧锄头,另一手里还拎着个看起来沉重的藤编大筐。一见村子口的两人,他便顿住脚步,警惕扫过一眼后低下头,匆匆折返回去。
老者快步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木杖重重一顿:“祭祀的钟声马上就要响起了!这个时辰还在外面磨蹭什么!还不快去中央广场集合!误了时辰,惊扰了地藏大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小樱花吓得哆嗦:“对、对不起……大长、长老大人……我、我们这就去……”她说着,又想去拉那个叫阿树的男孩。
大长老冷哼一声,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最终落到了村口的两个少年身上。在瞥见黑发少年身上的耳钉和灯笼裤后,他眼里闪过一丝嫌恶,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闯入圣地还赶不走的污物。
老者直接移开目光,木拐杖“笃、笃”敲着地面,放慢步调朝村里走去。
夏油杰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容:“您好,老先生。我们接到报告,前来处理贵地近期发生的异常事件……”
大长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拐杖声敲得更重更慢。
“喂,杰,刚刚那个中年人就是山上那个。”五条悟压低声音,指尖勾了勾夏油杰的手指:“我对比五条家规矩还多的祭祀没什么兴趣。你跟着那个老头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把戏,我自己去转转。”
“报告里说的那条泛滥的河在那边,我去瞅瞅。”
夏油杰知道他的性子,略一思索,手掌在五条悟胸口一抚,一只形似甲虫的咒灵便乖巧趴伏在了他的衣服上,形同一枚别致小巧的胸针。
“带着这个吧,到时候它会带你找到我。”
五条悟捻起小甲虫,嫌弃地说:“噫惹,有点恶心。”
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随手把它塞进了衣领内侧。随后身形一晃,消失在了旁边的巷道里。
夏油杰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敲击声。那声音在岔口时总会游移一下,分明是在绕路。
他穿行在四通八达的小路上,两旁是蒙着厚厚灰尘,紧闭着的纸窗,饶是嗅觉不敏锐,也能隐隐闻见空气里中浓重的线香味。
大长老在村落中心停下来,眼前是一个深色石板铺成的圆形广场,不规整的石板边缘粗糙,缝隙里探出几从枯黄的草尖。广场正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像,瞬间攫住了夏油杰的目光。
是足有三四米高的子安地藏像。石像线条粗犷,微微低垂的头颅下面容模糊,唯有嘴角向上弯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它单掌竖于胸前,另一只手臂向下探出,巨大的石掌向上摊开。
破败的村落里,石像不可避免地布满风雨侵蚀的坑洼,表面却被擦拭得异常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或苔藓。
广场台阶下聚集了不少村民,鸦雀无声地自动分成两拨。男人们大多穿着深色旧衣站在前面,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炽热癫狂。女人们穿着更灰暗的衣裙,低头挤在边缘和后面,像一片沉默的影子。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拽在手里,大气不敢出,只有眼珠不安地转动。
村口见过的中年人领着几个黑袍男人上前,沉默地将一个用枯黄稻草和深色藤蔓草草扎成的草垛,合力抬放在那只巨大的石掌下放。那个草垛瘦长,秸秆胡乱地支棱着。
大长老走到了人群最前方,背对地藏像,举起木杖,开始用古老晦涩的语调吟唱着什么。他身后的几位老者紧闭双眼,嘴唇翕动,沉声应和。
祭祀开始了。
夏油杰悄然混入人群边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隐晦地扫过一张张狂热麻木的脸。
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一看,正对上小樱花那双怯怯的眼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母亲身边溜了过来,怀里仍然抱着阿树的一条胳膊。
夏油杰压低声音,尽量显得温和:“你叫小樱花,对吗?”
吟唱似乎告一段落,大长老转过身,对着地藏像深深鞠躬,村民们也齐刷刷跟着弯腰行礼。
小樱花怯生生点头,飞快瞟了一眼正在行礼的大人。
“别怕,这个祭祀是做什么的?”
小樱花眨眨眼,就在夏油杰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慢吞吞地小声说:“是在…供、供奉子安……大人”,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拼凑词汇:“他会、保佑村里…风、风调雨顺……安宁、繁、繁荣……”
夏油杰耐心听着,小樱花依旧拽着他的衣角,努力踮起脚,用气声慢半拍地说:“大…哥哥……你不是、是村里人……”
夏油杰微微弯腰:“嗯,我们是从外面来的。”
就在这时,长老的吟唱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又急促,他猛地转身,拐尖指向那个草垛。
几个强壮的村民举着火把,面无表情走近。
五条悟双手插兜,悠闲地走在八泽村西侧的小路上。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没走多远,他就找到了任务报告里的那条河。
结果那只是一条溪流,充其量是条山涧。水流确实湍急,河岸两侧也确实有被水漫过的痕迹,泥土还湿润着,一些草伏在地上,水位线印子清清楚楚。
五条悟蹲在岸边,指尖捻起一点湿泥,六眼细致分析着。水位在近期有过明显的上涨,而且幅度不小,应该是前几天的暴雨导致的。
但是……
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河床不宽,水流虽急但深度有限,即使在最高水位时,也很难使“数人”失踪。
五条悟挑挑眉,来了兴致,双手往脑后一枕,溜溜达达地沿着河往上游去了。
广场上,祭祀接近了尾声。夏油杰的目光落在燃烧的草垛上,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小樱攥紧他的衣角,大而有神的眼睛被火照得亮晶晶,半边小脸染着橘红,另一边隐在阴影里。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转头,小脸全是困惑:“早稻…姐姐……前两天还、还和我玩翻花绳……”她歪着头努力回忆:“她说给、给我……摘后山的红、红莓果,可、可是……”
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委屈地嘟囔:“……不见了……找不、到……”
“不见了?”夏油杰心里咯噔一下:“谁不见了?早稻姐姐?”
“嗯……不见了,前天、天……她还在、在的……”她无意识绞着夏油杰的衣角:“可是…红、红莓果……还没、没给我……”
小樱花犹豫了一下,期待地问新的哥哥:“哥、哥哥……你可以…和我玩……翻花、花绳,陪我摘……红莓果、果吗?”
夏油杰摸了摸小孩枯黄的发尾:“好,有时间哥哥就陪你玩翻花绳,摘红莓果。”
红莓果就是草莓,有些地方还是习惯另一个叫法,来的路上他看见了几从。
那个瘦伶伶的草垛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火焰扭动着蹿向天空,把地藏菩萨那张模糊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小樱花捂住鼻子。夏油杰看见她的动作,抿了抿唇。
长老拄着拐杖念念有词,那声音在风拂过火堆的呼呼声里,显得又低又哑。村民们依旧沉默地站着,空洞的眼睛里映着那团摇曳的火光。
夏油杰揽着小樱花,小樱花拉着阿树,他们一起站在人群最边上。少年用力眨眼睛,定睛望去,那草垛似乎晃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变成被火焰扭曲了的影子。
第48章 未婚夫 小樱花的家
火焰渐渐熄灭, 大长老转过身,对着村民说了几句晦涩难懂的话。村民们再次齐刷刷鞠躬行礼,而后沉默地次第散去。
夏油杰身形高大,站在一堆妇孺之间格外突兀。小樱花突然扯动了他的袖子:“大、大哥哥…我、我妈妈说……请、请你们…去我家……住……”
这倒是意外之喜, 他正愁没地方落脚。夏油杰蹲下身来, 往她的口袋里塞了几颗糖:“你妈妈?”
“嗯……”小樱花点点头, 指向不远处一个正朝这边张望的女人。
那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却面容憔悴, 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和服, 她腹部微微隆起, 看到夏油杰投来目光, 有些紧张的低下头, 远远地行了个仓促的礼。
“谢谢你,也谢谢你妈妈。”
小樱花开心地攥着糖,拨开一粒塞到呆滞的阿树嘴里, 自己却只是珍惜地舔了舔糖纸, 将剩下的仔细收进口袋里。
夏油杰:“小樱花不吃吗?”
小女孩呆了几秒,用力摇头:“小樱、樱花……留、留给…妈妈吃。”
回去的路依旧狭窄曲折, 矮墙斑驳, 土屋倾斜。女人可能不善交际,每当靠近她, 她总会快走几步将几人甩在后面。
小樱花一瘸一拐地走着,路过一户紧闭的柴门, 她踮脚扣了扣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
片刻后木门打开,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只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那只眼睛在看到生人的瞬间瞪大,一只枯瘦干瘪的胳膊迅速探出, 抓住阿树的肩膀把男孩拖了进去。
这里人口稀疏,邻里之间相互认识,彼此都只称名。所以这时,夏油杰才知道阿树是早稻的弟弟。
夕阳昏沉,八泽村的石板路坑洼硌脚,旁边低矮的门洞里钻出个男人。
他穿着肩上有湿泥点子,脸很老,皱纹深得像刻上去的,手里拿着两个表皮有点皱的大黄梨。
男人看到小樱花,那张愁苦的老脸立刻堆起憨笑,快步走过来。
“小樱花,给!很甜!”他伸出黝黑粗大的手,把梨子递到女孩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小樱花脸上立刻眼睛弯弯,抱着梨子像得了什么宝贝:“谢、谢谢哥哥!”
“哥哥?”夏油杰扫过男人至少四十多岁的脸。
男人这才注意到夏油杰,笑容收敛了些,变得局促,对他含糊点头,目光又黏回小樱花脸上。
他搓了搓手,似乎想拍拍她的手,抬到一半又讪讪放下,只是咧嘴憨笑,露出黄牙。
“快吃啊!很甜的!”
说完,佝偻着背,钻回巷道不见了。
小樱花低头,用袖口珍惜地擦着一个梨子,犹豫了一会,将擦好的那只更大更黄的递给夏油杰。
“哥哥、吃……请、请糖…吃……”
含糊的童声听的夏油杰心要化了,他摸变浑身上下的口袋,终于找出一颗漏网之鱼,这次他剥开糖纸,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
“哥哥不喜欢吃梨,小樱花吃。”
“糖、不是……糖,不、要……”
小樱花呆了两秒,急急地咬着舌头,有点焦急地拍拍他的腿。
“我知道,我知道,是哥哥想给小樱花吃的。”夏油杰连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小樱花大眼睛茫然地眨眨,想了想,自然地说:“……是、是未婚夫。”
“未婚夫?!”夏油杰惊叫出来:“他多大了?!!”
“三……三十多岁?”小樱花努力地歪着头想:“阿、阿妈说……未婚夫是、好人,会对…小樱花好……要像、村里的…姐姐一样,早、早点订下…亲事……”
三十多岁,八、九岁。
夏油杰头脑发晕,有一瞬间要晕过去。他看着那只澄黄新鲜的梨子,小樱花还在喜滋滋地摸,怎么也摸不够。
在她眼里,未婚夫只是一个会给她摘梨子吃的好人。
那个年轻母亲站在不远处,小樱花献宝一样递给她梨子,她爱怜地摸摸女儿的脑袋,惋惜地说:“等庄稼再熟几季,我的小樱花就要嫁了。”
“妈妈…好想……”
最后几个略小的音,夏油杰无法听清。
小樱花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掌心,从口袋里摸出全部的糖:“糖……吃、吃糖…哥、给……”
女人笑着挑了两颗小的拿走,将剩下的妥帖揣回女儿口袋。
夏油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暮色中沉默的茅屋。
小樱花的家很小,茅草顶低矮得几乎要压下来。屋角有个小神龛,供着一尊灰扑扑的小石像,前面三根细香快要燃尽了,一豆火光在石像脸上投下冰冷的阴影。
小樱花的父亲坐在矮桌边是个,一个三、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同样刻满皱纹。他见到夏油杰立刻站起,手足无措地搓着手。
“大人来了,快请坐——老婆,快给大人倒水!”
女人将糖放在桌面,转身从灶间端出粗陶碗盛的水,轻轻放在夏油杰面前,然后又跪坐在丈夫脚下,替他脱下沾满泥土的笨重草鞋,动作熟稔而安静。
男人很自然地含糖、抬脚,让她换上干净的布鞋。他依旧带着那种憨厚的笑容看着夏油杰:“地方偏,您多担待,小樱花没给您添麻烦吧?”
小樱花正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看见爸爸鼓起的腮帮子,有些失落地抱着她的宝贝梨子舔了两口。
“老婆娘,”没等夏油杰回答,男人又转向妻子,唉声叹气:“你说这孩子,腿脚不灵便,脑子也慢,唉……”
女人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是啊,是笨了点。反应慢、说话也不利索,让您见笑了……”
她头埋得很低,替女儿向全世界道歉:“还好亲家那边没嫌弃……”
夏油杰端起浑浊的水碗,又放下,他怕自己吐在里面。
他默默远程输出咒力,又在心里无数次默默催促后,五条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白发少年罕见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这一桌没有一个健谈的人,连一向善于缓和气氛的夏油杰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小樱花的母亲端来了简单的饭菜——糙米饭,一小碟腌菜,一碗几乎看不到油星的野菜汤。她将饭菜一一摆放在夏油杰和五条悟面前,动作蹑手蹑脚,带着一种奇怪的恭敬。
“大人们请用,没什么好东西……”
随后她又将一碗饭放到丈夫面前。她并没有坐下,而是拿起碗筷,自然的喂他吃饭。
男人坦然地张嘴,咀嚼,吞咽,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妻子,目光落在了桌面的另一颗糖上。
夏油杰垂下眼睛逼自己不去看,完全没有照顾主人家自尊心的想法,用筷子一粒一粒挑着米饭。
小樱花默默坐在远离餐桌的角落,捧着自己那碗更少的饭,小口小口吃着。
小樱花的母亲机械地喂着丈夫,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时不时飘向女儿,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看向夏油杰:“那个这位大人……”
她不自在地避开夏油杰的目光:“小樱花今天没给您添麻烦吧?她年纪小不懂事,要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夏油杰心头猛地一跳,这话听起来不对劲。寻常父母担心孩子添麻烦,会说“孩子不懂事,说的话别当真”,而非直接点出“做了奇怪的事”。
她在害怕什么?她怕小樱花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她很乖。只是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意外。”夏油杰不动声色回答,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女人手上一抖,差点把饭喂到丈夫脸上。男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女人连忙道歉,脸色更加苍白了。
“是嘛……”女人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心地盯着手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五条悟全程没动筷子,只是抱着手臂,倚靠着夏油杰的肩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顿饭吃得异常压抑,夏油杰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好不容易等男人吃完,女人开始收拾碗筷,小樱花也乖巧地帮忙。
五条悟突然捂着肚子,夸张地叫了起来:“啊——!好痛啊!杰!我要上厕所!憋不住了!”
夏油杰:“……”
小樱花的母亲吓了一跳,连忙说:“厕所在在外面,院子后面。”
“在哪在哪?快带我去!”五条悟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蹦起来。
“我、我带你去……”
小樱花放下碗筷,怯生生地说。
“不用不用!”五条悟一把拽起夏油杰:“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小樱花呆滞的眨眨眼:“出、出去……右转……走、走到头……就、就是……”
话音未落,五条悟已经拖着满脸无奈的夏油杰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屋子。
屋后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院子。五条悟拉着夏油杰并没有走向院子尽头那个用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简陋棚子,而是闪身躲到了一堆柴火垛后面。
夏油杰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喂,悟,你搞什么鬼?”
五条悟脸上的痛苦表情瞬间消失,他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哈?难道你真想让我去那个‘天然肥料发酵池’解决问题?”
夏油杰懒得跟他斗嘴:“说吧,发现了什么?”
五条悟靠在柴火垛上,双手抱胸:“呵,卷走‘数人’的河流?纯属扯淡。不过我在岸边发现了拖拽的痕迹,指向西边林子里的一个祠堂。”
“祠堂?”
“嗯,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去查,你就催命一样催我回来了。窗的报告有问题,或者……窗看到的东西有问题。失踪的人,八成不是被水冲走的。”
夏油杰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苍白:“悟,小樱花还这么小,就被许了大她二十多岁的人,还有她母亲……”
他胃里难受,往前靠了靠,额头抵到温热的肩上。
五条悟愣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夏油杰会突然愿意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他一动不动站着,任他靠着。过了会儿,他说:“杰,刚刚在饭桌上你没掀了桌子,老子才觉得惊奇。”
“掀了桌子能怎样?她们感受不到这些,只会觉得我才是疯子,在这里只有你能理解我。”
五条悟沉默片刻,用一种刻意轻松的口吻说:“老子发现来到这里只有一个好处。”
“还有好处?”
“以往怪刘海只会说‘你不懂,悟’。”模仿他时,五条悟故意夹起嗓子。
夏油杰忍不住用额头锤了他几下,五条悟抬手抵住:“好了杰,等我们调查完报个警,让小阵平他们来收编就行了。”
夏油杰终于抬起头,无奈道:“研二他们是爆破组的,不要一想到警察就等于他们啊!”
“差不多嘛,都是穿制服的。”
夏油杰吸了一会satoru能量,充好电支棱起来:“你还上厕所吗?”
这时,一阵山风应景地吹过,带来了旱厕方向更加浓郁的气味。
“呕——!!!”
五条悟瞬间捏住鼻子,一脸嫌弃地跳开:“杰,我们这几天怎么办啊!露天和旱厕老子都不接受!”
夏油杰也被“毒气攻击”得胃里再次翻江倒海,这次是纯粹的生理性恶心,但五条悟那副恨不得原地升天的崩溃表情,让他有幸灾乐祸。
实在不行找个隐蔽的地方,他可以放咒灵给他望风嘛。
第49章 献祭供养 山上石塑
深夜的宗祠里, 只有几盏长明油灯勉强驱散黑暗,将悬挂在梁上的深色布幔和层层叠叠的牌位照得森然诡谲。
几个佝偻的身影围坐在供桌旁,表情担忧凝重,不见白天祭祀时的从容。
左下位的瘦削长老不安地盘着手里油亮的核桃:“那两个小子, 不会发现什么吧?”
另一个长老接话, 忧心忡忡道:“子安大人的事万一被他们知道……”
“慌什么!”上首的老者不耐地一拍桌:“祭祀不是应付过去了?山上的东西也藏得够深, 他们查不到!”
“可他们身上有股子邪门……”瘦削长老还是不安:“阿泰明明说他们才到半山腰, 今天的祭祀本该顺顺当当地在他们到之前就举行完, 子安大人还在虚弱期, 我怕他们……”
“哼, 两个凡人也敢惊扰神明?逼不得已……就让他们永远留在八泽好了。”
“是极是极。”余下几人纷纷点头。
沉重的祠堂大门拉开又关上, 长老们鱼贯而出,灯笼的微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进门外浓重的夜色里。不久之后, 两道身影无声地踩上了那些拉长的影子。
推开祠堂沉重的大门, 一股刺鼻的线香味扑面而来,猛地撞入了五条悟的鼻腔。
五条公主嫌弃地挥手扇风:“额——好臭好臭。”
祠堂里正对大门的是一面几乎顶到房梁的黑色木墙, 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色的名字, 顶上的已经掉漆暗淡,最下方的还清晰如新, 这是八泽的族谱。
族谱下方,牌位层层叠叠, 几乎堆砌到屋顶,两人对照着族谱细细打量。
最顶端用料考究的牌位数量稀少,刻着历代长老的尊号;中间那层牌位稍小,男性的名字依辈分排列;而靠近地面的那层最简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每层牌位新旧程度差异很大, 有些布满灰尘,而有些却像是刚放上去不久。
夏油杰蹲下去拂过其中一个,那个牌位用料粗糙,刻痕浅淡敷衍,划着‘早稻’二字。
他心里一沉,想起那个火光的草垛。
“那群老棺材瓤子!”五条悟骂了一声:“这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杰,你刚刚拉老子干嘛?咱们就该把他们绑起来打一顿问清楚!”
“动了他们,其他的村民恐怕不会配合。”夏油杰莫名觉得很疲惫,提不起什么精神。
他话音刚落,供桌厚重的绒布下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啜泣声。
五条悟做了个口型,夏油杰一怔,怎么会是她?他弯腰轻轻掀开了绒布一角。
昏暗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小樱花泪痕交错的脸上满是惊恐,一颗糖果孤零零地滚在脚边。
看到夏油杰的脸,她像是找到了救星,“哇”的一声哭出来。夏油杰连忙将她抱出来,小女孩浑身冰凉,抖得厉害。
“你怎么在这?外面这么黑,多危险!
小樱花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阿、阿妈不让……不让在家里过、过夜……说…说……”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哭得更凶了:“哥、哥哥……早稻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早稻姐姐怎么会出事呢?别瞎想。”
“骗人!”小樱花激动起来,指着下放:“我、我看到!牌子!就在……就在那、那里!”
“可、可是……早稻姐姐的爸爸……没、没有好起来……阿妈说、说……
“……骗人……都是骗子……”
五条悟突然蹲下去,目光锐利地扫过小樱花。他动作快得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一把掀开了她右腿的裤脚。
夏油杰瞳孔骤缩。
小女孩的小腿从脚踝往上,皮肤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越往上石化的痕迹越深,靠近膝盖处已完全失去血肉的质感,只剩粗糙的石纹。
石头?活人的腿怎么会是石头?
夏油杰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是茫然的。
五条悟地平静问她:“喂,小鬼,你的腿,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小樱花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似懂非懂地回答:“不、不知道……阿妈说是、是神的恩赐、赐……离神……更近了……
“神的恩赐?”五条悟嗤笑一:“离哪个神更近?那个‘子安大人’?”
小樱花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长老、长老爷爷说……长老是离、离神最近的、的人……他们……快要…快要回去的时候……会、会举行火祭,把自己……送回神明身边……”她努力回忆着听来的话:“今年村里已、已经……有很多场、场祭祀了……”
夏油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窜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小樱花,除了长老,今年村里……还举行过别的祭祀吗?像今天那样的?”
小樱花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阿妈他、他们说……是对神的、供养、养……”
供养?夏油杰心脏停跳两秒,他想起美和女士口中江户时代那个「以命换命」的契约,显然如今的咒灵已强到无需遵守。
它虔诚的信徒怎会责怪神明不再回应祈愿?他们只会更虔诚地相信,是神明牺牲了太多伟力,需要更多“滋养”才能从虚弱中苏醒。
那被烧死的是谁?是早稻,千千万万个早稻被汲取最后一滴价值后,又被当作燃料投入火海。
他们恐惧早稻像报告上的那些女子一样,日益失去神智,挥刀向那些日日吸食她们精血的蛆虫。所以抢前先一步,榨干了她。小樱花被赶出来家门,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夏油杰死死咬住后槽牙,压下暴涨的毁灭欲,让自己克制住,不再一遍遍回忆广场中央那个伶仃的草垛。他维持着脸上摇摇欲坠的笑容,捡起了桌底的糖果,剥开塞给小樱花,将她偷偷送回了家。
两人沿着村后荒草淹没的小径往西山上走。夜色深沉,月光被越来越浓的雾气遮挡,能见度越来越低。
“喂,杰,”五条悟的声音在浓雾中有些飘忽:“感觉到了吗?”
夏油杰低低应了一声。
越往山上走,空气中的咒力就越浓,它和村落里的一样,丝丝缕缕遍布了山林。
“大规模的以命换命。”他的声音冷得彻骨:“这里爆发过什么,流感?瘟疫?或者其他要命的玩意?那些新牌位,男的女的都有,但最底层新添的明显更多。”他顿了顿,毫不掩饰的厌恶地说:“用女人的命换男人的命?或者换更多‘合格’的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还有那个小男孩,他也是祭品。”五条悟突然对他说:“很多人身上都有同一种咒力残秽,但从程度来看他和小樱花是同一种状况。”
夏油杰的喉结突然剧烈滚动,声音也有些干涩:“他是早稻的弟弟。”
一股风从背后吹来,含义透过鼓起的衣摆攀到肩脊,夏油杰求救般对五条悟说:“是早稻的爸爸没有好起来,他们又献祭了一个孩子……对吗?”
这句话说的半信半疑,摇摆极了,连他自己都不信。
五条悟沉默着牵起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来。
浓雾越来越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两人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五条悟忽然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东西。”
夏油杰凝神望去,浓雾深处影影绰绰,似乎矗立着无数高大的黑影。它们排列凌乱,像对弈一半的国际象棋,静静伫立在浓雾之中。
两人谨慎靠近,随着距离拉近,那些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些草垛。
和白天祭祀广场上用来焚烧的草垛一模一样,但眼前的这些显然更加精心。秸秆捆扎得异常紧密整齐,大小几乎完全一致,放在这里便如同是在等待什么人来检阅。
“这就是那群老头藏在山上的东西?”五条悟墨镜下滑,露出那双在浓雾中璀璨的眼瞳。
夏油杰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得加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草垛面前伸出手,绕着它走了一圈。
草垛捆扎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什么缺口。夏油杰没过多犹豫,五指并拢,猛地刺入其中。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后,坚韧的秸秆被轻易破开。
夏油杰僵住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楚了草垛内部。那里塞的不是什么稻草,紧密的秸秆中心包裹着一个僵硬的人形。
一尊嘴巴大张,无声尖叫的少女石像,被雕刻成一个扭曲的跪拜姿势。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头颅低垂,像跪在行刑的铡刀下。
夏油杰猛地抽回手,指尖仿佛被冰冷的石头灼伤,让他趔趄了几步。
“悟……”他迷茫地下意识呼唤。
五条悟站在他的身边,墨镜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挂在了领口上,那双苍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草垛中那尊狰狞的石像,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看来这就是那些‘被水卷走的少女’真正的归处了。”
第50章 虚式——茈!(三合一,含补更) 羽化……
归处?
夏油杰不愿意这么想, 也不甘心这么认为。
“归处”是带着安宁意味的两个字,是归冢、归途、归乡。漂泊的灵魂哪怕睡在土里,也合该被春天消融,而不是被永恒地砌成扭曲痛苦的姿态, 供千千万人围观跪地的模样。
他不甘心地问五条悟:“她们还有救吗?”
六眼是世界上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但五条悟平静的摇了头。
夏油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浓雾更深处走去。
雾气漫天, 四面八方像被人擓出几罐子白颜料胡乱涂抹般茫茫如洗。
无数咒灵在夏油杰的指令下撞进雾海, 他们随着感应不断变化方向。碎石锋利, 时不时硌痛鞋尖。五条悟跟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是意料之外又非比寻常的体贴, 每次都只在夏油杰即将踩空时稳稳一拽。
五条悟集中注意, 大脑飞速运转。六眼视野里不是清晰的图像,而是类似红外热像仪扫描似的色块,这些色块的数据在大脑的分析下曝露无疑, 他抓住夏油杰冰凉的手, 锚定一个方向而去。
没有人会相信,一座被不计其数善男信女供奉朝拜过的寺庙, 夜晚会如同森罗地狱。
横梁之上, 无数崭新红绸垂挂如瀑,鲜血干透的暗红字迹扭扭歪歪, 偶尔间杂几缕陈年老布,被风吹起、吹散、吹落。
循着庙壁上两排昏暗的松油灯望进去, 穿过层层叠叠红绸帷幕,夏油杰与大殿中央那座巨大的子安地藏像对视。
祂盘膝而坐,膝上趴伏着一个石雕婴儿,身后扎双髻的提灯童子微微探头,打下的阴影盖住地藏膝上施印的右手。
明明除非挨到鼻尖否则很难闻到, 可夏油杰偏生觉着一股浓烈的酸腐与血腥,犹如溃烂脓包般的恶臭,蛮横地霸占了他的鼻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像盘飞的蚊子在身旁打转。眼前阵阵发黑,勉力抬起的手掌翘起又放下。
五条悟似乎说了什么,夏油杰没有听清。紧接着,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贯彻庙宇,半边石柱塌陷,偌大的地藏像崩裂成细小石块,一只眼睛溅落在夏油杰脚边。
“杰——!”
五条悟焦急大喊,一道裂缝飞速显现,将夏油杰吞掉后又迅疾凝成一个光点,待五条悟扑上去时已然消失不见。
“杰!可恶!”五条悟骂了声。
六眼视野里,整座子安庙像被厚厚的污泥裹着,地藏像上的咒力气息更是如同干掉的臭泥巴牢牢扒着,但很显然它不是咒灵的本体。
五条悟本意是销毁这尊立于庙中的佛塑,多多少少可以逼出真身的线索,没想到他的挚友——那么大一只狐狸,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活消失了!
他压下心焦,让自己冷静下去。夏油杰一定还在这个空间里,只是被拖入了某个隐藏的独立领域。那么,进入领域的条件是什么?
从祠堂开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杰究竟做了什么是他没有做的吗?
记忆如同高速倒带的胶片,在光速运转的大脑中被一帧帧提取审视。
庙外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这声音如同工地上运作的挖掘机,又像刻意跺步的仪仗队。
一座座石雕踏破庙门,入门后步履如飞。它们有男有女,男人们都是皱纹深刻眼袋低垂的老人,看服制应当就是小樱花口中饲神的长老。然而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如出一辙的扭曲恐怖——有痛苦挣扎,又诡异的混合着狂热满足。
他们有人赤手空拳,有人握着不知在那方乡野中翻出的钉耙和榔头,乌压压地蜂拥而上。
指尖本能地凝聚咒力,反应过来后五条悟收起架势,直接上脚。
夏油杰比他多做过什么呢?
五条悟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付石人的攻势,一面思考。
没有。五条悟迅速排除了祠堂内的行动。夏油杰比他只多摸了牌位、给了小樱花一颗糖、撕了稻草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难道是……刚到八泽分开时的事?他想着,目光渐渐挪到头顶翻飞的红绸上。
小樱花和那个男孩除了部分石化,还有一个共同点——反应迟钝。
据夏油杰转述,小樱花除了慢半拍外勉强还能回答问题,阿树却像个失神的痴儿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失神……慢性失神的话,他们离去的灵魂去了哪儿呢?
五条悟眼神一利,双手交叉挡住石拳,顺着力道飞速后退,后仰着地,扬起地上原本垫供桌用的红布,‘刺啦’撕下一条,咬破手指……
细碎的水汽贴在皮肤上,让夏油杰猛然凝神,视野清晰时,庙宇的轮廓已然消失。
天空是压抑的昏黄,光线均匀得诡异,让人觉得自己住进了一颗老化灯泡里。
河对岸盘踞着一尊巨大的石像,与庙内一般无二,俯瞰着这片死寂的河滩。
夏油杰撑着地面站起来,环顾四周。河滩上影影绰绰,是密密麻麻的灵魂。
那些灵魂机械地捡起一块块灰白色的鹅卵石,颤巍巍地垒叠起来。每个灵魂头顶都悬浮着一串刺目的红色数字,那些数字飞速倒退,每次跳动都压得人心口一抽。
“呜……”
一声压抑的呜咽传来,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就快要将最后一块石头放上塔尖的刹那,河对岸的提灯童子却漂过河面,恶意地将手挥下。
石块滚落一地,女孩头顶数字也随之暴跌。她抽噎两声后再次弯腰,开始重复无意义的堆叠。
夏油杰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呼之欲出的毁灭欲。
不行,还不是时候,不能冲动!那些灵魂太过脆弱,他必须利用规则,找到安全的破解之法。
少年在魂群中极速扫视,视线骤然定格在一个眼熟的男孩身上,他的轮廓比周围的要更清晰,虽然动作迟缓,但眼神还算灵动。
“阿树?”他试探着叫出名字。
男孩头顶的数字较长,他迟钝地转头,眼里闪烁着亮光:“你是…来、村子里……调查的、人?”
他语速磕绊,但和小樱花相比语意表达得很清楚:“在村里……我还有、意识的时候,听…长老爷爷说过。”
夏油杰应了一声,快步走过来:“你来多久了?这里怎么回事?”
“不清楚……”阿树缓慢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永远堆不好……时间没了、就走过去了…变成它、的一部分……”
他指向对岸的神像,神情有些惊恐。
这时童子再次现身,又一次推倒了将成的石塔。
阿树扯了扯他的裤子,许是因为激动,似乎比刚才流畅了些:“哥哥,能不能解决……那个东西……让我们堆完?”
夏油杰眼睛一亮,裂口女弹飞出去,剪刀寒光闪烁,直扑即将靠岸的石像。
在她快要越过那条墨色的河岸线时,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只能挥舞着剪刀,将过了岸的童子撕碎。
石像散成一股黑烟,还没等两人松口气,浑浊的河水开始向上汇聚,几息之间,一个全新的石质童子便从翻腾的河里长了出来。
新生的童子嘴角扬起恶劣的弧度,朝着河滩上某个即将完成的石塔遥遥一指,叫某个塔主人头顶的数字减半。
裂口女落回身边,夏油杰脸色铁青地将她收回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眸光再次投向那些工蚁般堆叠石头的灵魂。
他蹲下去,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模仿着他们的动作,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则。
灵魂的数量缓慢地减少着,隔一段时间总有那么一两个归零的灵魂,他们会彻底凝固,随后蹒跚地踏入粘稠的河中,最终消失在子安像巨大的底座之下。
堆了倒,倒了再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夏油杰只觉得一股难以再压抑的暴戾在胸口疯狂堆积,马上便要喷发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轰碎这个领域不行吗?就算灵魂会受伤……
不…不行……冷静…要冷静……
他不禁扭头看向阿树,男孩还在埋头苦堆,他头顶的数字越来越少,但堆石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说话也越来越连贯,时不时捡一些零散的石头放到手边。
夏油杰寻找破绽的同时,全部心神都用来抵抗那种莫名的暴躁,阿树这种变化此时他并未深想。
又一个数字归零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随着童子招手,她僵硬地转身,一步步迈入死亡之河。
“够了!”
夏油杰霍地一脚踹向自己面前堆了一半的石塔,几乎要不管不顾召唤出虹龙拼死一搏了,整个河原却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天空像摔了的灯泡玻璃,被砸裂了道痕,河水翻起不规则的浪花,连那尊巨大的地藏像似乎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所有麻木的灵魂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
领域被强行撕开了道口子,外界狂暴的咒力掀动起这潭死水。
夏油杰眸光剧烈晃动,不由自主喃喃出声:“……悟……”
西岸·五条悟
“痛痛痛……什么破地方!挤进来差点夹到老子腰!”五条悟龇牙咧嘴地从石堆里爬起来,进来的一瞬,信息洪流般冲入了他的大脑。
“哇哦,杰在对面?镜像领域?”
熟悉的幽紫色咒力在对岸跳动着,东岸那尊盘踞的石像也一并映入他的眼帘。
五条悟扫过河岸,这边的灵魂像被擦花的铅笔字,格外模糊。其中一个小女孩头顶的数字冗长但痴痴傻傻,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河流。
五条悟转头,朝着对岸抬起下巴喊到:“喂,那边的石头疙瘩,识相点快把杰吐出来,再把这些无聊的把戏撤了,本大爷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点。”
他无意委婉,五条悟能看出此岸的灵魂唯余小樱花的残缺,代表着她的肉身灵光未灭。与其让那些已死之人不得安宁,不如给个痛快地结果,让他们就此成佛去。
回应他是河流缓缓流淌的水声,地藏像垂着头,腿上的孩子依旧沉睡,身后的童子依旧面无表情。
“啧,真不给面子。”五条悟索性抬起右手,咒力在指尖疯狂凝聚,压缩成一个散发着恐怖吸力的能量球。
“术式顺转——「苍」!”
蓝色陨星直轰地藏头部,它身后的童子抬起了拢在袖中的双手,向前一推,一道暗红色的屏障在前方瞬间张开!
轰——!!!
蔚蓝的陨星与暗红的屏障狠狠相撞,咒力肆虐,飞沙走石,将河滩上的雾气扯得粉碎。
“不愧是特级,有点意思!”五条悟眼中战意更烈:“再来!”
白色的身影瞬间消失,以极致速度出现在另一个角度。
“苍!”又是一发咒力球轰出。
童子反应极快,屏障瞬间移动,再次挡下。
轰!轰!轰!
五条悟闪出道道残影,一发发威力惊人的「苍」不要命般砸向地藏。
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咒力震得整个空间都在颤抖。童子的屏障极其坚韧,但在如此高频率、高强度的轰击下也开始摇摇欲坠,裂痕不断扩大。
“哈!看你还能撑多久!”
五条悟狂笑着,再次凝聚咒力。他喜欢这种战斗,喜欢将一切阻碍都轰成渣滓的快感。
这时童子的脸突然拧转到背部,东岸方向一些还算富余的数字直直下坠。它轻轻招手,那些灵魂便踏入浓黑的河水,依次汇入底座之中。
布满裂痕的屏障如同被强力粘合剂修补,倏忽光芒大盛,屏障的厚度跟强度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
五条悟脸上的狂笑僵住了:“开什么国际玩笑?!”
吸收灵魂……恢复伤势?!这鬼东西竟然能靠吞噬对岸灵魂修复自身?!这还怎么打?!
地藏终于有反应了,石像的眼睛亮起猩红,冷冷地盯住五条悟,抬起了膝上施印的右手。
一道暗红光束弹出,速度快得超音速,在五条悟闪避的间当拐弯,抓住大脑超负荷工作下无下限的空洞。
“唔呃!”五条悟忍不住闷哼一声,左肩处炸穿了一个前后通透的血洞,瞬间染红了高专制服。
“术式顺转——「苍」!”
他强忍剧痛,立刻反击!
东岸·夏油杰
夏油杰掐着虎口,压抑心底疯长的焦虑和躁动。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就算着急自己也不可能想现在这样失去理智!为什么?领域干扰精神?san值随时间暴跌?
“大哥哥……”
夏油杰被喊得一激灵转过头,阿树正蹲在地上看他,他的数字已经跌到了一个危险的低位,那双眼睛却似乎比先前更加清明。
“你别急,快看河。”
夏油杰一怔,再次看向那条宽阔得令人绝望的河流。
河水无声流淌,河面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视野,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自己脚下的地方。
他看到了石子,那些被自己推倒的石子,有些被冲击力带进河了里,有些随自己碾动的脚步滚落。
他细细端详一番,发现靠近河岸的水域里竟然沉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碎石!
夏油杰蓦然屏住了呼吸。
河水,可以被填平?不,不是错觉!河岸线在极其缓慢,但确确实实地蔓延!
所有线索在他脑中飞快串联——童子推倒石塔是一种维持领域运转的平衡机制,更是一场心理赌局!
解决之法唯有自己推倒自己的石堆,精卫填海般填平河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重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看向阿树:“如果不堆了?如果我们自己把石堆推倒?全部推倒?!”
阿树坚定地点头:“好,我们推进去,让河窄……”
对岸的神像突然飞速移位,像被人驱打的老鼠。河滩上所有低头弯腰的魂魄齐齐一顿,茫然地抬起头。
悟应该进来了,自己却没有看到他,为什么?
镜像空间?!
一个词惊雷般在脑中炸响!这个领域是镜像的,他在东岸,五条悟在西岸!而地藏像晃动是因为它在西岸受了攻击,同步到了东岸的投影!
“悟!”夏油杰失声大喊,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家伙,千万别乱来啊!
西岸·五条悟
地藏的攻击接踵而至,道道暗红光束从各个角度疾风骤雨般射来。
五条悟身形在密集的光束中极限闪避,但攻击太快太密,且自带锁定,不击中目标绝不消失。
空中的红光越积越多,织成一个细密的毛线团,将五条悟裹挟在内,期间仍有源源不断的红光汇入进来。
嗤!
暗红光束擦着腰侧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嗤!
左臂皮开肉绽,森森白骨隐现!
五条悟呼吸急促,额角沁汗。无下限对精神和咒力的消耗巨大,加上高速移动和不断释放的「苍」,他的咒力储备在飞速下降。
更令他烦躁的是每次被迫闪避或防御,无法持续压制对方时,河岸总会有灵魂被底座吸收,成为滋补石像的养料。
“该死!”五条悟咳出一口血沫,不再一味闪躲,而是悍然反击。用「苍」轰击光束,甚至试图直接击穿底座本体。
轰!轰!轰!
西岸的河滩早已面目全非,像是被重炮反复犁过。那些空茫的灵魂似乎受到了刺激,呜咽着本能远离了风暴中心。
小樱花依旧抱着腿弯呆呆地坐在原地,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所觉。
五条悟浑身浴血,他的动作依旧迅猛,咒力依旧狂暴,但瞳孔深处疲惫和凝重在不断蔓延。
地藏捕捉到这一点,双手合拢,远超先前的恐怖波动凝聚,暗红色的光线刺目欲盲……
危险!
六眼疯狂预警!五条悟的瞳孔缩成小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竟索性放弃了抵抗!
嗤啦——!!!
地藏的全力一击洞穿了他周身渐渐消弭的防御,狠狠贯入了柔软的腹部!
“噗——!”白发少年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他踉跄后退几步,低头看去。
腹部碗口大的恐怖血洞前后通透,滚烫的鲜血决堤,瞬间染红了脚下的碎石。内脏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中,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空茫无力的虚脱。
视野发黑,耳边嗡鸣,连地藏像那再次亮起的猩红光芒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濒死边缘,五条悟那被誉为五条家瑰宝的六眼和他的大脑却以一种前所未有,近乎疯狂的速度运转。
咒力……负面的情绪……凝聚……压缩……负与负的相乘……负向能量……
那么……反转呢?
由负……生正?
东岸·夏油杰
在子安地藏停止晃动那一刻,夏油杰几乎停止心跳。
它停下却没消失……悟,那悟呢?!
“悟!”他朝着对岸嘶吼。
那个白痴……他到底怎么了?!
不能再等了!
夏油杰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大吼:“所有人,听我说!停下,别再堆了!把你们面前的石堆!全部推倒!推进河里!快!”
“推下去!把石子推进河里!快啊!”
灵魂们动作一滞,空洞地望向他。反应寥寥,大多数依旧不知所措。
“推下去!”是阿树!
他陡然堆倒了面前的石塔,踉跄着扑向岸边,用手用脚,将散落的石子狠狠踢向浑浊的河水。
“你们想回家吗?!想要离开这,就把石头全推下去!”
“回家……”
“回家……”
灵魂低声呢喃,无意识反复念着,渐渐有了分别。
“回家?我们还能回家吗……”
“家有什么好的……”
“但我想回去……”
……
“我们要回家……”
透明的灵魂仿佛星星点点的萤火,在岸边与石堆之间徘徊,将那些或高或低的石塔推入河中。
石子落水的声音连成一片,那宽阔得令人绝望的河面,被河岸肉眼可见地覆盖,浑浊的河水向中心飞速收拢。
对岸那尊地藏像在视野中被拉近,它身后的童子霍然转向东岸,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这些摇摇欲坠的魂魄。
有效!真的有效!
夏油杰内心狂喜,他一边冲到岸边,用咒力卷起大片的碎石,一边继续大吼:“快!继续推!把石子都推进去!别停下来!”
河面收拢的速度越来越快,当宽度收窄到原来的一半时,岸边已经没了石子。夏油杰望向对岸——那不再是虚幻且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片同样灰白,却犹如地狱的河滩……
看到了河滩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身影……
五条悟狼藉地躺在碎石堆里,白发被血黏成一绺绺,那身衣服被血完全浸透,碗口大的血洞贯穿腹部,鲜血还在汩汩外涌。
现实与梦境重合,夏油杰目眦开裂,眼角淌下血来。
“悟——!!!”
这声嘶吼,带着绝望和暴怒,响彻了东西两岸。
“虹龙!!!”
磅礴的咒力毫无保留倾泻而出,银白的龙形咒灵撕裂屏障,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朝着河对岸那尊巨大的邪像扑去!
“大哥哥!等等!”阿树声音焦急,而夏油杰已经听不见了。
眼见无法阻止,阿树朝着对岸吼道:“小樱花,把你们的石块全部推进河里!”
熟悉的声音穿过了混乱,小樱花呆呆的眼睛终于有了反应,她爬着,吃力地把石头往河里搬。躁动的灵魂目睹一切仿佛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虹龙裹挟着夏油杰的狂暴,狠狠撞上了地藏底座。暗红的光芒与黑紫的咒力激烈碰撞,红光四射过来,手臂、大腿、脸颊……夏油杰疯狂到不管不顾。
西岸的石子纷纷落水。
另一半河流剧烈翻腾,慢慢如溪如线。东西两岸的灰白河滩无声汇合,镜像空间——破了!
邪像愤怒咆哮,河岸弥合,灵境归一,没了“对岸”的概念,它吸收空白灵魂的能力被剥夺,伤口无法愈合,变得愈加狂暴。
看着发疯的地藏和惊恐的灵魂,看着濒死的挚友,夏油杰双眼赤红,不管不顾召唤出所有咒灵:“我杀了你!!”
就在这时,阿树忽然出声,他的灵魂凝实如生人:“大家一起抱住那个底座!”
吸收对岸的灵魂能汲取能量愈合伤口,那吸收平原上清醒的灵魂呢?
那些方才恢复清明的灵魂没有犹豫,他们如同褪色的旧照片,带着残存的信念与解脱的渴望,义无反顾地涌向底座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
——飞蛾扑火,前路是湮灭,却当做归家。
小樱花的灵魂还是残破的,她歪头看了一会,迈着步子也想跟上去,却被阿树颤抖地一把按住。
无数带着信念的灵魂涌入进去,地藏像骤然迟滞,那些清醒的“意识”正在干扰它纯粹由绝望构成的本质。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五条悟沙哑的声音响起,在夏油杰酸涩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流淌开来,仿佛大脑深处某个一直休眠的中枢被彻底激活,过度活跃的思维瞬间跳出了桎梏,攀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维度。
世界在他眼里不再是简单的结构和咒力,而是更深层流动的真理。
身上的擦伤和消耗的咒力瞬间恢复,精力变得无比充沛,甚至要满溢出来。他眨了眨眼,脸上是一种极其好奇,近乎非人的超脱。
“哇哦~”他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感叹词,语调飘忽:“原来是这样啊……负面乘以负面,就能得到正面的能量?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就是「反转术式」吗?原来这么简单?”
他抬起手,一股蓬勃的深红光辉凝聚起来。那光芒强大却格外温暖,与绝望的河原格格不入。
“悟……”夏油杰声音嘶哑,忍住想哭的冲动,担忧地望着五条悟身上突然变得陌生而神性的气场。
“杰,”五条悟转过头,眼睛亮得灼人,语速快得离谱:“你看,负面的咒力经过精确的碰撞和反转,就能产生这种正面的能量!”
夏油杰:“……”
很好!他现在确定以及肯定,这家伙不仅学会了新技能,脑子也暂时有点脱线了。
“快点动手!你这发颠的混蛋!”夏油杰吸了吸通红的鼻尖吼道,感觉自己的san值即将跌破底线。
“好——嘞~”五条悟笑嘻嘻地一翻左手,苍蓝的光晕闪烁,左手与右手的赤红交融:“虚式——「茈」!”
幽紫色的能量球缓慢飞出,所过之处空间扭曲,精准地命中咒力紊乱的子安地藏像。
没有巨响,只有湮灭时的绝对沉寂。
地藏像从核心开始崩解,底座崩毁,蜷曲其中的灵魂溢出,如同挣脱茧壳的蝴蝶,恢复成生前最美好的模样。
河滩上前仆后继的灵魂停下了动作,头顶的血色数字骤然消失。他们茫然抬头,看向那温暖的光源。
夏油杰同时出手,精准捏住那团逸散的咒灵本源,却没有急于发动术式。
璀璨的光雨中,阿树的身影已近乎透明,那圆满灵魂散发的光芒温柔得如同初融的雪。
他望着夏油杰,脸上灿烂的笑容里掺进了一丝孩童无法完全藏起的湿漉漉的悲伤。
“谢谢你,哥哥。”
夏油杰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没事了!坚持住,领域解除了,你的身体……”
他记得山下痴傻的少年。
“杰。”五条悟声音传来,平静淡漠:“没用了,灵魂这么完整明亮,外面□□早死透了。灵魂在这里补全的那刻,就是斩断最后联系之时。”
夏油杰兀地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五条悟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又僵硬地拧向阿树。
阿树点头,笑容释然:“嗯,他说的对。谢谢你们让我最后能清醒的告别,我现在很温暖,很轻松。”
周围解放灵魂开始化成无数光粒,缓缓上升。他们盘旋交织,如星河逆流又似漫天光羽,照亮了崩溃的领域碎片。
“大哥哥……”阿树的声音清晰地穿过了灵魂羽化的簌簌声:“还有件事想求你……”
夏油杰被那抹悲伤攥紧,几乎屏住了呼吸:“你说,我一定做到。”
“请帮我告诉姐姐吧,我不怪她,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我是一直明白。”
“让她不要愧疚,一点也不要。”
阿树带着近乎哀求的温柔说,光点开始从他身体边缘逸散,升腾。
“如果村子让她如此害怕,让她离开这里。”阿树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一路向东,那里有公路。去公路上,去蓝天下,去她一直想去的海边,好好活。”
他的灵魂彻底溢散,汇入了那片浩瀚的光海,向着领域破碎后真实世界的夜空飘散而去。
“阿树——!!!”
夏油杰伸出手,徒劳地抓握着那片空无。指尖只有羽化残留的微凉,转瞬即逝。
可我刚刚答应,就要食言了啊!
“杰,老子看的很清楚,他刚刚笑的很开心哦。”五条悟摇头晃脑地撞撞他的肩膀,整个人兴奋得可怕。
领域彻底消散,眼前又是晦暗鲜红的祈愿带,它们在夜风中狂舞,与庙宇周遭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归于一体。
火光映照里,在坍塌破碎的庙柱下,静静躺着死去的阿树和双眼紧闭的小樱花。